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的成绩,他很谦逊,屡次禁止臣下妄上尊号,即使完成了荆湖归流,完成了河湟攻略。
而对自己的失策,他很敏感,对新政也是战战兢兢。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智慧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道德楷模。
因此他对司马光,对王安石,甚至有一种崇拜的心理。
赵顼很孤独,整个国家,能与他有志一同的,以前只有一个王安石。
而王安石的做法,不但没有让这个国家真实地强大起来,反而使它陷入了一种形态上的混乱和对立。
一个缺乏自信的人,却要咬着牙坚持大多数人都反对的事,这就纯粹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这种折磨,比孤独还要可怕,损害着赵顼的健康。
王安石和苏油的联合奏报,赵顼非常清楚,要是仅仅苏油一个人弄出来的,估计都到不了自己的案前。
明润,太年轻了。
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提拔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位置上来,那绝对是一场灾难,不管是对苏油,还是对自己。
枢密副使,吊尾巴的参知政事,都是最勉强的选择。
而且从苏油的态度上看,这娃自己也很挑。
在韩琦富弼文彦博王安石司马光赵抃张方平手下,绝对会服服帖帖;
或者韩绛,薛向,蔡挺,章惇,曾布,甚至吕嘉问,都能合作,不过那就得以他的意见为主。
至于吕惠卿?邓绾?王雱?呵呵呵……
第七百五十七章 笔名
纵观这些人,有一条脉络就很清晰,要不就是道德风标且听得进他的话,要不就本身是国用之才且私心较少。
至于苏明润,赵顼心里的评价,那是品质上无限接近司马光王安石,性格上无限接近苏颂陈昭明赵宗佑,能力上无限接近张方平赵抃薛向,甚至还要超过……
文也文得,武也武得,不争不抢,不吵不闹。这样的臣子,竟然就像是上天降下来恩赐给大宋的一般。
《苏湖水利全图》,是苏油随奏章进献上来的,其中点明了是王安石,孙觉,沈括,郏亶,蔡京,吕嘉问的功绩,而他自己却一字不提。
看着太湖周边的溇港水网,赵顼想到了之前整体流放荆南的广锐军,想到了更之前天师道研发的黄蒿素,还有更之前眉山苏家织造产出的新式蚊帐。
听说苏明润还在安和圩试验成功了在沼泽上修房子的方法,难道是修了一所像船那样的房子?可那样不会坏吗?
密折制度,形成了对两府的有力监督,更极大地满足了赵顼对全国各地信息的掌握,极大地加强了他对国家的控制力。
通过这项制度,赵顼还发现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人才。
比如苏轼,苏辙,好吧这是早在仁宗朝就挂了号的了,如今河北各路州府在秘折中举荐人才的时候,这两个名字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密折推举,不怕得罪中书,说话那就大胆很多。
陕西那边,司马光的密折里,主要是史书进展,还有邵雍张载,对理学义理的继续深入挖掘……
河北,文彦博举荐了一个韬略之才——游师雄。
高遵裕那边,将种谊和王厚夸上了天,然后还有一个文士——张舜民。
张舜民本来并不出名,高遵裕一直将他当做小秘书来用。
但是苏轼在《时报》上刊载了一则小启示,让张舜民的名气一下传遍了大宋。
主要是一首《卖花声·过岳阳楼》闹的。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这首词苏油喜欢到了不行,坊间传说是苏轼外放南下的时候所作,风格也的确很相似。
于是苏油去信大苏,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大苏看了也喜欢,多方打听,发现是张舜民的词。
于是大苏促狭地在汴京《时报》刊登了一则启示:“向前岳阳楼前卖花者,张芸叟也。”
短短十三字,让张舜民身价倍增,也足见大苏如今的文坛号召力。
两浙路那边,出了个蔡京,还有个何执中,曾布也不错,这三人的施政能力非常突出,一个主抓农业,一个主抓盐务,一个主抓铜冶,堪称苏明润的得力助手。
而文事上,有晏几道,秦观,晁补之,还有个贺铸。
仁性天生苏明润,当真是名不虚传,贺铸到了杭州,苏油隆重接待,将事情给直接定性——《薄幸》这个词牌,就是人家贺铸贺方回所创!
