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津镇兵已去魏州。
再算上被消灭的共城县镇兵、卫州州兵四千人,五县之地已是空空荡荡,只余突将、天雄、效节三军及正在组建的卫州州兵。
从军事角度来说,这里已经易手,而民心的归附还需要时间的沉淀。
十六日,大军在卫县以东接收了一批黄河水运而来的粮草,然后突然转道北上,连续行军九十二里,经宜沟抵达荡水南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趋汤阴县——这已经是相州属县了。
效节军军使霍良嗣带着兵马扛着简易梯子,连攻两次之后,克复该县,斩首百余级。
“非常勇猛。”邵树德远远看着,赞道。
近处的突将军士卒们听了,有些不服气。几个月前,夏王还是很“爱”我们的,言必称“吾之突将勇士”,怎么现在称赞起了这帮无行之人了?
邵树德敏锐地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哈哈大笑,道:“若我挑选卫士值夜,还是突将勇士最可靠。”
众人顿时挺直了胸膛,殿下终究不信任那帮兔崽子。
“殿下,汤阴县已克,可要渡过荡水,直趋安阳?”霍良嗣一路小跑过来,单膝跪下,请示道。
邵树德让他起身,看着在远处列队的效节军士卒,问道:“你部人数已近三千了吧?”
“二千九百余人。”霍良嗣回道。
“到相州后,可续募士卒。”邵树德看着霍良嗣及其身后的亲兵、将校,道:“唯有一条,新募士卒家人须迁往唐州。比阳诸县,空旷无比,安置不成问题。”
远离家乡,对一般人而言肯定是不乐意的。但人一上百,形形色色,更别说几十万人了,总有那么一些愿意博取富贵的人加入效节军。邵树德都不用强迫,他们事先知道这个条件,自然愿意说服家人,说不服也不会来应募了。
另外就是“逼上梁山”、没有退路的人了,效节军最初的兵士就是这么来的。他们在魏州的名声不好,同乡也能杀,这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即便夏王是这天下真主,大伙也愿意顺服,但该骂效节军还是会骂。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把家人迁走是最好的,最省心的,也是最安全的。
三千人整体处于魏博百姓的敌视之下,家人又都去了唐州,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没有任何退路,可以放手做事,打起仗来比较积极,也比较凶残。
“诸位,在魏博当武夫如何?在我手下当武夫又如何?”邵树德突然问道。
众人有些惊讶,讷讷不敢言。
“没什么不能说的。”邵树德笑道:“是啊,当武夫的,都想在本镇待着,舒舒服服拿钱,那多好。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就问一句,便是我不来,缩在关西,朱全忠、李克用会放着魏博这块肥肉不啃么?李罕之劫掠魏博几次了?连朱全忠也来打过,你们还要给他进贡,局势的变化看不出来么?”
众人低头沉思。从心底里来说,只要不是太迟钝,都能感受到这股改变的浪潮。但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
想要人一个人失去以前的种种好处,接受现实的落差,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这个过程有时候还会很长,会延续几代人,直到所有人都降低心里的期待,觉得目前的日子还能凑合,不再去想以前的好日子,这才能彻底稳定下来。
“我的突将军儿郎有很多郓州降人。他们往上几代人,都不乐意出镇作战。朝廷下旨出兵,那得中官带着钱帛过来发赏,或者将帅出钱,这才肯动弹。”邵树德说道:“但他们现在已经意识到,以往那种日子没了。朱全忠要来欺负他们,魏人也要来欺负他们,以前的好日子注定回不来了。不光回不来,现在的日子可能也保不住,甚至连家人都保不住。”
“他们现在为我当兵,愿意四处征战,日子也没差多少。每年领到的赏赐,未必就少了,打赢了还有加赏。最关键的,他们能打胜仗,能保住家人,不被外人劫掠,不被外人欺负。在这个世道里,岂不乐哉?”
“其他藩镇,我要一个个清理。那些藩镇武夫,快活逍遥的日子都会陆续结束。你们立了功,能得赏赐,甚至能弄个爵位。”
“便是最低的乡男也得百户,不比终日厮混强?”
