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将木头拉到河北大搞建设,都非常划算。”
想想后世历史上所谓的“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个部族,绝对值得投资。
而宋国君臣如今对女直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不由得问道:“女直?不是尚未开化的野人吗?能成为辽国的对手?”
苏油只好耐着性子给赵顼介绍:“太常寺,国史馆的资料已然有些过时了。如今的女直,已经相当强大。”
“女直乃辽东粟末靺鞨之后,居于辽国咸州东北至束沫江之间,主要分为三部。”
“以辉发河流域为中心的一部为‘合苏衮’,即熟女直;”
“居于束沫江以北、宁江州东北,直至黑水的那一部,称之为‘生女直’;”
“居鸭子河以东而近辽国东海的一部,称之为‘东海女直’。”
“这是辽人对女直分而治之的结果,他们将女直里的大宗编入国籍,合为一部,成为‘熟女直’,巩固边防。”
“合苏衮,即女真语‘藩篱’之意。”
“而留居粟末水之北、宁江州之东那一部分,乃是唐时黑水靺鞨直系后裔,其主体,是从蜿蜒河迁移至阿什河之滨的完颜部。”
“完颜部到完颜乌古乃时期,先后征服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五个部落,力量变得相当强大。”
“这一时期,完颜部的对手,是另一个强大的女直部落——位于孩懒水的乌林答部。”
“其部落首领叫石显,对完颜部颇不屈服,一直抵制完颜石鲁用条教约束诸部。”
“而石显做得最蠢的一件事情,是在完颜石鲁死后,趁其族人将他的尸体运回完颜部安葬之机,夺取棺材,并在女直各部中宣扬说:‘你们总以为完颜石鲁是有才能的人,一直推尊,现在他的棺材不是被我获取了吗?’”
赵顼立即说道:“辱蔑父祖!此仇堪称不共戴天!”
苏油拱手道:“正是,虽然最后棺材被完颜部落夺回来,但从此完颜部对石显恨之入骨,一直等待这复仇的时机。”
赵顼摇头说道:“这个石显太不智了,以无用之声,招切实之祸。”
苏油摇头:“其实当时完颜部虽然得各部信服,其实力量远比乌林答部弱小。于是石鲁之子完颜乌古乃继承部落之后,一面纵容石显,使之傲慢骄横,一面暗通辽国,表示愿意帮助辽人攻打石显。”
赵顼有些讶异:“此乃勾践尝胆,郑伯克段,范睢远交近攻之计!女直蛮人之中,竟有这般智者?!”
苏油躬身道:“陛下,每一个种族,都有其精英,陛下万莫以为蛮人不通礼节,便以为其智力低下。”
“匈奴冒顿,吐蕃松赞干布,前秦苻坚,交趾李常杰,青唐唃厮啰,西夏李元昊,无论今古,这些人都可称一时之雄,陛下对他们,不能轻视。”
赵顼点点头:“明白了,明润你继续说来。”
苏油这才说道:“石显果然中计,对待辽国日渐傲慢,收纳逃人,阻断鹰路,最终引来辽国震怒。”
“海东鹰路,是辽国的逆鳞,类似中土春秋包茅之贡。辽帝盛怒之下,勒令石显入京,石显命长子婆诸刊入辽。”
“完颜乌古乃趁机挑拔,最终石显无法推辞,只好入见辽主,最后被流放到边远。乌林答部很快被完颜乌古乃彻底吞并。”
王珪神色不以为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个完颜乌古乃,不是什么英雄,乃是女直人里的大奸。”
苏油说道:“王相公说得也是,之前生女真部落之间虽是纷斗不止,但在抵制辽国这一点上,却是步调一致。”
“而完颜乌古乃居然投靠辽国,暗中出卖石显。其阴谋让生女真始料不及。”
“女直人中谁都不敢相信,完颜乌古乃会卑鄙到出卖部落的地步。甚至石显至死,也相信完颜乌古乃是真心对他支持。”
“从此之后,生女真分裂为亲辽与抗辽两大阵营。在其它部落反抗辽国的时候,完颜乌古乃充当了辽国的打手。”
“在五国蒲聂部头人拔乙门叛辽之后,辽人要求完颜乌古乃征讨。完颜乌古乃同样智取。”
“他一边请求辽人不要大动干戈,一边用妻子为质,与拔乙门结好。然后找准时机,发动突袭,擒获拔乙门,献给辽主。”
赵顼手扶脑门:“这回又变成了刘邦!”
