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妙计,在陈默看来真不算,但对眼下逐渐失去掌控力的大汉来说,这一招最大的作用其实不在这些买官者,而是被压榨的百姓,就这三年来,单是青州,叛乱就从没有停止过,陈默亲自击溃的叛军或者说叛民便有不少,而这些叛民,在一定程度上会对当地的士族圈造成伤害。
若从上往下看,的确对士族逐渐形成的垄断产生了动摇,但若站在他这个角度从下往上看,天子此举等于在用大汉的根基去跟士族换子,两败俱伤的打法,所以说并非什么好棋。
“好像是有些道理。”臧洪叹了口气,端着宝剑跪坐下来,摸索着宝剑道:“但人该有自己的坚持,我若对此视若无睹,继续升迁,或许能造福一方百姓,但那又如何?若天下皆是这般污秽,默儿觉的我造福的一方百姓又能享多久之福?”
“总是会又一些的,对于百姓来说,能好过几日也是好的。”陈默摇了摇头。
“真正的问题,不在此处。”臧洪摇了摇头,大汉现在的问题不是官员的问题,他要的是向朝廷表达一个态度,看着陈默笑道:“总得有人出来,告诉朝廷,告诉天子,他错了。”
“老师说过,改运易,改命难,既然天命已定,老师又是何必?”陈默想了想道。
“所以说,人和人的道是不同的,你是我的弟子,但你的道似乎与我又有不同,为师连你都难以改变,更遑论他人?但能不能与做不做总是有些不同的。”臧洪笑道。
“道理是这般……”陈默叹了口气,这就是他的老师,认定的方向,除非真的错了,否则绝不会轻易更改。
但老师错了吗?
并没有,其实这一点正是陈默敬佩老师的地方,他相信,如果当他的道需要付出他生命的那一刻,自己的老师也不会犹豫,更何况是官职?
“你呀,天资聪慧已,乃不世之才,自幼经历苦难,更有一般那些奇才所没有的坚韧性情,去洛阳看看吧,或许在那里能够找到你想要的东西。”臧洪笑道。
自己想要什么?
陈默突然陷入了迷茫,这些年努力读书,提升眼界,到如今,他突然发现,自己这几年努力强大自己,让自己变的更加优秀,只是当自己变的足够优秀的时候,昔日自己所追寻的东西,此刻再看,却似乎变了味道。
“人不迷茫枉少年,这把剑乃家父送于为师,当年家父曾佩此剑在边关杀敌,只可惜,为师虽然也通技击之术,却并不精通,也不喜此道,你既已习得剑术,便将此剑赠予你。”臧洪将宝剑赠给陈默道:“剑名承渊,虽非名剑,但却曾饱饮贼血,希望你莫要辱没此剑。”
“多谢恩师厚赠!”陈默也没推却,郑重的接过宝剑,摸索着剑鞘道:“他日若有幸统兵,定不会辱没师公威名。”
“此番,直接去洛阳,就莫要再回徐州了。”臧洪站起身来道。
“这是为何?”陈默不解道,他还想跟娘亲道别,虽然每年都会跟老师回家一趟,但仍然止不住思念。
“夫人或许会高兴,也未必想要你做何大事,但我感觉这天似乎快要变了,先去洛阳,待成名之后再来。”臧洪微笑道。
最近朝廷挺乱的,宦官与大将军以及士人之间的博弈已然开始向朝野蔓延,虽然陈默未必能够帮得上忙,但这却是杨名的机会。
“这个时候去,可未必回得来。”陈默闻言,有些无语的看着老师,感觉他在坑弟子。
“没有你想的那般凶险,去吧,若不经历风雨险阻,你便是天纵奇才,也未必能够成器。”臧洪伸手,笑眯眯的看向陈默。
“不用吧……”陈默看着老师的手势,有些尴尬:“弟子现在已不是稚童,老师这般让人看到怕是……”
“在我眼中,你终究还是个稚童!”臧洪强硬的揉了揉陈默的脑袋,随后低声道:“默儿,一路珍重,人生有些事,只有自己经历过才会明白其中的奥妙。”
“比如男女之事?”陈默挑了挑眉。
“你若这般理解,也无不可!”臧洪闻言却是大笑起来。
陈默无奈的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道:“那弟子便去收拾行装。”
“去吧!”