贺铸当然不信,要苏油也拿原曲出来听听,因为大宋如今也有不少词牌,是字同牌不同的。
苏油摆摆手表示没有这个必要,同样在《两浙新报》上刊登了一首启示:“贺曲当前,苏曲难后。”
正在为戏剧《王昭君》发愁的原花魁小娘子周南,亲自上门邀请贺铸共同创作,贺铸的名声与张舜民一样,一夜之间轰动江南。
外交事务上,高丽王子义天大僧统偷渡前来杭州学习;蕃坊人民在凤凰寺喜迎回回大师库罗与艾尔普;日本重要政治势力家族继承人平正盛,求中土派遣高僧或者天师道高人,前去日本镇压厉鬼。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油的匣子装不下这么多东西,每次寄来的都是一个大包裹,除了匣子里的密折,还有《潮报》和《两浙新报》两份报纸,苏油那边半个月发给赵顼一次,积累起来可也是厚厚的一沓。
但是让赵顼啼笑皆非的是,《潮报》这份民间报纸,办得认真严肃,转登朝廷邸报,纠察奸弊,劝导农桑,教人向善,同时与豪强贪官污吏作斗争,检举揭发,与民发声不遗余力。真当自己是白衣御史了。
而《两浙新报》,这份明明是官方主办的报纸,却行文幽默,风趣诙谐,还有一种新奇的玩法,那就是不愿意暴露身份者,可以用一些稀奇古怪的笔名投稿,一样可以登载。
其中就有一个叫荏桂的,时常投稿,还特别调皮,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比如在嘲讽明因寺和尚泡尼姑事件上,这娃就特意写了一首《一剪梅》。
锦院红香数丈秋,花正清幽,月正清幽。
轻妆冰簟怯停眸,静体无由,动体无由。
新蕊何堪竞夜求,爱纵难休,怨纵难休。
合欢钏臂绾风流,君也光头,妾也光头。
赵顼第一次见到这首词的时候正在试喝一起送来的咖啡,当场就笑喷了,被呛得连连咳嗽,对章惇笑骂道:“咳咳咳……这杭州文人也实在是太缺德了!苏明润他怎么就不管管,还堂而皇之地给登载了!”
章惇不好在君前失仪,憋笑憋得吭哧吭哧的,满脸通红贼难受:“还能有谁?这笔名就起得古怪……荏桂是什么?那是一味药材,还有个别名叫紫苏!陛下,你说还能是谁?”
赵顼恍然大悟,笑得肚子都痛了,只好拿手捂着:“哈哈哈哈跑不了他,服紫袍,还姓苏,满杭州城就一位!这也太促狭了点吧?!哈哈哈哈……词牌也用得好,和尚尼姑的头发,可不是一剪没!哈哈哈哈……”
可以说,每半个月看一回过期的《两浙新报》,是赵顼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
想到这里,赵顼不由得微笑,内侍张诚一进来了:“官家,今晚何处歇?”
赵顼想了想:“我去看看皇后,眼看就要年底,除了后宫,慈善那一摊子也是事务繁多,几个女人还倔得很,我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张诚一笑道:“几位贵人知道官家如此体恤爱惜,心中必定是欢喜的。”
赵顼问道:“蜀国长公主又病了?”
