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满意,也有些空落落的,居然犯贱似的想起了宋乐,那个会犯颜直谏的君子。他也想起了陈诚,这位会拐弯抹角,用各种隐喻或小手段,劝谏他的老狐狸。
整个朝堂怎么这么听话?他暗中喟叹。这不是明清,皇帝还没法直接管六部九寺,那些官员是向宰相负责,不是向皇帝负责,皇帝要插手朝政,还得分化政事堂,搞一些马屁精进来。
当然,如果宰相们跟他顶撞,争得不可开交,邵树德又要生气了,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跟太子有什么勾连,因为太子是不能插手朝政的,这是绝对的禁忌,除非获得天子允许。
这个年纪的君王,就是这样地扯淡。
“既无异议,那就这样定下吧。”邵树德说道:“新罗人想要多少驻军?”
“他们想要三千骑军。”赵光逢答道。
“想得美。”邵树德嗤笑一声,道:“三千骑军可以,再加六千步军。”
兵越多,能发挥的影响力就越大,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新罗人只想大夏派朝鲜半岛较为稀少的骑兵为他们助阵,这又怎么可能?那不是纯为你当炮灰了么?毕竟,骑兵无法占领州郡,注定只能沦为新罗人的打手。
“此事,你们来处理。”邵树德又道:“朕一会就召见南衙枢密院的人,确定好哪支部队过去。平海军那边,也该准备船只了。”
“臣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邵树德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舆图。
朝鲜半岛这个地方,从历史结果来说,竟然滑不溜手,从来没让中原王朝得手。
西域诸国都被唐廷一步步蚕食、控制了。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可能最终会变得与正州无异,只不过唐廷还没来得及施展这最后一步,自己就崩了罢了。
但新罗通过不断挑事,直接逼走了在百济的唐驻军,同时令安东都护府收缩。老实说,若非渤海国在东北崛起,并且击败过新罗,大同江以北的土地可能也没了,毕竟泰封的弓裔就对平壤虎视眈眈,觉得这是一个定都的好地方呢。
渤海国被灭后,契丹与高丽打了几仗,互有胜负,但大同江以北的土地却丢了很大一部分。
等到元朝末年,高丽人甚至想北伐,最后虽然因为兵变没能成行,但却得到了朱元璋的“厚爱”,大同江以北、鸭绿江以南最后一片土地也归他们了,并且成了“不征之国”,可以放心大胆地消化。
从整个一千年的角度来看,朝鲜人的操作真的十分成功,国土直接翻倍,还得到了中原王朝的确认,法理上也妥了,可以心安理得占下去。
邵树德想看看,如果大夏在新罗驻军,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明年三月东巡,你们也做好准备。”邵树德最后说道。
第040章 奏疏与僧
在上阳宫住了大半年后,邵树德又搬回了紫薇宫。
十月中了,作为水景宫殿的上阳宫满是枯枝败叶,景致大减,已经没甚可看之处。
宰相、枢密使们继续在皇城办公,每天都送一堆奏疏过来。邵树德让人捡出其中比较重要的,放在他的左手边,便于随时观看。
至于不太重要的,走马观花看看宰相们的处置意见就行了,他一般不做干涉。
最不重要、最繁琐的,大概都不会送到他面前,直接在中书、门下二省转一圈后,便形成政令发出去了。
请了CEO,董事长就不太好随便发表意见了。不满意,可以重新换人,但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这个天下,还残留着浓重的贵族治政传统。贵族可能不存在了,但传统还在。邵树德也不太想将其破坏得体无完肤,他觉得,后代子孙还是受点宰相们的限制比较好——来自根本制度的限制。
他创建的这个帝国,从制度上来说,解体的可能是有的,但权臣篡位的可能就太低了,没必要再把宰相打入尘埃,还让自己搞得很累。
邵树德看奏疏的速度很快——
襄汉漕渠今年通航了二百多艘船,为含嘉仓城增添了十五万斛以上的来自湖广的稻米。这个消息让邵树德心中喜悦,因为这也算是他人生之中一个比较重要的成果了——历经多年后勉强得到的成果。
蜀中百业俱复,茶叶产量大增,最出名的锦缎在时隔数年之后,再度行销关中、河南。
看到这一份,他忍不住了写了一些批注,勉励蜀中官员再创佳绩。
蜀中和平有些年头了,但这只是表面上的。
在大夏攻打黔中、牂州、播州改土归流,乃至随后攻灭长和,平定曲州、昆州、通海等地的叛乱的过程中,蜀中百姓不辞辛劳,长途转运物资,消耗极其巨大。
甚至还发生了多次规模不一的叛乱,令州兵焦头烂额,不断赶场镇压。
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蜀中百姓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朝廷也没给什么雨露,但他们就凭借着一点点涓涓细流,慢慢缓了过来,然后找回了以往的一丝依稀盛景。
发展经济、改善生活,是对百姓最好的安抚,他们现在没理由作乱。
江东、江西保存相对完好的大家族开始正视现实。
抱怨、不满已经被抛之脑后,醉生梦死写《妖怪录》、《花间词》的人少了,《致治》之类的书籍销量大增,所有有志于官场的人都在搜罗、都在看。
已经不存在争议或辩论了,因为结果无法更改。
首批孤注一掷冲击杂科的士子已经跟着各州朝集使们抵达京城,在礼部备案登记,对明年春天的科举考试跃跃欲试。
江南士人陆德善公开写了一篇文章,抨击韩愈、皮日休,认为他们对其他学说的无情追杀不符合圣人大道。