第十七章 路遇
四月,冰雪已大半消融,大河沿岸的水流开始变得迅疾,河水浩浩荡荡的从上游下来,到得兖州一带时,声势渐隆,这感觉,却又和往日在东莱时看到的不太一样。
浩浩荡荡的车队前行在河畔,车队是青州一带的豪商聚集起来的,一路上分分合合,有的继续西进,有的已经在沿途离去。
“不是个太平年月,若是几年前,根本无需这般多人同行,野外还好说,要进城的时候,那守城的将士看我们跟看贼一般。”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看着河水,有些抱怨道:“但在野外,人少了也容易被那些山贼盯上。”
“这商队都是青州各大豪商的,也有人敢劫?”坐在马车车辕上,欣赏着沿途风物的年轻公子笑着接话道。
“陈公子有所不知。”络腮胡子的大汉摇头叹道:“以前没有,但这两年叛贼四起,当年那黄巾贼虽然败了,但其声势之浩大,公子想必也有耳闻吧?”
这位陈公子显然有出身,络腮胡子走南闯北,这双眼睛还是很亮的,不过这位公子与他以前所见的世家公子似乎又有不同,并没有那种清高的傲气,他们说话让人颇有种如沐春风之感,这公子也接的上,而且学问极好,似乎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一般。
这几日结伴同行,已经跟他们这些人打成一片,丝毫没有那种以往在世家豪族公子面前谨言慎行的疏离感,能放得开,虽说对方的气质跟他们这样的粗人格格不入,却诡异的非常融洽,这让新加入的散户都颇为惊奇。
“自然有过,当年还亲身参与其中,差点儿丢了性命。”陈默闻言点点头道。
“陈公子又说狂话,那黄巾贼猖獗之时,你才几岁?怕还是个稚童吧?”一群跟陈默混熟了的汉子起哄道。
“这跟年岁无关吧?”年轻的公子手抚长剑,摇头笑道,对于众人的起哄也不在意。
“公子,喝水!”娇俏的婢女从车厢中探出头来,将水壶递给公子。
“娟儿姑子,我等也口渴了,怎不见你给我等也送些水来?”络腮胡子大笑道。
娟儿俏脸微红,显然不适应这帮人粗犷的言语,与他们闭起来,当利县里那些三教九流可是斯文多了。
“我的婢女送水,诸位是否想多了?”年轻公子哈哈一笑,半是打趣道。
坐在车辕另一端的抱刀少年淡淡的瞥了他们一眼,络腮胡子知趣的没有继续打趣下去,开开玩笑可以,但真把人家当泥捏的,那可就是真蠢了。
不说那抱刀少年,单是这位陈公子车队后方随行的十二名汉子,虽然普通护卫打扮,但那行走间偶尔透出来的气势,有些眼力的都知道这行人不好招惹。
本就是萍水相逢,相互看着对眼互相打趣几句没什么,但人家已经表现出排斥还要往下说,这样的人出来跑商一般不会活的太长。
“最近乱是乱了些,但一般大些的商队,也有百十号人吧?寻常山贼怕是没这个胆量来犯吧?”陈公子自然便是陈默,自辞别恩师踏上前往洛阳的道路之后,陈默便带着人马加入了一支商队,这年月确实不太平,人多路也好走些,而且陈默也喜欢结交朋友,三教九流身上,也有他们的智慧,与这些人混在一起和与士人混在一起,是不同的感受,仿佛两个世界。
“以前是不会,但如今,这条路上的贼寇不知几何,而且以往贼寇劫道也是有规矩的,哪像现在,什么人都跑来劫道,而且不讲规矩,钱也要抢,人也要杀,我等这些商贩如今是提着脑袋在跑啊。”络腮胡子叹道:“不过陈公子也不必担忧,这帮贼寇劫掠也并非胡乱劫掠,若真是那些大的豪商,他们也敢动,联合几家来打,但遇到我们这样的,本身便没有多少值钱物什,若真要动手,他们也不会好受,一般看到我等这般的,反倒是最安全,最多遇上劫道的,大家凑些钱财给他们,也就过去了。”
陈默摸索着下巴点点头,道理却也实在,贼寇劫道,也是为财。
不过如今这般局势,于大汉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贼寇四起,阻塞要道,对于大汉朝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世事艰难啊。”最终,陈默摇头一笑,这种事,还轮不到他来操心。
“不过听说朝廷又下了诏书,各州刺史改为州牧,好像就是为了让各地更方便剿匪。”人群中,一名骑马的汉子笑道。
“竟有此事?”陈默闻言,眉头微皱,看向那汉子,虽然骑马,但身高应该不高,六尺左右,三十岁上下,颌下蓄须,样貌……陈默一般不喜欢评价他人样貌,那样会显得自己有些炫耀,只能说有些不想多看,虽然如此,但此人明明很丑,却豪气自生,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感,他记得此人是昨天刚加进来的,跟他一样是赶路而非行商,微微抱拳道:“兄从何处得知?”
