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角度定位完成,俩娃又从边上一个小房间里捧出一个大坛子和一个黑色的水壶,扁罐得意地说道:“这是我们这个月收集的雨水,可是没有沾到过地面的哟……”
苏油没好气:“还在妄想呢……赶紧的!”
倒是赵顼乐呵呵地说道:“也罢,今天啊,我们大家来给扁罐和彦弼做实验品。”
俩孩子将无根水倒入茶壶,然后将茶壶固定在阳燧焦点的台钳上。
台钳设计得非常巧妙,茶壶固定上去之后,依靠重力,自动就调整成了底面与地平行。
这回赵顼看清楚了,壶底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斑。
隔壁帷幕之中,已经响起了询问的声音,那是向皇后和朱嫔在向小妹询问原理。
赵顼说道:“这就是将日光聚集于焦点,产生热量的原理,对吧?”
苏油躬身道:“是,天地间的能量,都是来自于太阳。日光照在大地之上,水汽蒸腾到高空凝聚,就成了云;空气从低温处向高温处流动,就成了风;云气化为雨水降落到地面上,就形成了水流;地上的植物得到滋养,在阳光下可以生长,而它们的各个部分,又哺育世上的各种动物。”
“植物和微生物,埋到地下经过亿万年的变化,就变成了煤和石油;人们每日里砍柴烧炭,就是从植物里边获取其囤积的能量;我们每天的饮食,其实也是从中吸取养分和能量。”
“这就是天地之间能量的变化存储转移之道。一切的源头,其实都是日光。现在彦弼他们在做的,其实就是对日光中所蕴含的能量,做一个最直接简单的观察实验而已。”
赵顼点头:“理工之学透察天地,当真可观啊……”
苏油趁机说道:“但是理工之学也揭露了一个或者说不太令人开心的秘密,到现在为止,我们能够发现的,能直接从自然界吸收能量的,只有植物。”
“臣在想,古代的神仙,也不可能脱离这条规律。”
“因此他们或许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就是变成植物那样,以六识感知为代价,变成植物,可得长生。或者褪去依赖营养摄入的躯壳,仅以精神本体存在,与天地同寿。”
赵顼白了苏油一眼:“明润你不用这般巧谏,秦皇汉武那般求取长生,朕是不会做的。”
用到“朕”字,就表示赵顼收纳了此谏,苏油赶紧躬身:“陛下圣明,不以臣饰说欺妄,臣感激莫名。”
赵顼笑道:“正言谏诤,本就是官员扶佐君上的职责,明润不用这般做派,要是让王安礼得知,只怕是又要上章了。”
说完又叹气:“我也不是拒谏之君,有道理好好讲就是,讲明白了,我又岂有不纳之理?何必每次都用那种……指点批评,嗯,拿明润的话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说是吧?”
苏油摇头:“这我就又得谏一谏陛下了,臣子们各自有各自的性格,陛下也不是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听表扬,不喜欢听批评。因此对他们,鼓励式教育是应该的。”
“可陛下乃天下之主,就必须要兼收并蓄,不必在意奏章里边的措辞,而是留意它们的实质内容,是否对治政有所裨益才是。”
赵顼感慨道:“宽宏雅度,明润可比吕文穆、富韩公,真正的宰执肚量。”
想了一下又说道:“这方面,我自问不如明润,你以后要多提醒我。”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文明之始
富韩公不说了,吕文穆,指的是状元及第,太宗真宗两朝三度任相的吕蒙正。
吕蒙正刚被任命为副宰相时,第一天走马上任,就见一个房间内有人隔着门帘指着他说:“这小子也当上了参知政事呀?”
