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江南的主要变革,无非就是两点。
第一点,要针对这次江南平乱,诸府官员的表现,奏请永乐帝进行人事上的调整。
涉及到的府也不多,刨除已经被清洗过的常州府,剩下的就是苏松嘉湖四个府而已。
能者上,庸者下,支持变法者留,不支持变法者滚。
大不了换十几个知府、同知、通判、推官.就这么简单。
对于当下的大明来说,吏治这种东西,短时间内能治标,能够推动变法,不影响新的制造力的出现与崛起,就已经足够了。
除此以外,则是包括税制、教育等各方面变革的具体推行,只有以江南为试点推行下去了,才好更顺利地在整个南直隶进行推广。
第二点,便是注意进厂时机了。
江南的水患问题在于水利工程的荒废,导致疏解洪水能力严重不足,所以必须重建环太湖圈的各条支流、湖泊的水利设施,并且进行因地制宜的调整,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大工程,正是以工代赈的最好项目。
除此以外,水利工程建设好了,江南的粮食产量也会进一步提升.在农业社会,水利工程和粮食产量一定是画等号的,为什么秦国变法里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大修水利?这便是说,有了良好的水利工程,粮食才能稳定地产出乃至增产,才能供养更多地人口,有了更多可承载的人口,就有了争霸天下的兵源、税基。
关中自秦汉以来,成为王霸之基,这个“基”到底是谁打下来的?而关中为何自隋唐后,又逐渐没落?
两岸黄土,泾渭难分,便是答案。
而江南的治水一旦处理好,水利稳定导致的粮食增产,就可以弥补因为部分百姓进厂打工,而使劳动力减少导致的粮食减产。
一加一减能做到动态平衡,江南就不会再出现大的乱子,白莲教从人口和动乱两方面都失去了基础,自然就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了。
“小僧已经将那些伤口都清理干净了。”慧空走近姜星火说道。
姜星火嗯了声,睁开眼睛,说道:“辛苦了,对了,最近荣国公(姚广孝/道衍)可有讯息?”
“没有,不知道师尊在忙什么。”慧空话锋一转,“不过小僧研究了一番师尊的文稿,关于国师即将培育出来的‘邪龙’倒是有些疑惑,只是见国师最近太忙,未敢打扰。”
“你想问?”
慧空笑着回答:“小僧自己想问。”
姜星火挑眉看向慧空:“那文稿又是怎么回事?”
慧空继续说道:“当初师尊跟着国师您听课,但他老人家有时候太忙,于是便遣我每天早晚都会去诏狱蹲守。每当纪指挥使派人记录的东西从国师您那儿出来的《姜先生讲课笔记》,按惯例会给大天界寺送一份,小僧都会去找他询问关于您的事情。”
听慧空这么一说,姜星火微微恍然,竟还有这段故事。
“下午去大黄浦那边,有空的话再给你解答吧,若是没空,就得改日了。”
“走吧。”
姜星火起身,说道:“去审审这位白莲教左护法,看看有没有什么惊喜。”
两人走出来的时候,院落又开始躺着装死的白莲教左护法牛真突然动了动。
慧空转眸看去,发现那人跟刚才疼的龇牙咧嘴也不睁眼不同,此时居然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侍从甲士纷纷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一旦其人试图暴起伤害国师,便可立即将其斩于刀下。
“哟,醒了。”
姜星火饶有兴致的盯着那人,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
这可是第一次逮到大鱼。
对于这个时代白莲教这种神秘组织的头目,姜星火还是很有兴趣的。
牛真倒没有出现什么“双眼阴冷,恶狠狠瞪着姜星火,恨不得生啖其肉”这种嫌自己命长的表现,而是顺从地低下了头,甚至试图挣扎着起身行礼。
“躺着吧,伤口崩开了又得麻烦慧空重新缝。”
听了这话,牛真顺从地躺了下去,慧空麻不麻烦他不介意,但是他不想无谓的再经历一遍缝合手术的痛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关二爷的忍耐力。
姜星火缓步走到了门板组成的简陋手术台边缘,看着牛真道:“你应该认得我吧?”
牛真闻言点了点头:“大略听说过,国师年少有为,如今一见确实是谪仙风姿。”
很明显,这个反派没啥硬骨头,从心的很快,嘴上也就甜了很多,一点都不嘴犟。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是本次重大失利的直接责任人和背锅侠,白莲教顺理成章地抛弃了他,并打算杀他灭口,所以牛真也就变得别无选择了起来。
除了投降朝廷,天下之大,怕是再没他容身之道了。
“我本以为伱该是被士卒搜寻到然后斩杀了,没想到你却送上门来了。”
“既然你送上门来,那我自然不客气了。”
姜星火的声音很轻,轻的让牛真必须竖起耳朵来认真听,但是牛真却感受到了其中浓重的杀意与危险。
“是在下知错,迷途知返,还请国师能够放过我这一次!”