“不可说。”汉子策马来到陈默车边,好奇的打量着陈默道:“观公子神色,似乎认为此事不妥?”
“若单以对付这四起贼寇而言,此举加众各州之职,确可平息贼患,只是……”陈默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不知这位大兄如何称呼?”
“在下姓曹,表字孟德。”
“孟德……先生。”陈默本想叫孟德兄,不过对方年纪比自己老师都大不少,实在叫不出口,同时看向曹操的目光也有些奇特,不明白这人为何会在此?
“先生不敢当,操痴长公子几岁,以兄相称便是。”
“孟德……兄?”陈默感觉有些奇妙,跟一个年纪能当自己爹的人称兄道弟,怪怪的。
“陈公子似乎对朝廷此番举措并不赞同?”曹操看着陈默,笑问道。
“是有些不妥,不过朝廷自有其道理,这等家国大事,岂是我等可以胡乱揣测?”陈默摇了摇头,点评这种事情,莫不是嫌命长?自己还要去洛阳发展呢,当下再将话题岔开道:“孟德兄也莫要唤我公子,在下出身寒门,当不得公子之称,在下姓陈,单名默,尚未有表字,孟德兄唤我姓名便是。”
“莫非是那臧子源得意弟子?最近两年陈公子可是颇为出名呐!”曹操看着陈默微笑道,显然早知陈默之名。
“孟德任济南相期间所为,亦令默十分敬佩。”
曹操闻言一怔,随即与陈默相视一眼,同时笑起来。
四周离的近的行商闻言却是不禁瞪大了眼睛,他们商队中竟然来了一位济南相,一下子,原本热闹的氛围顿时变得拘谨起来,此前的气氛荡然无存。
陈默和曹操顿时有些无奈。
第十八章 情与法
“孟德兄何往?”队伍突然变得有些安静,对于习惯热闹的陈默来说还是有些不适应的,但周围的人显然不敢再随意答话,陈默只能找曹操来说话了。
“友人相招,去趟洛阳。”曹操是自来熟的性格,两人说话不太方便,干脆跳到陈默的车上与他并肩而坐。
“正好,在下也是去洛阳进学,可与曹兄同行。”陈默闻言来了兴致,开始跟曹操讨教一些执政要诀。
曹操在济南为相,不畏权贵,清正廉明,陈默最钦佩的便是这种人,只是曹操就任一年之后,便辞官归去,陈默猜测,估计跟自己的老师一样。
两人一个久经仕途,一个年少博学,初入仕途却能含蓄内敛,不浮夸,不张扬,也没有那种自视甚高的感觉,很容易与人相处,而且见解独到,一路上倒是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公子,曹先生,吃些果子。”娟儿端着果盘递到陈默和曹操身边。
“娟儿也末叫我先生,我与你家公子同辈论交,你便唤我曹公子吧,好多年没人唤了。”曹操看着娟儿乖巧的样子,打趣道。
陈默:“……”
混熟了以后,他发现曹操这个人除了有学问之外,脸皮也挺厚的,不过想想也不难理解,自家老师在人前不也是谦谦君子?但私下里,也挺诙谐和厚脸的。
“曹……曹公子……”娟儿敛衽一礼,在外人面前,可不敢跟在公子面前一般,那样别人会笑话公子门风的。
“孟德兄莫要欺负娟儿,来,吃些果子,孟德兄离开青州已有两年,正好尝尝。”陈默笑着将曹操的注意力拉回来。
“是啊,两年了,操在青州的名声可不怎么好!”曹操捻起一颗果子,摇头叹息道。
当初他可把济南权贵给得罪惨了,当时济南国甚至不少豪绅逃往别处,等他辞官之后方才回来。
“这人情有利也有弊,如今看来,却是弊大于利了。”陈默闻言也叹息一声,就如曹操所言,虽然陈默对他挺佩服的,但事实上哪怕到今天,曹操在青州士人之中也是骂声居多。
“哦?”曹操捻起一枚青果丢进嘴里,酸的有些疼,看着陈默笑道:“贤弟觉得法治与德治,究竟哪个好?”
