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月之前,诃黎突然发军十万,七万滞留关南,威胁旧州刺史王珍,三万越过横山关,侵入三州之地,对驱逐其官员的百姓予以残酷报复。”
“老王被逼无奈,逃入交趾郡请求大宋庇护,三州百姓纷纷起事,以张令从,刘逢,黄牧为首,号称‘奉炎军’,奉从火德,意欲以三州附宋。”
“交趾郡转运使苏油绥靖,以为非宋国事务,不能干涉,只令整修边具,轻飘飘下了文告,呼吁各方冷静。”
“如今三州百姓扶老携幼而入交趾,饿羸不绝沿途。苏油奏报,预计今年三州糖业将遭遇严重减产,三州百姓死亡不下数万!”
“占城老王因三州百姓遭受屠戮,深自疚悔,已于交趾交州莲花池剃度为僧,出家前下书一封,取消国人为王之产那道法令,号召推翻新王暴政,并将占城托付给大宋代管!”
“什么?”“当真?”“怎么做到的?!”三句话,分别来自王珪,冯京,赵顼。
第九百零五章 人民战争
孙固呈上文书:“交趾郡代呈了老王刺血王书,还有为百姓和陛下祈福而写的佛经;并有张令从,刘逢,黄牧的泣血请求大宋干预占城国事的告表。”
“但是告表的起草者之一,起事反抗暴政的布政州豪商黄牧,已然被占城军杀害,大部也被剿灭。”
“余众在其子黄时中统帅下,退入麻令州,与张令从合而为一,继续抵抗。”
“如今麻令州正在激战,奉炎军势如累卵。陛下,此皆我华夏海外族裔,秉承一片向宋之心,奋起反抗暴政,不当被诛绝于外国啊……”
赵顼接过文书看过,交给宰执们:“都看看吧,我海外赤子一片拳拳之意,还有,占城老王一片佛子心肠。”
几名宰执也看了,冯京当即拱手:“陛下,当命苏油在边境接应,纵然不能有力支持奉炎军,也当容其退入交趾,躲过占城滥杀。”
“不当如此!”吴充断然表示不同立场:“占城老王国书在此,将占城交托给大宋,如今我们有理有据,为何不能接管占城?”
蔡确忌惮苏油返京,此事正好瞌睡遇到枕头:“苏明润怎么搞的?!平灭交趾如此果决,遇到占城这般天时地利,人心一同的时候,反倒犹豫不决了?”
吴充翻着白眼冷笑:“平灭交趾不是被你们台谏狠狠弹劾了一场吗?如今大员们动辄得咎,个个明哲保身,不计毁誉为国舍身的,尚有几人敢立于朝堂?”
吴充又被弹劾了,这是是因为自家儿子在地方上行为不谨,有贪污的行为,再次被御史揪住,避在家中几次,还是赵顼下诏才请了出来。
这首相当得没滋没味,吴充开始破罐子破摔,口碑反而得到了一次小小的提升。
首相本来就不该和台谏妥协,就是要互怼,怼到一方去职,才是大宋官员心目中的“套路正确”。
在苏油心里,这完全就是不懂政治,如今他也在慢慢引导,让大家知道,朝廷也是一个矛盾共同体,在矛盾斗争中达成平衡,甚至和谐,才是高明的政治。
说白了,就是“有底线的斗争”,和“有规则的斗争”。
眼见话题又要扯到朝争上来,赵顼立刻出面制止:“先议占城之事。”
吴充问道:“交趾郡不会仅仅代呈国书和文告吧?这可不是那帮干臣们的风格。”
孙固说道:“正是,不过王韶和苏油都认为,此事时机未足,要等到占城人高喊‘奚予后,后来其苏。’的时候,方才是取占城之时。”
这是取《尚书·仲虺之诰》中的典故:夏桀暴虐,商汤带兵去讨伐暴君,受苦的老百姓盼望大军来解救他们,纷纷说道:“奚予后,后来其苏?”
意思是:“怎么这么晚才来解救我们啊?你们来了,我们终于就得救了吧?”