他连忙低头恳求着,脸色都变得苍白无比,甚至额角有冷汗渗出。
牛真虽然是个武夫,但是却也懂得分寸和利弊。
姜星火可以说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大人物之一,而且又是手执尚方宝刀,亲自坐镇江南,负责平乱治水赈灾诸项要务,此时唯有求得姜星火点头,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姜星火淡漠地开口:“说说吧,都知道点什么。”
他这话一出口,原本想要通过话术说点什么,来用自己的情报换得某些价码的牛真,瞬间变得哑口无言了起来.牛真看着姜星火的眼神充斥着复杂,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旋即神色颓然。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牛真抿了抿唇,低声说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姜星火点了点头,当然,他要的是牛真所知的全部秘密。
这位白莲教左护法开始讲述起了自己这些年知道的和做过的事情,他的话很多,几乎涵盖了整个白莲教的方方面面,但唯独缺少最关键的某些信息。
“白莲教教主在哪?白莲教勾结了江南宦场的哪些官员?说出来,留你一命。”
姜星火懒得听他的巧言令色,干脆摊牌问道。
第一个问题,相对好回答一些。
白天宇对他不仁,牛真自然也会不义,他干脆说道
“白莲教教主名为白天宇,这老匹夫眼下就在这座城里。”
此城之内!
好大的胆子!
姜星火目光闪烁了两下。
白天宇身为白莲教教主,按理说自然会居住于白莲教的秘密据点里,可如今竟然不惜以身犯险,出现在此地,显然是对于夜间突袭姜星火一事,有着极大的成功信心。
“.此人倒是颇有些枭雄心性。”宋礼在一旁开口道。
不过此刻姜星火最关心的并非白天宇本人,而是白天宇手里掌握着的权势。
“白莲教,若是教主死了,谁来接任?”姜星火突兀问道。
“自然是圣女。”
“圣女何在?此人姓甚名谁,有何特点?”
姜星火半点余地都不给牛真留,连连逼问道。
“白莲教圣女名为唐音,善易容之术,有千变万化之能,平日里负责教中各项日常事务的运行。”
“唐音也在此城中,昨日正是唐音收留了我,我与劝其联手对抗白天宇,可惜其人冥顽不灵,对教主白天宇颇有些愚忠愚信,昨日刑堂影卫找上门来,我只能逃跑,后面便不知其所踪了。”
姜星火蹲在他的门板边,问道:“他们有地道之类的出城手段吗?”
“应该.没有吧。”牛真有些迟疑地说着,他的脸色苍白无血,嘴唇也有些发白,显然他也不确信。
但姜星火给他的压力太大,不知道他也不敢说谎,只因这样诚实回答,他或许还有活路
姜星火冷笑了一声,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漫不经心地说道:
“既然没有挖地道,那就走吧,你陪我去瞧瞧,我倒要看看,这个千变万化的圣女,和胆大包天的教主,究竟都长什么模样。”
牛真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看着姜星火,眼底深处隐藏着浓烈的恐惧,嘴上虽然说着老匹夫,可白天宇的积威仍在他的心中难以散去。
“怎么?害怕了?”
“没,没。”牛真连忙摇了摇头,周围侍从甲士自然抬着他身下的门板移动了起来。
对于牛真来说,哪怕白天宇打算杀他灭口,可是真的公然背叛白莲教,又哪是那么容易迈过心理上的那道槛呢?
若是真的容易,牛真昨晚也就不会提议让圣女唐音和他联手了.说到底,在内心里,牛真还是认同自己是白莲教的一员,如今哪怕事实上成了叛徒,暗地里和明面上,还是不一样。
这种心理或许难以理解,但实际上,白莲教这种江湖秘密组织,成员通常是非常具有认同感和归属感的,跟后世的帮会一样,叛教之人是要遭到所有人的唾弃的。
但是现在这般局面却由不得他选择,毕竟姜星火可不是什么大善人,浦神的事情和昨天的夜袭已经让牛真清楚,这同样是位杀人不眨眼的主。
——如果你被姜星火认定为敌人的话。
王斌在前边带路,姜星火在后边跟随,一行人一同朝着县城的东门而去。
同样,得到消息的锦衣卫们早已悄然埋伏于暗中,等待着白莲教教主、圣女二人的落网。
县城里守卫森严,巡逻的士卒遍布四周,每隔百步便会有一队城防军把守,一旦发生任何动静,这些沿海卫所兵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
这样严苛的戒备,让躺在床板上的牛真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绝望之色。
他明白,这一次,所有还躲藏在城中的白莲教残部恐怕是都死定了,他甚至都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没有主动投降,而是被抓回去了,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锦衣卫的手段,他可是早就如雷贯耳了。
一行人抵达了县城的东门,躲入了城楼里。
为了钓鱼,姜星火下令开放东门,因故滞留在城中的乡下百姓可以出,外面的人不可以入。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就算白莲教的教主和圣女不上钩,也会有其他躲藏在城中的白莲教教徒忍不住铤而走险,搏一搏自己的运气。
“若是擒下白莲教教主或是圣女,还请国师留在下一命。”
城楼里,牛真看向姜星火说道,语气满是恳切之意。
姜星火没有回答,他眯着双眸看着下方的城门,目光深邃而又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
若是有机会,他当然要趁机拿下白莲教的最高层,将其诛灭,以绝后患。
江南的变法,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这便是因为,变革必然会引发阵痛,如果白莲教还活跃着,就会有新的兴风作浪的机会。
“喔对了,你另一件事还没说呢,白莲教都勾结了江南宦场的哪些官员?”
牛真身体微僵,紧绷着脸不敢吭声。
“你放心吧,只要你从实说来,我这个人向来是言出必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