“说到底还是人治。”陈默看着远处的大河道:“法治的优点,在于有法可依,但凡事过犹不及,不能一概而论,但德治的话,优点在于节省人力,但太过考教个人品德,人是会变的,说句不太恰当的话,人性本就自私,我辈学者所学的,便是将人性中这些劣根剔除,但便是高德之士,又有几人敢称自己绝无私心?”
陈默提笔在车辕上画了个太极的团,笑道:“纵观古今,历代王朝,建立之初,大都经历过战乱,体验过疾苦,正如这太极之中的阳极,那时候的先辈们多是想要让王朝强盛,最初几代天子若是贤明一些,多能有所作为,但正如这太极,阳极音生,初代之后,德治一些弊端就出来了,太依靠人性的自觉,人性若是向上,自然是好的,但人性在没有外力约束的情况下,如何保持始终向上?德治其实有它的方法,那便是通过舆论、道德来约束,但这种力量太过薄弱,而且有时候,所谓的高德,其实是可以伪造的,就比如我,虽然未出青州,但名声已经初具,这便是舆论,说句小人的话,便是我一无是处,传到孟德兄耳中,大抵与现在差不多。”
“高德之人的后代未必就有德行,而人总会有些私心,哪怕真正德高之人,也希望自己子孙能够过得更好,如此一来,就为其造势,让其步入仕途,诚然这其中大多数都是有才之人,但总会有差的,第二代不会太厉害,但第三代呢?第四代?为了让自己子孙多福,大家互相联手帮助对方造势,形成党派,如此坏的便越来越多,这新生出来的阴便越来越大!”
“法治又如何?”曹操原本轻松地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像这样。”陈默又画了一个圈,然后在中间划了一条杠:“善与恶泾渭分明,但这却是不可能的。”
“需要大量人力。”曹操摸索着下巴点点头道:“而且如你所说,那些不好的东西始终会因人性而出现,他们会不断试图破坏这条线,一但破坏,那结果……”
“是啊,天崩地裂!”陈默叹了口气道:“就目前的格局来看,一州乃至一郡施行法治还是可以做到的,但前提是君王必须是一位雄主,而且每一代都是。”
那是不可能的。
曹操叹了口气道:“贤弟所言,颇为新颖,但仔细思之,却不离大道,如此说来,德治更好?”
“没有更好的,只有不是最坏的。”陈默笑道:“从先秦到如今,其实无数先贤都在寻求兄长所言更好的方法,如今的汉律其实并不差,只可惜,施行中很容易出问题,就比如各地冤案,越来越多,其实很多时候,是为了担心这些影响到政绩,草草了事,这个便是知道也难以杜绝,更难杜绝的却是人心,一味求法,过钢易折,但一味以德治,容易出现道貌岸然之辈,此番去洛阳,默也希望能找到最好的答案。”
曹操看了看那太极图,又看了看另一个图案,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道:“操虽痴长贤弟几岁,但若论才学,却远不如贤弟,汗颜,今日一番言语,操受教。”
“不敢,只是平日闲暇时多,也便有空琢磨这些。”陈默笑道。
“子源授徒这般不尽心?”曹操挑眉笑道。
“家师说过,前人著书,更多的是体会前人之道,而非死记硬背。”陈默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