冯京说道:“两人所言也是正理,如今占城虽然动乱,然起事阶层尚在闽人后裔,而三州占人,尚未舒觉响应,更别说关后诸地,以及其属官,军将,士兵。”
“看来苏明润和王韶的意思,是要不留首尾,要解决,就一次性完全解决。”
王珪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此想了。不过当年西夏李氏割据五州,朝中群臣也认为其如覆卵之势,平灭只在旦夕之间,事后却不如人意。”
“如今占城拥军十万,非继迁德明狼狈之时;我大宋在交趾郡不过四万,还都是土丁降将,正军宁海军在镇守海峡,王韶所领精锐步卒,不过三千。诸位,还是不容过于乐观。”
“陛下,臣以为,适当参与,能保证及早抽身,先立于不败之地,方是上计。”
一瓢冷水浇下来,殿中众人方才头脑清醒了一点。
对啊,送上门来的好肉,那也得有牙口吃得下才行。
大宋的官人们,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稀烂的本事儿,太特么厉害了。
赵顼想想还是觉得心气儿不平:“苏明润,王韶,离了君命就束手束脚,一点没有了进去熙河平灭交趾时折冲万里的风采,不好。这是李舜举将他们拘得太狠了?”
蔡确说道:“陛下,既得陇,复望蜀,南海固然诸多好处,然实在是太远了。”
“如今那里刚刚发展,就牵扯了朝中如此多的精力,而大宋肘腋之患,实不在南海之外。许方面之臣,临机处置便罢。”
这话说得也很在理,赵顼只好点头:“那便如此,许苏油,王韶处置节度,李舜举监行,相机决断,哪怕遣兵入占城……亦可。”
“然事需谨慎,凡军机调令,需三人共署,章奏报闻,亦依此例。以保有交趾郡,槟城龙牙为主,其余的……嗯,希望他们能再创造一个奇迹吧……”
十月,诏书下达到交州,李舜举也从蕴州赶来,进门就着急忙慌:“糟了糟了,官家给我下了内旨,指责我办事不力,对你们拘管太过,不论占城百姓的死活。”
说完哭丧着脸:“你说说你们……我拘你们什么了?兢兢业业几十年,咱家何曾没把差事办好过?陛下哪次不是奖喻有加?这还是我第一次被责,我,我我……”
王韶和苏油却老神在在,王韶尤其不在乎:“老李你不要焦躁,这才内旨降责而已,你要不说,我们都压根儿无从知晓。”
苏油也点头:“就是就是,官家还是给都监你留够了体面的。”
“看看王学士,前两年一撸到底剩下一个光杆学士,气得肠穿肚烂,现在官职还不是跟肚皮一样,尽复旧观?”
王韶气得话都不利索了:“你……要不是郡君乃是我救命恩人,不想她成为寡妇,老……老夫现在就与你拔刀决斗!”
苏油说道:“我这不是安慰都监嘛……别说你了,连我这么乖的脾性,都被陛下罚过铜,履历上还不是一样有瑕疵?”
“所以都监啊,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这再正常不过了……”
李舜举给转移了话题焦点:“明润你还被罚过铜?”
苏油得意地说道:“那是当然,从杭州回京,金明池陪和不力,被罚过一回;王相公宣德门前被打,我当时权知开封府,将守宫门的侍卫抓起来打了顿板子,又被罚过一回。”
李舜举对苏油越挨罚越得意的的变态心理不可理解:“那你高兴个什么劲?”
“哦……”苏油赶紧改变了态度,一脸的严肃:“我觉得这些都是陛下对我的鞭策和鼓励,想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
“所以刚刚的表情不是的得意,是感恩,发自肺腑的幸福和感恩。”
李舜举一副你休想骗我吃屎的表情:“算了,现在陛下诏书已经到了,我们该如何做?”
王韶将中书的敕令递过去:“都监先看看这个吧,估计和陛下的诏书有点不一样。”
李舜举接过看了,感觉脑袋有些发晕:“怎么是这样?中书要求一味持重?怎么和陛下给我的内旨截然不同?”
苏油将敕令接过来:“就是这个意思,既要完成陛下收抚占城的使命,又要符合中书不能轻易直接出兵的意思;不要指望得到一分帮助,却至少要保住当前成果;不能影响到交趾郡的政局,仅靠三千新军加四万土丁,得完成保卫交趾,对抗十万占城王军的任务;还要尽量多捞好处,最好拿到占城全境。”
“是这意思,我理解得没错啊?”
李舜举都傻了:“这跟让占城王拱手将国家送给大宋有什么区别?人家凭什么就这么贱?朝廷这是昏了头吧?”
苏油竖起食指:“一句话总结,就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累着马儿也不好,跑慢了还要被大佬搞。”
李舜举苦着脸挥手:“明润你就别弄这么些俏皮话儿了!倒是说说办法啊?!”
