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朝张国凤的胯下泼了一瓢水道:“先顾好自己的小兄弟!”
兄弟两嘻嘻哈哈的冲了凉,重新回到麦场,麦场上有堆得跟山一样的麦子,动不了火,而关中的蚊子又凶悍无比,兄弟两只好凑到远处的火堆边上用浓烟驱赶蚊子。
麦客早就入睡了,鼾声四起,不一会,张国凤也打起了呼噜。
天气燥热,蚊子又多,李定国没了睡意,起身来到了路口,这里有风,蚊子也就待不住,他就搬来一块石头靠在树干上,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李定国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还是黑的,夏日里黑夜短,估计就睡了两个时辰,这又要开始干活了。
取镰刀的时候,主家一人发了一个锅盔,两个麦客抬着一大桶清水,众人就随着主家匆匆的下了地。
今天天有点阴沉,这对正在收割麦子的主家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众人在地头匆匆的就着清水吃了锅盔之后,等露水稍微落一点,就再次进入了麦地。
李定国走进麦子地的时候如同进入了战场一般,他的气势感染了张国凤,也是深深地吸一口气就进了麦地。
昨晚一干麦客被主家婆娘骂的不轻,又见人家给的吃食不差,也就不好偷懒,把麦子割的飞快。
主家也没有闲着,靠着李定国同样娴熟的收割着麦子。
张国凤打趣道:“主家一看就是殷实人家,怎么自己动手割麦子了?”
主家是一个憨厚的中年人,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道:“天阴着呢,粮食要是被雨水给打了,关中今年又要遭灾了。
多收一把粮食就有人能多吃一口。”
李定国听得一愣,犹豫一下道:“这是您家里的粮食啊,与关中外人何干?”
主家直起身子,捶捶腰道:“瓜后生嘞,你以为蓝田县境内这些年为什么没人饿死,还收留了一大群流民?
这全县的粮食最终是要统一安置的。
就像我家,今年收成好,留足了家里吃的口粮,其余的全部要卖给粮库,粮食多的地方要补贴粮食少的地方,粮食少的地方要负责修沟渠,服劳役,如此,才能让全县乡亲都吃饱。
至于我家吗,我家比别人家也就多一些银钱罢了。”
李定国幽幽的道:“这几年关中大灾不断,粮食卖贱了对您不利啊。”
中年汉子奇怪的瞅着李定国道:“你这后生怎么说话呢?粮食金贵还能金贵过人命去?
陕北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里的人就是只顾着自己活,不管别人的死活,富裕人家趁着大灾荒,低价买人家的地,买人家的牲口,买人家的娃子,他家倒是富裕了,那些原来有地的人家地没了,牲口没了,娃子没了,还怎么活哟。
没饭吃,人总要活命吧?没粮食的就去抢劫有粮食的,那些富裕的人家有一个逃出去的吗?
你看看,这几年下来,陕北一带还剩下几个人?
这就是不给穷苦人活路的下场!
穷苦人饿死了,他们也被穷苦人杀光了。
我们蓝田县可不干这蠢事。
我们县尊首先烧了自家的借据,然后第一个把自家的粮食拿出来充公,又求爷爷告奶奶的跟全县富户讲道理,让他们把粮食捐出来,我家也捐了六十担粮食。
结果,那一年,蓝田县人虽然都在饿肚子,包括我都在饿肚子,饿归饿,可是呢,没人饿死!
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全县没一个人闲着,上到胡须都白了的老太爷,下到可以提篮子搬土的娃娃,豁出命去修渠,储水。
你猜怎么着?”
中年汉子说的激动,想起那一年的壮举腰板挺得笔直,为了能说的更加痛快,还知道卖关子了。
李定国自然是个识情知趣的,连忙道:“怎么了?您快说啊。”
中年汉子这才笑嘻嘻的道:“来年开春,蓝田县还是一滴雨没下,可是咱们水库里有水,水塘里的水也是满的,又有水车一干物事,再加上我们冬日里搬冰块进了田地,硬是湿了地,大旱年间地里墒情不减。
种下去的种子,如期发芽,且没有撂荒一块地。
这贼老天啊,惯会欺负软蛋,见收拾不了我们,一场场的雨水也就下来了,那一年,我蓝田县大熟!
我捐出的六十担粮食,县尊来年夏收后硬是还我一百担粮食,还奖励了我新粮食种子,有了这新粮食,我们再也不担心这贼老天不给我们雨水了。”
李定国瞅着这个中年汉子流露出来的骄傲模样,也不知怎的,羡慕的厉害,这样骄傲的感觉,即便在他攻破襄阳城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县尊是个什么人啊,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张国凤也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道。
“那年,我家县尊刚刚八岁!”
“八岁?”李定国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中年汉子豪迈的大笑道:“我家县尊岂是凡人能比的,他老人家可是野猪精下凡!
小子们,猪是什么?
猪是家中宝啊,你看看家字是怎么写的,一个屋子底下是不是有一头猪才算是家?
蓝田县就是因为有了我们县尊这头猪,才成了家。
这可不是我信口胡邹的,而是关帝庙的道爷亲口说的,只要我们县里的这头猪还在,我们的家业就不会倒!
