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嫣然含笑环视过众人,黑白分明而又带着朦朦胧胧的眸子神光到处,连项少龙都涌起销魂的感觉,她的身体带着浴后的香气,更是引人遐想。
她才坐下,便笑着道:“先罚项先生一杯,日间怎可未终席便离开呢?”
众人立即顺着她的意思起哄。
当下自有俏婢斟酒和奉上美食。
项少龙欣然和她对饮一杯后,纪嫣然那对勾魂摄魄的翦水双瞳满席飘飞,檀口妙语连珠,使与席者无不泛起宾至如归的感觉,不过她似乎对韩非、邹衍和大夫徐节特别看重,对他们的殷勤和笑容亦多了点,反不大着意项少龙和嚣魏牟这对大仇家。
事实上项少龙对他们所谈的风月诗辞歌赋,真的一窍不通,想插口表现一下亦有心无力。
吃喝得差不多时,在众人的力邀下,纪嫣然使人捧来长箫吹奏了一曲。
项少龙不知她吹的是甚么曲调,只知她的箫技达到了全无瑕疵,登峰造极的化境,情致缠绵,如泣如诉,不由像其他人般完全投入到箫音的天地里,听到如痴如醉。
纪嫣然一曲奏罢,让各人诚心赞许后,嫣然一笑,向嚣魏牟道:“嚣先生请恕嫣然无礼,斗胆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
嚣魏牟不知是否受到席间气氛的感染,又或蓄意讨好纪嫣然,争取好感,说话斯文多了,柔声道:“只要出自小姐檀口,甚么问题嚣某也乐意回答。”
纪嫣然娇媚一笑道:“人与禽兽的不同,在于有无羞耻之心,先生认为如何呢?”
众人知道今次晚宴的戏肉开始了,都停止了饮食,静聆两人的对答。
项少龙来前还以为纪嫣然会对他另眼相看,刻下见到纪嫣然对自己愈来愈冷淡,正想着怎么找个藉口,好溜回去把《秘录》偷出来,让雅夫人和八婢摹抄,故不大留心他们的对话。
嚣魏牟显是有备而来,笑道:“小姐怕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我并不是说人和禽兽全无分别,只不过在一些本质例如求存,生育上全无二致吧!所以禽兽亦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例如禽兽便不会说谎骗人,比我们真诚多了,故人只有忠于自己的本性和真诚,才能尽情去享受生命。”接着向项少龙冷哼道:“项兄对小弟这番说法,又有甚么高论呢?”
项少龙这时正想着楚墨的符毒,闻言一呆道:“甚么?噢!在下没有甚么意见。”
众人包括纪嫣然在内,均为之愕然,露出轻蔑之色。
项少龙心中苦笑,自己又不是雄辩家,就算听清楚他的话,也辩答不了。幸好自己打定主意不追求纪嫣然,泡汤或受窘也没甚么大不了。
大夫徐节不屑地看了项少龙一眼,道:“嚣先生所言大有问题,人和禽兽的不同,正在于本质的不同。人性本善,所以才发展出仁者之心;禽兽为了果腹,全无恻忍之心,肆意残食其他禽兽,甚至同类都不放过。若人不肖至去学禽兽,还不天下大乱吗?”
嚣魏牟这大凶人,给这崇尚孟子学说的儒生如此抢白,那挂得住脸子,冷冷道:“人不会残杀其他动物吗?徐大夫现在吃的是甚么呢?”
徐节哈哈一笑道:“这正是茹毛饮血的禽兽和我们的分别。而且我们吃的只是蓄养的家禽,禽兽懂得这么做吗?”