苏油将手一摊:“我也很无奈啊……再说我又不管军事……”
李舜举赶紧摆手打住:“明润你别闹,这也不全是军事,还是政务!今天总要拿出个章程来!”
苏油呵呵一笑:“那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所以都监,知道什么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吗?”
第九百零六章 两分五
李舜举又懵了:“什么意思?”
苏油写了一行小字推过去:“这篇檄文如何?”
李舜举看了看,上面就十个字——“一丁十五亩,上税两分五。”
“啥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大宋对占城人的承诺,怎么样?前三年免税我都没好意思写上去,主要是考虑到交趾郡百姓的感受。”
李舜举喃喃道:“你这是……披着转运司的皮,搞王小波均贫富那一套啊……”
苏油赶紧制止:“别瞎说,让耕者有其田,这难道不是每个士大夫应有的梦想和抱负吗?如果让占城人实现这个目标,我会觉得很光荣,很自豪。”
李舜举将纸条合起来:“阿弥陀佛,这还真是大功德了,这十个字放出去,那还不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想多了。”苏油笑道:“不过总是好过没有是吧?如果都监没有意见的话,我就让《南海时报》发表社论文章了,给交趾郡百姓普及一下大宋的税制,以及,大宋新纳版图熟地的政策。”
李舜举笑道:“你这是给交趾郡百姓看的?而且我大宋税制那么复杂,你一篇小小文章能讲得清楚?”
苏油说道:“我大宋田制,大略分民田和官田两类,官田交租,民田交税,行两税法。大体北方每亩年纳一斗,南方每亩年纳三斗。”
“除此之外,还有地方上名目繁多的头子钱,义仓税,农器税,牛革筋角钱,进际钱,蚕盐钱,曲引钱,如今还有市例,免役诸多新花样。”
“这些负担全加到一起,那就重了。”
“但是这些东西里边,有多少是农人实际应缴的?又实际能收上来多少?大宋百姓三年交两年,抗税都抗成了‘常例’,历朝历代也是没谁了。”
当然这些还只是地主的负担,落到佃户身上,剥削更多一层。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免去?交趾占城百姓思想质朴,说这么多这么细他们也搞不清楚啊?”
“所以就将两浙路的标准,两年大体租赋除以三,算作一年平均,两分五,不少了。”
其实苏油一直以来并没有在这上头做得有多好,隐户隐地这样的硬骨头,他也没有去直接碰过。
他从来都是采取迂回策略,先搞出自己能够掌控的大量土地,搞出吞吃人口比例的各种产业。
然后地方上的隐户们就自动踊跃冒了出来,等到隐户们冒出来之后,耕种隐地的人口锐减,地主们拿着地挣不了钱,问题也就不得不跟着暴露出来。
然后政府将之夹杂到开荒成果里边,采购改造重分配,你好我好大家好。
于是地方上赋税田亩增长明显,人口也爆了出来,官吏们一个个考绩优良,小苏少保政声卓著,吏能天下第一。
李舜举好心提醒:“明润你得小心啊,当年李师中在广南擅自除税,被御史告发,可是罚了一回俸禄,降了一次官的。”
苏油说道:“所以这十个字,是给老百姓看的。给中书和官家看的时候,就得详加解说了,将这两分五是怎么算出来的,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们讲解。”
“不过都监你放心,我估计啊,陛下和宰执也看不懂,请三司成立专案考证,可能他们又会嫌太麻烦。”
相对于单独的地税,两分五已经很高了,不过交趾是三熟之地,加上苏油废除了所有苛捐杂税,交趾人民的幸福指数,其实是直追两浙路和蜀中的。
民间又已经开始有偷偷给苏油造生祠的了,苏油一如既往地严厉打击,然后还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回庇护南海人民的神灵,又变成了南海龙王三太子的老师。
南海三太子龙师少保!穿的是紫袍戴的是大宋官人的幞头!说到天上玉皇大帝那里去,他敢信?!
一丁十五亩,上税两分五!
《南海时报》刊登了评论员文章,交趾路回归大宋即将两周年,交趾路的官员们,为了百姓的幸福生活,一直在整理适合地区发展的政策和思路,为了让交趾百姓正式成为编户齐民做好长足的准备。
经过各方磋商,最广泛程度的吸取意见和建议,以及和中书的争取后,加上陛下的恩慈,最后交趾地区的丁税,定在亩产一季的两分五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