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过去了,卢象升没有被斩首,韩陵山自然也没有被剐。
这让卢象升何其的失望……
每次有官员来到诏狱,卢象升都盼望着自己最后时刻的来临,他的心情非常的稳定,甚至有些渴望。
人,就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最后会变得消沉。
卢象升也是如此,秋决没有他,冬日里总会有一些囚犯因为冻饿贫病而死,这样的好事也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他本来想绝食而亡的。
结果,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其余犯官的救星——因为监牢里的罪囚们的口粮,是根据他卢象升的食量来确定的。
他如果一口不吃,那么,整座监牢里的囚犯都不会有食物吃,相反,他如果连吃两大碗,其余的罪囚们也会有两大碗饭吃……
开始的时候卢象升毫不在意,认为锦衣卫们只是吓唬他,结果,在他连续绝食三日之后,他亲眼看见,狱卒们从这座监牢里拖出去了三具饿殍。
听着监牢里的囚犯们哀告的声音,卢象升不得不重新拿起筷子……
于是,这里的狱卒们每日都能看到卢象升一脸悲愤的大吃大嚼!
所以,漫长的冬季过去了,因为食物充足的缘故,卢象升的身体不仅没有清减,反而长胖了不少,且面色红润,中气十足!
长时间的被关在囚牢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世人遗忘了。
住在他对面的韩陵山每日都在奋笔疾书,且有不眠不休的架势,卢象升也不愿意理睬这个人。
直到有一天韩陵山似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丢掉毛笔,像一只大马猴一般在监牢里大呼小叫,似乎在欢庆着什么。
瞅着韩陵山小心的将厚厚一叠手稿装进一个竹篮里,背靠着监牢石墙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卢象升终于忍不住了,发问道:“你写了一些什么?”
韩陵山眯缝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阳光淡淡的道:“这是我五年来的心血,这五年我踏遍了关中,随着商队一路来到了京师,书里记录了我这五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我很想从这些文字中知晓,我大明泱泱帝国,为何会沦落到如此人人皆可欺负的地步。
我很想知道,我大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为何会连年灾害不绝,民不聊生?
我很想知道,导致我们陷入如此困境的终极原因是什么?是天灾,还是人祸,或者两者皆而有之?
我更想直到,我们脱离这个苦海的前路在何方,我们如何做才能恢复我泱泱帝国的雄风。”
卢象升落寞的点点头道:“我也很想知道啊……”
韩陵山笑道:“我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继续我的行程,以一位访问学者的身份走一遭建州,看看建州人为何能在短短的数十年时间里就变得如此强大。
我要对比一下蓝田县的政策与建州人的政策相比有哪些过人之处,有哪些不足的地方。
通过对比之后,看看有没有更好的策略,可以改变我大明目前的颓势。”
卢象升有些兴奋地道:“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你一路上要小心,建奴凶残,未必会准许你进入他们的土地。”
韩陵山道:“不要紧,我会拿着蓝田县的公文去辽东,去见见黄台吉,见见多尔衮,见见他们的主要人物。
卢公,今天龅牙萍会带酒过来,我们一起痛饮一场,就当您为学生送行了。”
卢象升落寞的道:“你们很好,还能做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苦不堪言。”
韩陵山见卢象升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落在他装文稿的篮子,就大方的将篮子递给卢象升道:“请卢公指点。”
卢象升激动地抓住了篮子颤声道:“我可以看吗?”
韩陵山笑道:“您最该看,也最有资格看。”
卢象升顾不得客套,特意洗了手,这才小心的打开篮子,取出一沓手稿认真的看了起来。
这份手稿,给卢象升眼前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从未触及到的世界。
在这份手稿中,韩陵山从蓝田县的发家开始写起,一直写到蓝田县农业,商业,工业的兴起。
这个新的世界让卢象升激动地全身发抖,当他读到云昭焚毁借条发誓要振兴蓝田县的时候,他的手拍打着栏杆大声叫好!
当他读到蓝田县百姓万众一心修水渠,建水库,往田地里背冰块增加墒情,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当他读到云昭率领云氏众盗贼清缴蓝田县各路武装,清除各地土豪劣绅的时候,他把牙关咬的咯吱吱作响,恨不能亲自参与这场轰轰烈烈的大行动。
当他读到蓝田县众人筚路蓝缕的开商道,纳四海货物集于蓝田,让蓝田县从一个草市子变成天下商贾重镇的时候,卢象升纵声大笑,口中“妙哉,壮哉之语不绝于口。
当他读到云昭决意率领百骑走西口,百骑大汉儿郎在草原上纵横呼啸所向无敌的时候,胸中的那颗心噗通,噗通的跳个不停,似乎要撕裂他的胸膛自由的在大地上蹦跳才会舒坦。
“我视大明如家,好汉在窝里反算得了什么本事,我当提三尺剑,一马纵横域外,自敌人口中夺食,从敌人身上发财,征服敌人,驾驭敌人,策长鞭缚苍龙,纵横天下,方不负我男儿之志!”
念到此处,卢象升丢下手稿,双手抓住栏杆用力的摇晃,声嘶力竭的大吼道:“这才是男儿志向!”
龅牙萍小心的瞅了一眼状如疯魔的卢象升一眼,低声对韩陵山道:“我怎么不记得县尊说过这话?我只记得他说,我们的发财路就在塞上,哪里人愚蠢,好骗……”
韩陵山喝了一口酒道:“县尊还说过一句话,艺术来源于生活,一定要高于生活才成。
要是不把县尊的话修饰一下,你觉得那些软绵绵的话如何让人振聋发聩?”
龅牙萍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跟韩陵山碰了一杯酒继续道:“你要是明天走了,卢象升要是还自杀怎么办?”