嚣魏牟显然不是此人对手,一时哑口无言。
徐节旗开得胜,在纪嫣然前大有脸子,矛头指向韩非道:“韩公子的大作,徐节也曾拜读,立论精采,可惜却犯了令师荀况的同一毛病,认定人性本恶,所以不懂以德政感化万民的大道,专以刑法治国,行欺民愚民之政,以公子的才华,竟误入歧途至此,实在令人惋惜。”
韩非呆了一呆,想不到徐节如此不客气,对他提出不留余地的批评,心中有气,虽满腹高论,但愈气下更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龙阳君、白圭、邹衍均脸现冷笑,“欣然”看着他受窘。
纪嫣然则蹙起黛眉,既有点为韩非难堪,又对他的张口结舌颇为不耐。
项少龙这旁观者,忽然明白了纪嫣然举行这晚会的背后意义,就是希望能找出一种治国的良方,所以才会对韩非另眼相看,并找来魏国的重要人物,好让他们接受新的学说和思想。
徐节见韩非毫无反辩能力,更是趾高气扬,得意放言道:“至于公子否定先王之道,更是舍本忘宗,正如起楼,必先固根基,没有了根基,楼房便受不起风雨,这根基正是先圣贤人立下的典范。”
这些话正是针对韩非提出不认为有一成不变的治国方法的主张。韩非认为沿袭旧法便如守株待兔,所以不应墨守成规,而要针对每一时期的真实情况采取相应的措施。这想法当然比倡言遵古的儒家进步,只恨韩非没有那种好口才说出来。
项少龙见韩非差点气得爆血管,心中不忍,冲口而出道:“废话!”
话才出口才知糟糕,果然众人眼光全集中到他身上来,徐节更是不屑地看着他冷笑道:“项兵卫原来除了带兵打仗外,对治国之道亦有心得,下官愿闻高论。”
项少龙感到纪嫣然的灼灼美目正盯着自己,暗忖怎可在美人之前颜面扫地,硬撑道:“时代是向前走的,例如以前以车战为主,现在却是骑、步、车不同兵种的混合战,可知死抓着以往的东西是不行的。”
纪嫣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道:“项先生有点弄不清楚徐大夫的论点了,他说的是原则,而不是手段,就像战争还是战争,怎样打却是另一回事。”
龙阳君娇笑道:“项兄你剑术虽高明,但看来书却读得不多,现在我们和韩公子争论的是‘德治’和‘法治’的分别呢!”
徐节朗声颂道:“为政以德,比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顿了顿又念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以格。”
这几句乃孔子的名言,意思是治国之道,必须从道德这根本做起,才可教化群众,使国泰民安。与法治者的着眼点完全不同。
项少龙大感没趣,觉得还是趁机会早点离去较妥当点。甚么为政以德,自己连个中是甚么道理都弄不清楚。早走早着,以免出丑,站了起来施礼告辞。
众人为之愕然,想不到尚未正式入题,这人便临阵退缩。
纪嫣然不悦地看着他道:“若项先生又像日间般才说了两句便溜掉,嫣然会非常不高兴的。”
龙阳君还未“玩”够他,怎舍得让他走,亦出言挽留。
项少龙心道我理得你纪嫣然是否高兴,横竖对她来说,自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陪客,正要不顾而去,忽地发觉韩非正轻扯着他的衣袖,心中一软,坐了下来。
纪嫣然喜道:“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项先生似乎刻意压抑,不肯表达自己的想法,嫣然真的很想得聆高论呢!”
项少龙心中苦笑,你纪小姐实在太抬举我了,我比起你们来,实只是草包一个,哪有甚么料子抖出来给你听。
徐节今晚占尽上风,暗庆说不定可得美人青睐,哪肯放过表现的机会,步步进迫道:“项先生认为法治和德治,究竟孰优孰劣呢?”
项少龙见他眼中闪着嘲弄之色,心中有气,豁了出去道:“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是行得通或行不通的问题。德政纯是一种理想,假设天下间只有圣人而无奸恶之徒,那不用任何手段也可以人人奉公守法。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这也永远不会成为事实,所以我们须要一种人人都清楚明白的法律和标准,去管束所有人,让他们遵守,做到了这点后,才再谈仁义道德、礼乐教化,我的话就是这么多了。”
众人齐齐为之一怔,这对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但对那时代的人来说,却比韩非子的法治理论更彻底和更新鲜。
纪嫣然的俏目亮了起来,重新仔细打量项少龙,咀嚼他的话意。
韩非亦露出深思的神色,不自觉地点着头。
邹衍亦沉吟不语,似乎想着些甚么问题。
徐节当然不会这么易被折服,不过再不敢轻视对手,正容道:“假若一个国家只靠刑罚来维持,那岂非掌权者便可任意以刑法来欺压弱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