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却又对张恕拱手:“油有一事,须得告知。”
张恕言道:“哦?”
苏油说道:“二林部此举,对他们来说其实一举两得,我们也不要太自作多情了。”
张恕奇了:“如何说?”
苏油说道:“邛部川,有铜。”
张恕顿时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利益啊……”
苏油说道:“不说全是,也不说全非,利益可能占了大半,不过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对我大宋,终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张恕点头:“此事我自会禀报家父,看他如何处置吧。”
说完饶有兴趣地看着苏油:“你有什么想法?”
苏油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小子的见识差得远了。”
张恕看着他不说话。
苏油只好拱手,硬着头皮说道:“不过夫子说过的,所谓近者悦,远者来……”
这话说得三个大人都点头,苏洵喜道:“小有长进。近日可有什么文章?让两位贤达看看?”
苏油这段时间净摸鱼了,琢磨韵学都让他头痛不已,那里有闲情逸致写文章,转着眼珠子道:“枯说无趣,要不我们先去堂屋?”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居然在一间书屋内与一个孩童扯了半天时政,还真是啼笑皆非。
来到堂屋,三人坐下,苏油端上来一个茶盘,上边四个茶盏,上有盖、下有托,中有碗,就是后世川中盛行的盖碗茶。
张恕将茶碗打开,将盖子置于鼻端一嗅:“咦?散茶,怎地香气如此之浓?”
待到品了一口:“好茶!比团茶滋味不差,且清冽如泉,就是只有茶味,层次还不太丰富。”
苏油“哦”了一声,将三人的茶碗收入茶盘,端着走了。
张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什么意思?
苏洵叹气道:“你说他学问不精可以,你说他饮食不精,他就……且等着吧,看看一会儿是什么花样。”
没过一会儿,苏油又端着盘子回来了,茶具本就是梅兰竹菊花色一套,倒是不会弄混。
张恕再次打开茶盖,里边已经多了菊花,桂圆肉,枸杞,果干,五颜六色怪好看,轻轻拨弄一下,喝了一口:“这才是好茶!底下还有冰糖是吧!”
苏油心里翻着白眼,这是后世回族人民喜爱的三泡台好不好?!
其余二人喝了,也觉得比刚才的素茶好了太多,不由自主地点头称赞。
张恕是外地人,看着精雅的茶具赞到:“这茶具也是特别。明润听说你多所发明,这也是其中之一?”
苏洵说道:“非也,此乃唐代德宗建中年间,西川节度使崔宁之女发明。这碗又名为三才碗,以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饮茶之时,可用茶盖在水面轻轻刮一刮,可使整碗茶水上下翻转;所以轻刮则淡,重刮则浓,也是一桩妙处。不过不合当朝饮法,乡间市井喝散茶偶然一用,并未推广开去。”
张恕依言,刮了一下茶水再品,果然茶香果香花香甜香都更加浓郁,笑道:“这才是山间清趣。此盏做工非凡,如玉器一般。乃化浊俗为清雅。还当真是巧思。”
苏洵笑道:“奇淫巧技,哪里当得起仁夫此赞。”
几人品了一阵新茶,苏洵端着茶碗:“别以为献上好茶就大吉了,近日文章,呈上来吧。”
苏油低下头,脚蹭了一会儿地:“……现做可以不?”
苏洵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咳咳……朽木……朽木不可雕也!”
唐淹先不干了,喂,这是我刚收的弟子,给点面子好不好!笑道:“现做就现做吧,看看明润的急才如何。”
张恕笑道:“那便以今日之事为题吧。”
苏油想了一下,朗声吟颂道:
“沙禽烟柳满溪花,
慢读勤耕自弄茶。
山外鸣流新献涨,
清声一路到寒家。”
又是噗噗两声,这回轮到唐淹和张恕了。
张恕摆手:“山外名流,清声一路,明润这是拿我与彦通开玩笑了。我与彦通和你明允堂哥,乃笔墨之交。自到得此间,无人提及我是县中新任官长吧,你是从何得知?”
第一百三十七章 风筝诗
苏油躬身施礼:“明润见过贤长史,长史到任以来,对义棚早饭情有独钟,尤好浮圆。刚刚去放风筝的那班孩子,就是土地庙孩童中的一组,因此认得长史。临去前已经告诉我了。”
“啊?”张恕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朗声大笑:“哎哟吓我一跳,差点还以为你武侯当世!”
苏洵微笑道:“原来如此。明润,今年江卿世家重修州学,延请四方文学之士传授经义。你唐师便是其中之一,仁夫乃一县之长,也要亲授课业,以示劝勉之意。今日前来,便是想看看你的学问,待过几日,便该入学了。”
苏油点头:“苏油定然努力。”
苏洵说道:“不过以你之智,既然早知晓了长史身份,就能猜到我们所来何事。之前一路谈论拖延,是不是在肚子里偷偷打底稿,也未可知。因此刚刚那首谄谀之词,不能算数。”
这次轮到苏油吐血了,喂,你的亲堂弟呢,要不要这样往死里坑?!
三人笑眯眯地看着苏油,刚刚坑我们一人喷了一口茶,现在还回来了,很好。
苏油无奈,只好拱手:“就请诸位再次命题吧,免得到时候又说不算数。”
苏洵便对唐淹拱手:“彦通,自己弟子,自己收拾。”
唐淹微微一笑:“刚才见你们是想要出去放风筝是吧?那就以风筝为题,作上一首吧。”
苏油躬身表示接受,三人微微一笑,端起茶来互敬了一下,各自刚品了一口,就见苏油直起身来:“好了。”
“噗——”“噗——”“噗——”
真是现世报还得快,苏洵胡子上都是三泡台茶水,好不狼狈,将桌子一拍:“咳咳咳……要是村俗俚语顺口溜,看我怎么收拾你!”