吕蒙正装作没有听见,低头赶紧走过。
与吕蒙正同行要好的同僚很不满,要去看看此人是谁,被吕蒙正制止。
下朝以后,同僚们仍然愤愤不平,后悔当时没有逮住那人。吕蒙正劝说道:“如果知道他的姓名,就会终身不能忘记,不如不知道为好。”
吕蒙正的老同学温仲舒,长期说他的坏话,但是吕蒙正丝毫不计较,还向朝廷推荐了他。
有个叫富言的人,是吕蒙正的宾客。一天告诉吕蒙正说:“我有个儿子,十几岁了,我想让他入书院,给你的儿子做书童。”
吕蒙正让富言将孩子带来,见面询问后惊叹道:“你这个儿子了不得,将来名位必然与我相似,而功勋事业,甚至还能远超于我。”
不但令他与自己的几个儿子同学,还承担了这个孩子学习所需的供给费用。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大宋的又一位名相,富弼。
朝臣中有位收藏有古镜的人,自称此镜能照出二百里范围的景色,想献给吕蒙正以求任用。吕蒙正笑说:“我的面部不过碟子那么大,哪里用得上照二百里的镜子呢?”听说的人都叹服。
还有人给吕蒙正送古砚,说此砚一呵即润,用不着注水。吕蒙正凝视古砚,笑笑说,即使一天呵出一担水,也只值十文钱而已。
最早的时候,宰相的儿子,起家即授水部员外郎,后来成了大宋的制度。吕蒙正做了宰执后上奏:“臣忝甲科及第,释褐止授九品京官。况天下才能,不沾寸禄者多矣。今臣男始离襁褓,乞以臣释褐时官补之。”
从那时候起,宰相子止授九品京官,成为新的定制。
有一次,宋太宗就出使辽国使臣发生了争执,吕蒙正坚持己见,连续三次都没有改变人选。
气得宋太宗把呈上的文书扔到地上:“卿为什么就这么固执呢?”
所有人都吓得屏气不敢言,吕蒙正却捡起奏疏,说道:“臣不是固执,而是陛下不能体察谅解啊。”
“使节人选,没有能比他更能胜任的。臣不愿用阿谀媚从,以致耽误国事。”
太宗最后还是无奈采纳了吕蒙正的建议,退朝后,对身边的人感慨:“吕蒙正的气量,我是比不上啊……”
苏油到了今天,也在政坛上混出了不少的轶事,朝中早已有人拿他和吕蒙正富弼相比较。
宽宏大量,如吕惠卿,曾布,吕嘉问,这些曾经在王安石旗下攻击过他的人,苏油都能容纳。
不务声色,不贪享受,从来不收受贿赂,古镜古砚,有的是钱买,不过都是送到可贞堂陈列,供天下人观赏。
自己的生活反而简单,甚至能够带领和创造大宋的潮流,在士大夫家庭里掀起崇尚自然简洁,天趣高雅的新风尚。
对于人才,苏油也不计较其出身,瞎子如卫朴,走卒如王文郁,蛮夷如范龙山、苏烈,囚徒如吴逵,落魄如蔡确、贺铸……只要有用,他都会大加使用,出了成绩,立刻向赵顼举荐。
至于士子,经他幕府调教出来走入仕途的,那更是不计其数,而且大多都是一时俊彦。
就连王珪和蔡确的儿子都收于可贞堂中。
但是对于自己孩子,苏油坚决拒绝赵顼的封官。
这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了。
即便有了如今的地位,苏油待人接物,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开封府里上到八十老翁,下到三岁小儿,都知道探花郎那出了名的好脾气。
这些轶事,让苏油得到了绝佳的风评,都说他有气度风范可比吕蒙正富弼,丰功伟业犹胜寇准韩琦。
苏油躬身:“陛下虚怀若谷,为天下楷模,臣自不胜心喜,当为天下子民上贺。”
这时扁罐拿出一个奥运火炬一样的东西伸到黑水壶的下面,嘭的一声,一团火焰冒了出来。
拿着燃烧的火炬过来:“爹爹,火引来了。”
苏油将袖子撸起来扎好,将幞头折在脑后,从烧烤架子底下抽出一根引火棒:“将炉子打开,把火引上,今天我们吃烧烤。”
扁罐说道:“多烤点豆干,娘亲说爹爹烤的豆干最好吃了。”
赵顼刚刚被扁罐极富仪式感的动作震惊,接着被这父子俩都逗乐了:“等下,明润你这是要……做饭?”