张诚一敛容:“两浙大旱,陛下避殿减膳,公主说她奉赐皆出公上,固应同其僳戚。因此与官家相同,有了小恙。”
赵顼叹了一口气:“我这妹妹……竟是要成天下完人。我倒是真希望她要像卫国公主那样才好。”
张诚一都不敢接茬:“不过卫国公主去看了,还请动了石郡君诊脉,说是汴京城里太吵闹,气候也不太好,说公主需要静养,接到尉氏汤泉庄子上调养去了。”
赵顼问道:“石郡君?她都还是安养的时候。那什么新军刺击之法,苏明润可是把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连我都跟着挨挂落。”
张诚一感觉啼笑皆非,苏少保和官家之间,有一种非常相得的交流方式,不过两人都掩藏得很好,只有官家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甚至有御史风闻苏油给赵顼的密匣里全是些二不挂五的信息,弹劾苏油怠政消极,悖慢君上,被赵顼留中不发。
他们根本不知道,赵顼对这些二不挂五的信息有多喜欢,对这种平等的交流,有多喜欢。
因为苏油的密折和两份报纸,让赵顼看到了另一个大宋。
一个除了士大夫诗词文章,官僚们例行公文之外,另一个包含了士农工商各个阶层,吃喝拉撒各种小事,包含了所有人的悲欢离合,嬉笑怒骂,活色生香的大宋。
第七百五十八章 两浙风味
赵顼来到向皇后这里,却是曹太后和高太后也在,赶紧上前:“孩儿给两位娘娘起居。”
向皇后上来接着:“臣妾恭迎陛下。”
赵顼将羽氅解下递给她:“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向皇后用眼神示意桌上那一堆的账簿:“这不马上年底了吗,内库也在盘存,还有各宗的产业也要清账,也都要一一过问。臣妾支应不开,便只好央求到娘娘那里了。”
赵顼笑了,皇后也算是有心,这是怕自己年底繁忙失了起居之请,悄悄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
曹太后笑道:“哥儿辛苦,新妇也辛苦,其实慈善基金那边也有一摊子的麻烦,这个可求不着老妇人,求你娘亲即可,她可料理得清楚明白。”
高滔滔说道:“其实就是用人。韩非里所说的‘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
“不过那套制度是小妹给立起来的,听说是四通那边的老规矩,制度大抵上讲分三类。”
“一类叫产权,就是规定参与经营的各方出资的和出力的,分出哪些是公,哪些是私,赚了怎么分,亏了怎么摊抵,小妹说那叫财产权利制度。”
“第二类叫组织,即一个商号里边,该有那些司,档,各自该干什么,相互之间怎么协作,权责各是什么。”
“第三类叫管理,也就是实政。就是商号里边人心怎么统一、制度怎么更换,有司怎么增撤、人才怎么进黜等等……”
“这堆制度建立好之后,商号内所有人便各安其责,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什么程度算好,什么程度算差。做好了又什么奖励,做不好有什么惩罚。真到了我这里,每日就是听听报告而已。”
赵顼若有所思:“朝中名爵纷杂,冗官泛滥,一身多系,名不责实。官、职、差,叠床架屋,导致诸多扯皮,推诿,怠政的现象……”
高滔滔说道:“这可是大事儿,哥儿自去与相公们商议,我这里就是说说慈善基金而已。今天呀,主要是过来见识新妇的手艺的。”
向皇后欣喜地躬身施礼:“平日里规矩大,求都求不来两位娘娘,新妇这就下去张罗。”
不一会儿,宴席设好了,几人入席。
宋代皇家饭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山珍海味,向皇后呈上的菜品是酒醋白腰子、蚝油三鲜笋炒鹌子,金钩南炒鳝,香炸小石首鱼,梅汁蒜香嘉琪鱼卷,蟹粉豆腐。
还有几杯清酒。
一道绿油油的蔬菜呈现在桌上,菜杆有些粗,口感极脆,微带甜味,那种清香鲜甜让两位太后赞不绝口:“这是什么菜蔬?”
向皇后说道:“这个叫芥蓝,今年两浙路进献上来的,不过当时进的不是菜蔬,却是种子。皇家庄子种了一季,特意呈给两位娘娘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