唐淹制止:“咳咳咳……先听听明润怎么说罢。”
苏油朗声吟诵道:
“韧骨经纯质,文纶纬正心。何高青霭上——”
接着对唐淹和张恕深深一揖:“所举意东君!”
这诗是咏物双关,第一句是说风筝竹骨坚韧,支撑着洁致的丝绢。实则比喻自己性情坚定,品质纯良。
第二句是说风筝线需要端正地系在风筝的正中,风筝才飞得起来。实则说自己有经纶教导,心绪端方,所行正直。
后两句表面是吟咏风筝之所以能升上高高的天空,是因为有司春之神送来的春风托举。实则暗比自己就如同小小的风筝,想要腾飞,主要还得看贵人愿不愿意施与这举手之劳,轻轻帮上一把。
将二人比喻为东君,这又是小小的奉承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张恕对唐淹苦笑道:“难不住啊彦通兄,这弟子我都有些眼红了,人家都捧我们到这份上了,这州学名额,算你我二人联名举荐吧……”
苏油这才拱手赧笑:“多谢长史,多谢唐师,其实这诗前两天做风筝时就想好了,没想到这么凑巧,用到此时,它怎么就这么恰当呢……”
苏洵都气炸了:“赶紧滚去做饭!事后才说,就不是至诚君子所为!”
八公回来了,见苏洵和俩读书人在那里谈经论道,偷偷溜进厨房:“小油,老三和谁在聊天呢?”
苏油正在拿热油浇鲤鱼:“一个是新来的张知县,一个是学宫的唐老师。”
八公就道:“那啥,山上梯田那里还有事儿,我再去看看。”
苏油赶紧拦住:“八公你怕啥?一起吃饭啊。”
八公说道:“他们之乎者也的扯,八公也插不上话。”
苏油说道:“没事儿,到时候我给你当翻译。涣哥在京城南边当官,比张知县还大些,那也是你的晚辈,没事儿没事儿。”
八公说道:“那我先守着你,待会儿一起过去。”
苏油同意,心里却在盘算,今后也得给八公弄个散官名头挂着,免得见着官员便束手束脚。
家里的伙食一直就很好,肥鸡汤几乎都没断过,很快便做好了。
鸡汤,豆瓣鱼,香肠,酱肉,韭黄豆腐干,清炒时蔬。
春日融融,天气很好,桌席干脆就摆在了院子里。
娃子们玩野了,那风筝还在高高的天上飘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苏油便招呼众人入座开吃。
鸡汤中多了一样东西,灰色透明,像面条又很柔韧,几个学问人都没见过。
苏油便介绍道:“这是粉丝,红嘴芋滋味差了些,磨浆加入明矾,用漏勺压入热水中定型,然后晾干,便得到粉丝。粉丝比红嘴芋滋味好得多,也耐存储,今年村里边做了不少。”
八公说道:“这个东西本来是救荒用的,平日里房前屋后只当个绿影儿看。以前就仲先公在的时候,每年挖出来用沙子稻草埋着。今年却被小油弄成了这般吃食,乡下没啥好东西,倒是怠慢两位贵人了。”
唐淹摇手道:“老人家言重了,我可不是什么贵人。”
唐瞻捧着一碗鸡汤冒粉条猛点头:“嗯,这粉丝真好吃!家里的饭菜比公公这里差远了!”
苏洵说道:“彦通老弟烂好人,遇到人家求到门上,卖衣典履都要帮助,日子过得……是有些紧了。”
唐淹说道:“说来惭愧,幼蒙圣人之教,也知道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施仁的道理。可见到乡亲贫困,总是不忍心,仓廪不实,还妄想引导礼节……哎,克己犹难,小弟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张恕说道:“唐兄太谦逊了,你的人品学问,那是声闻蜀地,我在成都,也是久仰大名的。”
唐淹苦笑道:“就是穷务五经,不习时文,累试而不第,拖妻累子。”
苏洵都羡慕坏了:“用明润的俏皮话说,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弟妹侍奉巾栉,极其周翔。你餐饮之时,她都立于你身后,即便你假意呵斥,她只是笑笑,并不退去。此事在眉山士大夫之中何人不晓?简直就是我大宋之梁鸿孟光啊。”
张恕举起酒杯:“自汉文翁开石室,千年以降,蜀地学风卓荦,人才日盛。眉山诗礼,不次河洛。能到此间一任,得识两位兄长,实为人生一快。来,诸兄,饮胜!咳咳咳咳……”
苏洵笑道:“此乃永春露,味甘而性冽,需浅饮才行。仁夫,我们慢慢来。”
唐淹对粉丝赞不绝口:“红嘴芋眉山诸乡多有,都当成荒食,不料一经整治,即成美味。此法明润你抄写给我,我当在乡间推广。”
苏油赶紧应下。
苏洵叹了口气:“此子文章不显,然有智而多技。不但足以自立,还能惠及余人。我真怕他将来挟术自重,泯灭初心,忘了圣人之教。彦通,敬你一杯,求你多费些心思。”
这话说得不怎么好听,但是也是目前士大夫正常的想法,苏油理解堂哥一番用心良苦,一点不敢反驳,低头受教。
唐淹正要谦虚两句,门外突然奔来一匹快马,马上人大呼道:“小油,赶快跟我去陵井,出事儿了!”
来者正是石通,苏油大惊,站起身来:“伤到人没有?”
石通说道:“没有,是卤泉喷涌,冲垮了大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