苏油将引火棒点燃了碳炉下的固体酒精,又拿出一个手摇小鼓风机对着炉膛吹风,很快引燃了上面的无烟炭:“陛下,《礼记·内则》有云,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总,拂髦,冠緌缨,端縪绅,搢笏。左右佩用:左佩纷、帨、刀砺、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
“妇事舅姑,如事父母。衿缨綦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
“接着就是侍奉长辈沃盥,问他们想吃什么,退下来置办饮食,然后进奉。”
“所以这阳燧木燧,虽则是随身引火之物,可代表的是孝诚。”
“风俗流传到今天,家中寒食节后引新火,代表的又是全家对新一年的期盼。”
火生好了,苏油在一边放上锅子,热上先前就炖好的鸡汤,一边开始布上铁板,刷油烧烤。
嘴里边还不停:“《尚书大传》,伏生以燧人氏为三皇之首,将人类学会用火为文明之始,臣以为是有道理的。”
“上古之世,人类只能茹毛饮血,年衰者无法奉养。”
“有火之后,就可以烹饪,不但食物更容易吸收,还能让谷物和肉类,能够为年长者所食。是为孝行的端由,礼制的起点。”
“唐刘禹锡《武陵观火》诗云:‘火德资生人,庸可一日无?’火之德,根由不就是在这上头吗?”
赵顼都惊呆了,只感觉心里扑通乱跳,手心都在冒汗。
五德始终,在推翻别人的时候好用得很,但是同理,轮到别人推翻自己的时候,同样好用得很。
而苏油在炉边这番话,大大超越了董仲舒的“五德始终说”,给了“火德”全新的定义和内涵,稍加润色,就能成为大宋得国永继的坚实理论基础。
苏油的意思,以燧人氏为文明始祖,以火德为礼行之始,说宋承火德,就是因为大宋能安养万民,推行仁孝,以文明治天下。
无可反驳,无可推翻!
就连一边的苏颂和陈昭明都惊着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理论,不是在朝堂之上垂缨正笏地说出来,而是在热腾腾的火炉边,和烤肉一起新鲜出炉,这这这真的……好香!
赵顼还在心神恍惚之间,就听苏油在一边喊:“扁罐,水开没?给陛下备茶!我这边可是烤好了!”
“好了好了……”扁罐拎着黑色的水壶跑了过来:“我来给陛下表演茶道。”
说是表演茶道,其实功夫都是人家王彦弼做的,扁罐就只负责添水而已。
但是妨碍不了赵顼这顿饭吃得异常舒畅。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新年将至
苏油善于烹饪的名声,如今已经传到了朝鲜去了。
苏油还特意给小赵佣准备了鸡汤肉丸萝卜丝汤,嘱咐乳娘别给他吃烤肉。
赵顼端着盘子拿着烤串,站在司天监观星台上俯瞰整个皇城和开封府:“大好江山,岂容蕃夷丑虏凌蔑之!”
苏油说道:“陛下勿用心急,基础已然夯实,他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回了。”
赵顼想听劝,但是内心告诉他不允许:“真的就不能提前发动?我恨不得现在就出兵!”
苏油摇头:“现在出兵,将士们固然一样会效死无前,但是会多做无谓的牺牲。陛下,他们的生命,很精贵。”
赵顼说道:“可叹殿中群臣,竟然没有看到大战将至的,只有致仕的张方平上表,却是要我息兵安静。”
“说什么好兵犹好色也,什么王韶作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梅山,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
“还说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县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
“还说什么人臣进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税而折之,则难为功。还断言下它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说他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藉口矣!”
赵顼越说越气,转脸看向苏油:“京下传言,说这文章出于大苏手笔,你是他长辈,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陛下息怒。”苏油给赵顼递上一碗鸡汤冒粉条:“这事情臣知道。”
说完停了一下:“因为这是臣让他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