苏油说道:“完颜乌古乃因此功被封为生女直部族节度使,称为太师,从此完颜乌古乃有了整合女直部的大权,完颜部落因投靠辽国,开始真正走上强大之路。”
“一方面,完颜乌古乃利用辽国的政治影响和军事力量来征服诸部,向辽国邀功请赏的同时,还能获得辽国的物质帮助,还能提高自己在生女真诸部的政治地位和军事威慑。”
“另一方面,他又吸取了其他节度使的教训,极力避免因投靠辽国反而被辽国制约的陷阱,一直与辽国保持距离。”
“不直接利用和接触辽的军事力量;不让辽军进入生女真控制地区;不接受辽主的节度使印,也不接受辽籍以免脱离生女真,始终保持自己生女真的本色。”
“他知道过分投靠辽国会使女真诸部强烈反感,给自己的对手留下不良的口实。因此只是利用辽的政治权威和军事威慑,将之化为自己统一生女直的外力。”
蔡确摇头赞叹:“无怪鱼国公说女直能成为辽人的潜在对手,这人简直就是辽国的安禄山,史思明。”
“如此雄鸷过人,接下来肯定就是辽国欲从事羁縻,而乌古乃借此役属附近部落,置官属,修弓矢,备器械,渐致盛强。”
“辽国得平定之名,乌古乃得藩镇之实。”
苏油对蔡确拱手:“参政推断一字不差,不过此等枭雄,数年前已死,传位与次子完颜劾里钵。”
“劾里钵的叔父跋黑没有得到继承,因此对其非常不满,暗结党羽。而劾里钵也有所察觉,不让其统兵,只任命做‘孛堇’,即部落酋长。女直部如今,又开始陷入衰乱。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辽人的挑拨。”
“女直诸部,也时常通过鸭渌江,行船来与两岛宋人贸易皮毛药材。所以他们的情况,留意之下,也能知悉。”
“而我们与他们的交流,辽人也截断不了。”
赵顼阴沉着脸:“当年辽国表面交好息兵,暗里扶持西夏,明润,那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
苏油拱手:“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蔡确也拱手:“此计如果得行,还有一桩好处。”
苏油接口:“参政的意思,必定是指辽国对高丽的影响。”
“如果女直强盛,辽国和高丽的陆上通道将被隔断,辽国对高丽的影响,必将大为减弱。”
赵顼都不用考虑:“如此甚好,军机处要责令童贯,加大收集女直情报的力度。我们大宋,也要争取给辽国扶持起一个如西夏一般的心腹之患来!”
“与萧禧的谈判,就由蔡参政和明润共同负责!这个协议,一定要谈好!”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朝堂清宁
从殿中出来,王珪,蔡确,苏油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和另外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有些微妙滑稽。
明明是三个思想,理念,手段都毫不相干,还经常相互拆台使坏的人,表面上竟然和乐融融,合作……那个无间,真是尼玛见了鬼了。
王珪很想雄起,可问题是,苏油在京师,他自己也就政绩不断,明明一心扑在官制改革之上,却莫名其妙魁星高照,光环刷了一层又一层。
苏油这小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光环的价值一般,一点没有贪功独领的心思,都是推开一扇门自己却不进去,任由一干大佬打破脑袋朝里边挤。
他自己似乎只领一个首倡之功,就完全安心了一般。
蔡确私下里一再告诫自己,现在苏油圣眷正隆,人又低调,绝不是翻脸的时候。
而且只要苏油在京,我们便有阻止大苏回来的理由,这不是相公你最想要的吗?