对于自己人的背叛,传统人士非常窝火,但在争论年余之后,一切又都平息了下去。
邵树德关注到这位为他辩经的大儒,十分欣赏,打算提拔他的子孙做官。
福建道纷扰不休的局势已经进入尾声。
洞蛮不敢再咋呼了,刺头要么做了刀下之鬼,要么举族前往辽东,在他们难以忍受的严酷气候中苦苦煎熬。
晚唐以来的战乱极大加速了福建的发展。
北方士民的大举涌入让这个地方彻底完成了汉化。以至于到了后世北宋时期,福建人在科举考场上春风得意,演绎出了一幕幕奇迹。
商业的大火也烧到了这片多山的地区。
随着航海技术的日益发展,海船的反复迭代,沿着海岸线的近海航行已经比较安全,福建人别无选择,土里刨食是死路一条,经商成了唯一选择。
邵树德曾经大力推动河北、淮海两道海洋产业的发展,但北方人有太多选择了。河北的大平原是福建所缺乏的,福建人注定更加饥饿,更加没有退路,他们只能走向无穷的大海,在风波中寻找利润——风浪越大,鱼越贵。
岭西道治下的安南在高压统治多年后,虽然仍未完全驯服,但他们反抗的力度,已经从暴怒的壮汉,变成了撒娇小女人的花拳绣腿。
这片对中原人有些难以适应的土地上,仍然是众多的大家族在分润好处,玩着豪门争斗的古老把戏——有些无聊。
他们以前争夺的是土地和人口,现在争夺的则是安南商社赏给他们的“残羹冷炙”。
胡椒贸易让他们大获其利,商业上无比满足,即便大头让别人赚走了。
阮、姜、黄、李、赵这些大家族,是如此得财大气粗,以至于纷纷起屋盖楼,生活奢靡无度。有的人,甚至一掷千金,从洛阳买来了不少波斯女奴,组建了个乐舞班子,日夜欣赏、把玩。
他们已经被资本异化了,成了金钱的奴隶。
脱离大夏,他们则再也找不到一个如此庞大的市场,来消化他们堆积如山的香料。
当香料不能变现成金碧辉煌的宅院、妩媚多姿的女奴、香甜可口的食物乃至顶级的瓷器茶叶时,他们会无比焦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外如是。
河东这个五代动乱策源地现在乖巧得有点离谱。
听望司的人满河东转悠,想抓一些“反贼”,但收获寥寥。
邵树德也不太喜欢这种特务统治,叮嘱他们别费劲了。
河东没被打烂,没有彻底清洗,没有掀个底朝天,这是事实。
太子与河东的人走得很近,这帮上车较晚的人积极投向太子,这也是事实。
但邵树德不在乎。
就在十天前,他在洛阳南郊阅兵,欢声如雷。
是的,禁军已经换过一轮了,大夏开国后入伍的新兵越来越多。他们上过战场,基本上每个人都见仗不下三次,战斗经验十分丰富,战斗力依然首屈一指。而这些,都是在邵树德的带领下完成的。
尤其是西征之役,他们在无上皇帝的带领下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谁给他们带来了荣耀,这个天下是谁的,禁军儿郎们分得很清楚。
没人能动摇邵树德的地位,在他死之前。
看完所有奏疏后,邵树德闭上眼睛,默默感受。
从字里行间,他仿佛看到了他统治的这个帝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真的怀念啊!
自同光元年回京后,拘束在两京之中已经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时光,群臣们都非常满意。
因为帝国的定海神针在休养生息,在持续给他们提供参天大树般的庇护,令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做以前不敢做的很多事情。
但帝国的掌舵人想出去看看他的国家,他愈发不想被束缚了。
当然,在离开之前,有些事情还需处理一下。
十月十八日,邵树德在紫薇宫紫宸殿召见了象雄来使没庐觉。
“铁哥真的这么狂妄?”邵树德站在舆图前,问道。
“他拉拢了觉臣氏的人,普兰的土王被他三言两语说动,说要为他修红堡。山南那边来了几个王公——”没庐觉说道。
“如何?”邵树德问道。
他已经了解过了,觉臣氏是象雄地区的另一个大家族,羊同人。势力比不上没庐氏,但更为专一,毕竟没庐氏迁移了很多资源去逻些,与一直扎根象雄、仲巴拉孜一带的的觉臣氏并不一样。
“山南王公不是很热情,但也表示臣服,进献了子女、贡物。”没庐觉说道。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倒也不算什么。”邵树德说道:“不要告诉朕,你们拿他没办法。”
“陛下说笑了。”没庐觉说道:“铁哥不信任没庐氏及于阗派到他身边的僧兵,招募了觉臣氏的很多族人,今年又遣人至山南,招募亡命之徒,扩充卫队。”
邵树德静静听着。
没庐觉偷偷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他如此疏远拥立老臣,实在让人寒心。”
“有些鸟,不想一直被人关在笼中。”邵树德说道:“你们是不是苛待他了?”
“绝无此事。”没庐觉叫屈道:“家尊特地征发奴隶,为他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宫殿,进献了很多财物。国中大事,多有请教。做到这般程度,铁哥若还不满足——”
“你待怎样?”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没庐觉。
没庐觉下意识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吐蕃汉子,像是被猛兽盯上了一样,很不舒服。当然,他知道无上皇帝的这种杀意不是针对他。
“但凭陛下做主。”没庐觉乖巧地说道。
邵树德定了很久,最后才摇了摇头,道:“世子还小,不宜轻举妄动。”
没庐觉低下了头,恭敬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