好在我们县尊年少,我这一辈子可以平安过去了,儿子,孙子这一辈子也没差,最好我家县尊可以长命百岁……啊呸,一百岁怎么够,最好长生不老!”
张国凤听中年汉子把云昭吹得神奇,忍不住道:“我听说你们县尊家里以前也是强盗,还不讲理。”
中年汉子冷冷的瞅了张国凤一眼道:“看你娃娃年轻,就不跟你一般计较了,以后在蓝田县不要说这些话。
大乱的年月里,姓云的当然有当强盗的,我家县尊八岁怎么当强盗?也不知道是那个畜生在传我家县尊的闲话。
记住了,云氏是蓝田县玉山脚跟下的良善人家!
至于脾气暴躁?
手底下一群人都是蠢货,还有一大群只知道敛财屁事不干的衙役,再加上一大群吝啬的财主,县尊脾气不暴躁怎么压得住?
就这,县尊都忍着没杀人,还要我家县尊怎么办?
好了,干活!”
中年汉子说着话居然来了气,低下头,手下飞快,野猪一般拱了前去,不一会就超出李定国,张国凤好大一截。
“定国,你说这家伙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张国凤也有些生气,如果在别处,他能立刻把这家伙的脑袋砍下来。
李定国悠悠的道:“昨晚那个婶婶说的没错,地里的庄稼说不了谎话,这几年我们走过的地方多了,你在哪里看见过这么一副场面?”
张国凤直起腰看看一望无际的麦田,叹口气道:“还真的没有见过,如果我们也有这么多的良田,我就不想四处征战了。”
李定国笑道:“会有的,我们一定会有的。”
第063章 有真本事就该无往而不利
天色阴沉,直到这一大块田地里的麦子被收完终究没有下雨,中年汉子冲着老天鄙视的哼了一声。
似乎在说,这贼老天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
“你敢在这个时候下雨,爷爷就敢在下雨的时候继续割麦子,定不要你的坏心思得逞!
有本事就降下一道雷来劈死老子!
老子死了,正好埋地里肥田!
来年地里的庄稼长得更旺!”
听了这个中年汉子的喃喃自语,李定国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愚钝如张国凤者,也低声对李定国道:“这他娘的就是帝王之基啊!”
李定国恨恨的道:“艾能奇无能,在武关稍微受点挫折就裹足不前,如此地方,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我们当初就不该进攻襄阳,应该全力图谋蓝田县,谋下这里,才有征战天下的可能。”
张国凤偷偷指指野猪一般突进的中年汉子道:“他们可能不愿意。”
李定国道:“杀之!”
张国凤站起身子瞅瞅平原上无数正在劳作的人道:“他们可能也不愿意。”
李定国咬牙道:“杀之!”
张国凤用镰刀怼一下李定国道:“杀光了,就剩下我们的人,你觉得他们愿意种地?能把地种的这么好?”
李定国僵住了,慢慢侧过头用发红的眼睛瞅着张国凤道:“不好好种地者——杀之!”
张国凤不以为然的道:“会把人杀光的,最后就剩下你我兄弟两个愿意好好种地的,还不如在蓝田县给人当招女婿老老实实种地呢。
我告诉你啊,如果真有一个土财主愿意把家里的漂亮闺女许给我,我他娘的真的愿意这样过活。
什么烧啊,奸啊,抢啊,得到再多我心里都不舒服,钱财来的如同山崩海啸,去的如同江海溃堤,这没什么意思。
只有我在地里种下的,亲眼看着长出来的,自己亲自收割的,再满满当当的装进粮仓,这样的东西才值得老子拿命守护。
定国,不是我说丧气话,这样的地方我们打不下来,说不定会把我们弄得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这地方以前没这么好,是人家自己治理出来的,有冒险攻占这地方,最后把这片地方弄得一团糟的功夫,不如我们自己弄一块地方自己下力气去治理,结果要好的多。”
李定国听了张国凤的话,脊背上的筋像是被这句话给抽掉了,软软的坐在满是麦茬子的地上也不觉得痛,只是死死的攥着手里的镰刀绝望的冲着张国凤低声吼道:“我们不会啊——”
……
“治理一个地方,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么简单,什么轻徭薄赋,什么清正廉明,什么宽严相济,什么藏富于民,什么公生明,廉生威,这些话其实都是扯淡的话。
这些话都是从为政者的角度出发的,想要治理好一个地方,你以为管好自己就可以了吗?
你知道富豪大户们想要什么?
你知道贫家小户们想要什么?
你知晓大商人们想要什么?
你知晓街头小贩想要什么?
你知晓读书人想要什么……
就算你全部都知道了,现在好了,你一定会发现富豪大户们想要的东西一定是跟贫家小户想要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冲突的。
大商人跟街头小贩的要求也是冲突的。
至于读书人……他们的要求基本上是跟所有人都是有冲突的。
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你面前出现了好大一团乱麻!
这时候懒惰的为政者就会举起手里的刀子一顿乱剁,乱麻是被解开了,问题是,一堆麻线渣还有什么用?
这团乱麻你要慢慢解开,尽量让你手中的麻线变长,尽量的长,实在是解不开的死结再用刀子挑开,然后续上麻线继续拆这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