按照赵光逢等人初步拟定的方案,新朝有亲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乡男,一共十级爵位。其中,亲王正一品、食封一万户,往下各降一级,最低级的乡男为从五品,食封百户。
北魏以来,基本都是这个爵位体系,时人也更容易理解。
正式开国后,县男、乡男肯定是最多的,也会吃掉爵位食邑中最大的份额。最顶层的那些郡王、郡公之类,根本消耗不了多少食封,多如牛毛的底层小爵位才是消耗最大的。
秦汉有二十等爵位。
北周、北齐,各有十几级爵位,从正一品到从九品,都有爵位。便是小兵立了功,也有可能混个八九品小爵位,因此极大地激发了战斗力。北朝往后,爵位基本和小兵无缘了,都是公侯将相的专属,以底层士兵之身获得食邑堪称天方夜谭。
邵树德甚至觉得目前的爵位体系太少了,让再加几级,延伸到从九品。
一个从九品的爵位,哪怕及身而止,或者老子战死了,封给他儿子,领一份俸禄,一代而止,也是非常巨大的诱惑。底层士兵和小军官没想着当节度使,有这个旱涝保收的钱就可以了。
连最低级爵位都评不上的,还有驿将、里正、乡长、乡佐之类的官职可以安排,总之尽可能惠及大多数人。
在如今这个武夫当国的风气下,别想着省钱。北朝以来,爵位等级那么多,不是人家傻,是有现实原因的。
“尔等喜欢土地传付子孙,不还是为了钱么?躺着领钱的日子没了,得了爵位,什么都有。相州就在那里,替我攻下来。有战功者,可不仅仅是那只领一次的财货赏赐,或可惠及子孙,开国之爵,可不仅仅只传一代。”邵树德说道:“如何?可有勇士敢去?”
“殿下。”见部下们都没说话,霍良嗣站出来道:“我等如今这个情形,已不奢求更多。若有爵位,惠及子孙,还有何人会反?攻伐相州之战,效节军愿为先锋。”
霍良嗣这话说得实在。有了新朝的爵位,哪怕是最低等的,连个食邑都没有,只能领一份额外的俸禄,那也是官人,也是地位,也是金钱。一旦反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确实增加了造反的成本。
如今各个将帅均未称制建国,他们没法封爵位出去,只能给军士发赏。但赏赐这种东西,谁不能发?约束力确实不如爵位,没有官身就是最大的硬伤。
“好!我静候佳音。”邵树德笑道。
※※※※※※
八月十七日,效节军三千人渡过荡水,在羑(yǒu)里击溃千余名匆忙召集起来的相州州兵、乡勇,斩首四百。
十八日,在相州理所安阳县西南十五里的愁思岗,再破州兵、土团两千,斩首七百,俘六百。
十九日,至相州城下,相兵出战,复败,死五百。
三战三胜,士气完全起来了。也可以从中看出,相州的兵是真少,镇兵被大面积抽调,空虚无比。
二十日,邵树德来到相州城外。
“因李罕之数次南下劫掠,相人在草桥设寨,驻州兵千人。”
“邺县有兵六千,镇将杨抱玉,这是防备晋兵的,分驻邺城、紫陌二地。”
“紫陌在县西北五里,当大道,二十里外便是磁州理所滏阳县。”
“磁州有厅前黄甲军数千人,并非精锐。贼人若来,可大击之。”
幕僚、将校们已经不把相州放在眼里了,开始思考起了更北边的局势。
很显然,相州兵马部署是北重南轻的配置,重点防备晋人,南方是腹地,根本不设防。效节军北上以来一路遇到的,估计还是紧急抽调南下阻击的。
“效节军北渡洹水,至韩陵山下寨。”邵树德下达了命令:“安阳桥不要截断,城内守军我料不过千余,让他们逃。”
“遣人拉拢杨抱玉,务必不能让他投了晋人。”
“如果所料不差,总揽昭义五州军政的李克宁应该要做出决定了,是不是要坐视我军全占相州呢?”
“晋兵若敢南下,就地歼灭,不用上报。”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北方,邢洺磁三州,与泽潞隔着太行山,形同飞地。李克宁会不会紧张进而误判呢?