韩陵山笑道:“如果这个样子还无法催动他的求生意志,那就让他去死,成全他的心愿才是最尊敬他的法子。
对某些人来说,活着不一定会幸福,死亡才是!”
“你真的要去建州?”
“一定要去,你要想好办法,千万别让我死在建州。”
“既然你的志向已经定了,你就只能期待建奴也会遵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
“不成,我的志向定是定了,如果超过一半的概率会死,我会改变一下我的志向,换一种更加安全的志向。”
卢象升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阅读了韩陵山的手稿,然后就坐在栏杆边上一动不动。
呆呆的看着韩陵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好想去蓝田县看看……”
韩陵山听见了卢象升的喃喃自语,就笑着道:“既然想去蓝田县,那就走,男子汉大丈夫说走就走?”
卢象升神情黯然的道:“我是罪囚,走不了。”
韩陵山从床板底下取过一张破旧的告示递给卢象升道:“你已经被斩首了,我也被剐了,现在,我们两个就是两只鬼。”
卢象升取过告示打开看了一眼,就痛苦的闭上眼睛大吼道:“他们斩决人犯的时候就不验明正身吗?”
韩陵山冷笑道:“把银子贴在眼睛上,你觉得还能看见什么?”
卢象升戚声道:“我是钦犯,是国贼,怎可如此儿戏?”
韩陵山冷笑道:“只要不是陛下亲自监斩,不是陛下亲自验明罪囚正身,锦衣卫们想要把人替换掉易如反掌。”
卢象升安静了下来,瞅着韩陵山道:“为了救我,蓝田县使了多少银子?”
韩陵山摇头道:“问你的两个管家吧,所有的钱都是你卢氏众人省吃俭用结余出来的,老安人带着女眷们每日纺织不休,男丁们在蓝田县四处谋求兼职赚钱,您最看重的九弟每日给学生讲课完毕之后,就会脱下文袍,卸掉文冠,穿上粗布短褂去工地劳作。
县尊曾经赠金给老安人,老安人分文未取,还给了县尊,还说,卢象升活着是卢氏的羞耻,但是,卢象升活着,又是她这个老妇人此生最大的愿望,她想在死之前见到她的儿子,她想在她死了之后,她的儿子会给她披麻戴孝。
至于卢象升苟活一事,是她这个老虔婆的一片私心,卢氏列祖列宗如果要问,就来问她这个老虔婆!”
卢象升听韩陵山这样说,面无表情的道:“卢福,卢寿呢?”
韩陵山道:“他们在监狱外边结庐而居已经半年多了。”
卢象升微微叹口气脱掉囚服道:“我们一起出去吧!”
韩陵山大笑道:“留待有用之身,看看新山河如何灿烂!卢公,我们走吧!”
龅牙萍笑眯眯的去掉虚虚的挂在栏杆上的铁链,打开了牢门。
卢象升喟叹一声道:“入狱将近七个月,至此方知卢某是在画地为牢。”
韩陵山熟门熟路的在前边带路,卢象升走在韩陵山的身后,龅牙萍走在最后,袖子里不断地往外掉金豆子,那些狱卒喉咙不断地吞咽口水,却站的笔直,对于从眼前走过的三人视而不见。
三人走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这才走出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走出诏狱,卢象升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诏狱外一个人都没有,龅牙萍指着远处树林边上一团明灭不定的火光道:“卢福,卢寿应该就在那里。”
卢象升摸摸脸上乱草一般的胡须道:“容我去洗漱一下。”
说完就径直向那边的草庐走去。
周国萍皱着眉头对韩陵山道:“你不准备去洗洗吗?”
韩陵山伸了一个懒腰靠近龅牙萍道:“洗凉水澡算什么洗澡,老子又为蓝田县立下大功了,又帮了你龅牙萍一次,难道你就不该给老子找一家最好的勾栏,找这里最美丽的姑娘,给我备下香汤,用丝帕一寸寸的帮我清洗身体,修剪指甲,刮掉我的胡须吗?”
周国萍冷笑道:“做梦!”
韩陵山道:“我听说你的香闺里就有一个极为擅长服侍男人的妖精,请她帮我沐浴也不是不成!”
周国萍道:“这是我的私生活,轮不到你来管。”
韩陵山把一张脏脸几乎贴在周国萍的脸上,阴恻恻的道:“女人好女色也没什么不对,你可以把她送去蓝田你的府邸里,带在身边是大忌!
你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周国萍道:“我上报了此事,也给县尊上了请婚帖。”
“县尊答应了吗?”
周国萍道:“也没有反对。”
“愚蠢,不答应就是不准!这点道理要我来教你吗?你身为密谍,有了家眷不送去蓝田县,留在身边为何?”
韩陵山平日里显露的痞子气在这一刻居然不见了踪影,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的盯着周国萍,似乎在不久前还跟周国萍插科打诨的根本就不是他。
周国萍叹口气道:“我会把那个可怜的女人送回蓝田。”
韩陵山嗤的笑了一声道:“你真的以为曹化淳是一块烂泥,可以任凭你们这些人揉捏?
如果不是江南道的人捏住了曹化淳的戴孝侄儿,你周国萍的脑袋早就搬家了,卢象升也早就满门抄斩。
记住了,别觉得谁可怜,事情弄明白了之后,你会发现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人。
我们蓝田县不喜欢个人出头,我们讲究整体利益,我们也是一个完整的集体,这一点你要记住了。
我与卢象升离开之后,与曹化淳的交易就算彻底结束。
周国萍,我想,你马上就会接到调令,离开京师!”
周国萍的额头尽是涔涔流淌的汗水。
韩陵山不再说话,默默地等待周国萍把这些话消化完毕。
卢象升沐浴的时间不长,一柱香之后就带着两个背着包袱眼角还有泪痕的管家出现在韩陵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