王珪觉得蔡确充满了小心思,但是所言却也的确在点子上。
他是名义上的首相,但是底下这两个能人,好像都不大听自己的指挥,虽然自己因他们沾了不少的光,可用起来,真的不怎么舒服顺手啊……
比如月前蔡卞对自己儿子那道弹劾,他倒是弹完一拍屁股出海去了,自己这边那叫一个灰头土脸,规规矩矩去合门请罪。
宰执去合门请罪,对于宰执来说,是绝大的耻辱。
从这里也能够看出赵顼心里群臣的分量。
蔡确被斥责的次数最多,不过蔡确是厚脸皮政治家,对此不怎么上心,身段放得很软,合门那里都去过好几次了,士林讥笑怒骂,人家老蔡如清风过山岗那般淡定。
王珪是传统文人,脸皮子贼薄,这还是第一次被儿子拖累去合门谢罪,感觉天都塌了一般。
谢罪完了回去还跑祖堂去跪了一回,痛哭自己羞没了祖宗,教子无方。
倒是苏油,三天两头被赵顼召见,从来没有去过合门,最多就是殿上罚俸,君臣之间更像是在拿这个开玩笑一般。
而且他的身上还挂着勋戚女婿的牌名,偶尔还能出入后宫。
据说从乌台出来那天,赵顼曾将他引入自己的寝殿深谈!
这个传闻没有任何人证实过是真的。
但是传言本身就已经很可怕了,帝王寝殿,那是深宫!
别说外臣,就连级别低一些的中使都没这个资格!
这要是真的,苏油在帝王心里的分量,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
这样的人,惹他干嘛?!
蔡确也在转眼珠子。
苏油和蔡确,其实都是政治思维的动物,两人的做派在某些方面非常合拍,也完全能够相互理解,甚至……信任。
苏油和王相公不一样,王相公就是一个文人,壳子和里子都是那种。
苏油不是,苏油一直以来都把自己扮演成文人,而且还扮演得很好,甚至演成了理学一门的大擘,文、史、哲、乐、美,皆有建树。
但是蔡确知道,他仍然不是如今那种标准定义的文人。
文人的那种风骨、风雅、风度,苏油身上一点都没有,他最多只有点风趣。
然后就是会伪装,还会弄出许多能够衬托文人风骨,风雅,风度的东西,但是目的也只是士大夫们放着宝钞的皮夹子。
很多人以为会弄这些东西的人,就必定也是具备风骨,风雅,风度的人。
蔡确就不由得想要冷笑,这些,都是苏明润用来装点自己的工具,他骨子里边,还是一条工科狗!
工科狗这三个字,现在已经成了国子监一些顽固守旧的老冬烘,对皇家理工学院学子的诽谤言词。
工科,是对理学的蔑称,形容它是匠人之学;狗,其实是对皇家二字的大不敬。
但是蔡确也知道,在对国家有利,同时对苏油无害的大事上,苏油完全具备一个政治家的应有素养,绝不会为了反对政敌而反对其提出的意见,相反大家还会相互配合促进,让这件大事得以施行。
就好像今天的定计一样。
换成他自己,同样也是如此。
当然也不可不防,他和苏油都心知肚明,要是对方露出了什么破绽,那么落井下石顺手坑一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大家不是一路人,而各自夹袋里边的小伙伴们,也需要有职位容身。
其实蔡确更喜欢苏油的做事方式,苏明润管这个叫“内部矛盾”,说什么“斗争中合作,合作中斗争,就是君子和而不同。”
蔡确非常佩服,认为这的确是高见。
但是政事上合拍屁用没有,官事上,真是半步都退不得。
只奈何……一山不容二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