过了一阵,金姐儿回来了,脸色苍白:“那人是……李大官人。”
“哦?”苏油有些意外,他以为金姐儿会一口否认的。
金姐儿低头说道:“他是高丽客商,与我也算是同乡,有时候,也会来奴家院子盘桓。”
苏油问道:“那他平日里可有仇家?”
金姐儿摇头:“倒是不曾听说。”
沈忱拱手道:“大尹放心,既然确认了死者身份,那就可以顺藤摸瓜,这些事情,交给我们便是。”
苏油点头,对王朝说道:“三日一比五日一限,朝廷的规矩是急了点,不过我可以先把板子给你寄者,给你半个月查清此事,每日我要查看调查进度。”
王朝喜出望外:“多谢少保,多谢少保!”
苏油又对张麒说道:“七哥,你熟悉市井,和王朝一起调查此事。”
张麒拱手:“是。”
让仵作团头将尸体抬走,先放到附近开宝庙中停放,苏油打发沈忱去同文馆找高丽使节了解这个李大官人的情形,自己继续去钟楼督工。
赵顼点了名的政绩工程,这个重要性就不一样了。
钟表的表盘,是采用一日一周,还是一日两周,也经过激烈的讨论。
最后苏油拍板,除了司天监的天文钟,按照一日一周设计外,其余钟表,均按照一日两周设计。
主要是因为除了司天监这群夜猫子会重视夜间时刻,其余的人,其实只关心白天的走时,因此按照半日一周的设计,指针的变化更加明显了然。
不过这养表盘上就只有六个正时,太稀疏了,还要加上初时,于是就有了后世二十四小时的概念,然后再加上刻数,分钟,变成了地支+初正+刻数+分钟,完美了。
除了分这个不常用的时间概念,其余的本来就是如今北宋人的时间观,可怜到了后世,中国人抛弃了这种方法,导致很多人以为中国就一直只有十二时辰,却不知道“子初”和“子正”,其实分别代表晚上十一点和十二点。
所以现在的表盘,设计得就有些复杂,最大的标记,是六个正时,小一点的六个,是初时,再小点是刻,再小点是小刻,即五分钟,再小是分。
要让各种标志排布到表面上,还要美观好看,也挺烧脑的。
不过宋人就是喜欢这样的东西,越复杂越兴奋斯基,浓浓的逼格,就在这里边体现了。
苏油都插不上话,因为如今的科学家,同时也是画家,艺术家,诗人,官员的集合体。
然而苏油的另一项建议,却让科学家们叹为观止,看看什么叫会做官,看看什么叫佞臣!
钟楼分针的长度,与赵顼的身高相同,而时针的长度,则是赵顼的左肘到右手指尖的距离!
这就叫参与感!
第六百七十九章 蛛丝马迹
钟楼底部为八角形,寓意八极,楼成四角正方形,寓意四方,全部采用钢筋水泥预制构件搭建,外设砖石灰浆而成。
钟面由大宋著名艺术家文同设计,彩色玻璃拼嵌而成,在楼顶四面设置,开封市民无论身处钟楼的东南西北,都能看到准确报时。
楼顶设有铜尖,那是引雷针。
大钟由铰链作为驱动,依靠重物从塔顶缓缓坠下的牵引力作为动力。
动力机构有两套,由司天监当值受时官控制,一套结构快要到底时,手工切换到另一套上,然后这一套重新调整,取下负重通过滑轮组再次提升到塔顶,作为下一次循环的动力使用。
机械构件如齿轮等,使用的是球磨铸铁,用水玻璃精密铸造后,四通商号机械熟手手工精磨而成。
而机轴,擒纵机构等,则是采用最新的液压锻机精锻得到。
石富以全部精力,投入了大铁钟的铸造工作,尤其是作为钟舌的大摆锤,足以激发老人家的创作热情。
苏油的事情很多,眼看就要到年底了,灯市布置,防火,治安,又成了重点工作。
到了晚间,张麒回来了,禀报了一天的调查情况。
根据同文馆金大使送来的资料,被杀的高丽人叫李通,是一名商贾。
这个身份与苏油和张麒的调查相一致,死者的黄皮履,是高丽人的习惯,折扇也是以前流行的高丽扇。
张麒还通过绿箬的关系,调查了那个金姐儿的背景,他和苏油都觉得这女孩子不简单。
大宋豪族家中,购买高丽婢女昆仑奴服侍,是非常流行的做法。
宋朝家庭中的仆役,严格说来都是雇佣关系,真正的奴隶,其实只有两种。
一种就是罪犯被连坐的家属,称为官奴婢,或者叫“部曲”,多数发配在边疆放羊,配军,类似劳改政策。
而更多的则是私奴婢,但是“雇婢仆须要牙保分明”,“限止十年”,“年限,价钱各应通计”,雇佣他人妻子为女婢的,应“年满而送还其夫”。
真宗朝一个叫梁自然的人,引诱了一名女使碧云到家中,五天后被其妻阿陈发现,阿陈剪去了碧云的头发,又将她骗出去卖掉。
官府知道后,以梁自然“和诱女使”,“杖一百,发县界编管”;
阿陈犯了“髡发之罪”——身体发肤受于父母,剪头发也算毁伤别人身体——徒一年半。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雇佣制度,婢仆的身份还是“良人”,有法律保障,与前朝“比同畜产”完全不同了。
但是还有一类,就是类似金姐儿这种通过走私过来的人口。
高丽奴婢“婉媚,善事人。”在中土是有几百年口碑的,大宋禁止蓄养奴婢的规定越来越严后,高丽女奴就越发紧俏。
将金姐儿带入大宋的,是一个官员叫梁振福,张麒也调查了,据梁振福家娘子痛骂,说这狐媚子自打入了梁家,梁家就没个消停,梁振福没两年就被这妖精克死了,不打出去还要干什么。
至于后面,与梁家再无干涉,老娘管那妖精去死!