第028章 斫柱
相州其实没有什么抵抗能力,一战就破了。
邵树德已经是数十州之主,现在攻破一郡、两郡已经不能让他多兴奋了。若非魏博实在特殊,他甚至都懒得过来——当然,还有一些无法放到台面上讲的原因,比如不能让任何一个手下立太多功劳等等。
没有钱、没有官位,我可以赏,但你不能立下太多功劳,威望太高。
这在别的朝代有点不可思议,但在此时却很寻常。
田覠将要攻灭钱镠的时候,杨行密宁可帮一把这个老冤家,把女儿嫁给他儿子,也要勒令田覠退兵。除掉田覠后,我们再接着打。错失好机会不要紧,防止手下威望太高造反更重要。
没办法,社会风气就这么恶劣。
像朱元璋那样舒舒服服坐镇南京,让大将们去打天下的行为,在此时是万万不能的,属于严重的作死行为。
所以,这个年代想让一个大将刷战绩还是比较难的。不光对手不配合,不容易被打垮,同时主君也不敢长期放手,生怕军队跟了别人。
这都是藩镇割据一百多年来的血泪教训。每一件看似奇怪的事情背后,都有其深刻的内因。
相州六县,汤阴、安阳在手,其他各县,邵树德一时也没心思去攻打,只是遣人去招降。
他八成的精力,还是花费在消化相、卫二州上面,这比打胜仗还难,尤其是在他不想大肆杀戮的时候——事实上晚唐也没有军阀像元末、明末那样大肆屠戮,因为这也是严重的作死行为,老百姓是真的有能力反抗,战斗力还不错的那种。
“相州的局面尽快稳固。”邵树德坐进了州衙内,说道:“陈诚继续留在汴州,主持宣武军大局。洛阳诸事,封渭等人自己做主,若有不决,请王妃拿主意。”
王妃折氏是有大智慧的。做夫妻这么多年,邵树德非常清楚。而且她十分有分寸,若无必要,绝不会主动过问军政事务。
“杨抱玉那边,加紧催促。一州刺史若还不满足,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并剿灭。”
其实到邵树德这边当刺史,与在魏博当镇将,到底哪个好,很难说。
夏王府对朔方镇下辖各属州的控制已经十分深入了,地方上的民心也不在你那边,官员多半也不听话。这个刺史,也就真的只剩下钱了,没甚意思,只对一些追求安稳、富贵的人有吸引力。
“盯紧邢洺磁那边的动静,若晋人南下,坚决地将他们打回去。”
邵树德现在不想与李克用发生冲突,以免影响大局。但到了决定河北归属的关键节点了,他也不会让步。相、卫二州,明显相州更重要,绝无可能放弃。
文吏们忙忙碌碌,一直到了晚间,赵光逢突然来报:淄青节度使王师范二次求和。
“王师范召集大军往青州汇集。衙将张居厚率军入莱芜谷,欲偷袭我军侧后,遭到伏击,损兵三千余人。兖州城外,朱瑾数次率军出战,其人骁勇,王檀、刘知俊等人先后负伤。李唐宾已调义从军南下,败朱瑾一次,遏制住了此贼的嚣张气焰。”赵光逢说道:“大王离去之后,护国军鼓噪作乱一次,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借铁林军镇压,杀千余人。该部已不堪战了。忠武军有所振作,攻淄州之时很卖力。”
“遣使跑一趟淄州,和李唐宾说,消耗得差不多就行了,别激起变乱。”邵树德说道。
消耗降军、攻灭淄青,这是两大任务,但要注意分寸、尺度,这才是核心。
※※※※※※
泽州城内,李克宁很快接到了有关相州的军情。
他有些坐立不安,第一时间找来了天井关镇将史建瑭,询问有关情报。
但河阳守御严密,斥候根本没法深入。仅有一些商队传回来的似是而非的情报,只知道夏军时常在河阳调来调去,根本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去哪了。
有心南下试探一番吧,夏军又刚放回了第三批五百俘虏。在这个时候激化双方矛盾,殊为不智。要知道,幽州那边已经开战了。
李罕之倒是很积极,他儿子刚刚被天雄军所斩,正急着报仇。李克宁左思右想之下,令李罕之率五千人入援邢州,归安金俊指挥,但暂时不得南下。
与此同时,军情飞报蓟北,交由李克用定夺。
白狼水之畔,晋军与契丹的厮杀刚刚结束。
不出意外,正面战斗之下,在不调动大汗侍卫亲军的情况下,契丹人甚至连骑兵都打不过晋军,这让他们很是丧气,由此也彻底坚定了信心,避而不战,打游击。晋军主力来,我就走,晋军主力退,我再来,不信晋军有多少时间与他们耗。
李克用对契丹人如此赖皮的战术怒不可遏。
有心杀到契丹衙帐去,又担心太过遥远,粮馈不继。同时也摸不清契丹人的实力,万一人家是诱敌深入呢?
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他接到了李克宁传来的消息:魏博有变。
“大王,当初就不该北上。契丹要来,就让他们来好了。这般滑溜,抓不住他们的主力,不知道要耗多久。”盖寓愁眉苦脸,忍不住说道。
“好了,好了!你到底要说几遍?”李克用烦躁地斥了一句:“我知道了,想想办法。”
“不如尽撤关外诸戍,将防线收缩到临渝关左近。山后可以保留一些军镇,依托燕山,发动各部,组建联军,守望互助。”盖寓建议道。
“这也只能延缓契丹人的攻势。”李克用想了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弱点,道:“契丹人每次集中大军,单攻一处,防线漫长,处处分兵设防,等于处处不设防,这些零散的军镇早晚会被他们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