后面的事情就是绿箬的力量了,金姐儿从梁家出来后无处可去,很快便被汴京城北“无忧窟”的扛把子屠三给圈养了起来。
然后屠三就被做掉了,如今的金姐儿,名义上是兵部员外郎唐敦的外宅,不过私下里还和几位男人有往来,其中高丽商人李通,便是其一。
而李通最近还多了一个情敌,是一名豪滑少年,叫苗秀。
京中这类少年不少,最擅长盗窃斗殴,聚众赌博。
官府追索的时候,少年们还敢推举出一两个倒霉蛋,押赴衙门领赏!
京中遇到强项的京兆尹,那就会组织严打,不过汴京城如今还算安定,苏油也没有腾出精力来料理这一块。
于是苏油让沈忱抓捕苗秀进行审问。
苗秀服罪,并且从他家中搜出了血衣,匕首,经过校验,就是杀死李通的凶器。
这就可以结案了,苗秀故杀伤人命,当绞。
命案没有经过三日,皆大欢喜。
但是苏油总觉得,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是一般的官员,一个高丽女奴,就是泥尘中的人物,只怕连问句话的兴趣都没有。
然而这个金姐儿的经历,却表现出了她的不简单,给了苏油一种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上的感觉。
于是苏油明里将此案了结,按照流程移交给审刑院复审,私下里让张麒继续调查。
宋代外籍商人死亡之后,市舶司或者市易务会替商人保管财物,直到其后人来认领。
苏油决定明天去看看这个李通留下的东西。
次日清晨,苏油便来到了市易司。
要说整个大宋最恨苏油的是谁,怕王雱都排不上号,而是面前这位,提举市易司吕嘉问童鞋。
半年七百万贯的成绩,被苏油批驳得一钱不值,导致自己竞争三司使失败。
从那个时候起,王安石对吕嘉问的能力便打了一个问号,京中市易司的业务被拆分得七零八落。
最气人的,苏油不光光是只会放嘴炮,转眼就用一千万贯的业绩让所有人乖乖闭嘴。
其实这一千万贯只是本钱,紧跟着一番眼花缭乱的骚操作下来,汴京城里的气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有钱了一样,根据市易司的统计,汴京城的商税收入竟然比之前翻了一番!
酒坊那帮子见钱眼开的家伙,完全倒向了苏油,苏油提出干脆趁机改造酒坊,通过杂粮和普通稻米酿酒,减少对糯米的需求,一下子就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
几个月的大起大落,让吕嘉问既惊且惧,对于苏油的来访,态度也不敢再如几个月前那般不闻不问。
苏油公事公办:“开封府的行文,望之已经收到了吧?”
吕嘉问拱手:“回大尹,已经收到,不过按例,蕃夷如果身没大宋,其资产由敝司代管。”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只是李通不是普通的病亡,而是斗杀。因此开封府有责任验看李通的遗物,如果没有什么新证物新疑点,也好方便结案。”
吕嘉问这才无话可说:“大尹所言有理,如此请随下官来。”
来到库房,吕嘉问招来管库:“去将新入库的高丽人李通遗产账册,取来与大尹过目,然后我们同去验看。”
李通的遗物是高丽过来的货品里最常见的——纸。
高丽纸在大宋被称为“鸡林纸”,粗者可以做窗帘,雨帽,书夹;精者价格高昂,以绵,茧做成,白亮如缎,柔韧如绵,腻滑凝脂,发墨可爱有韵。
在眉山纸改良之前,高丽贡纸号称天下第一,宫里边发给苏油的贡纸,一般都是被大苏和小妹瓜分了,还有文同有时候也来打秋风,总之没他自己的份。
这里有数百斤纸,都是上品,长四尺,横两尺半,怕不有万幅。
苏油问吕嘉问:“望之,这些纸张,价值几何?”
吕嘉问说道:“按市值估算,这等精品,一幅值得六十文足。”
这就是几百贯,对于高丽人来说,算是一等一的豪商了。
苏油又想到一个问题:“这批纸张,是何时到舶?”
吕嘉问被问得一愣,一旁书办赶紧翻阅账册:“是今年二月抵达汴京,记录上是万幅。”
苏油对吕嘉问点头:“望之你看,这就是市易司的好处,要不是备档精细,也发现不了问题。”
莫名其妙的夸奖让吕嘉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拱手道:“未知大尹何意。”
第六百八十章 布置
苏油说道:“高丽纸不同于寻常货物,没有涨跌之说,也就没有囤积的必要。按道理商贾逐利,既然运抵汴京,那就应该着急转手才是。对吧?”
吕嘉问顿时醒悟过来:“可是这李通将这批货物滞留近年,毫无出售之意……”
见苏油点头,示意他继续,吕嘉问这才鼓起勇气:“那就说明,这李通丝毫不在意这点收益,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他另有生计,要不,他根本就不是商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