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明明已经是正午时分,然而纪纲所在的院落却静悄悄的,安静到近乎死寂,整个庭院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外再无任何动静,甚至连一丝响动都没有,这让曹端愈加感觉到不对劲。
曹端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惊惧和疑虑,硬着头皮向庭院中央走去。
越往里走,环境愈加幽暗,而且随着曹端的靠近,心理上的那种阴森的气息也愈加浓烈,令得他如坠冰窟,脊背生寒。
终于,在又往里走了数丈后,他停住了脚步。
曹端来南京的短暂时间里,听说过很多关于锦衣卫的故事,他们手段残忍、血腥狠辣,只要被他们抓捕,很多时候意味着必死无疑,即便你家世显赫亦或是位高权重也逃脱不了,因为锦衣卫从来都是把人活着抓走死了才会抬回来。
在曹端的想象中,纪纲应该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大魔王,身披铁甲手持绣春刀,满脸胡茬,眼睛阴鸷,看起来非常骇人。
“曹先生请进来吧,恕我现在不能给你开门。”
曹端推门而入,视线停留在了房间中央站着的一个灰色身影上。
这个身影佝偻着,全身披挂着灰袍,灰袍将整个人包裹在其中,而且他的“脑袋”似乎格外地大。
这种形象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的多。
就在曹端几乎要转身而走的那一剎那,灰袍人突然转过身来。
“呀呀!”
灰袍落下,一个流着鼻涕的女娃娃拍着手冲他傻乎乎地笑着,曹端定睛一看,却是小女娃骑在纪纲的脖子上,纪纲弯着腰披着个灰色的床单正在陪她玩闹。
看着上班带娃的纪纲,曹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眼前的纪纲,就是一个普通的山东大汉,一脸乐呵,看着被自己高高举起来的闺女眼神宠溺。
大明的官员已经这么随便了吗?
换个衙门当然不是,但诏狱作为锦衣卫的直属机构,那就是纪纲只手遮天的地盘,别说上班时间带个娃,就是干点更过分的都没人管他。
“好了好了,先去那边玩,爹爹有正事。”
也不管女娃娃听不听得懂,纪纲把她放在值房的卧室里,又熟稔地换了尿垫,这才和颜悦色地走了出来。
“曹先生,在下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见过纪指挥使。”曹端本想继续说下去,但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是这样的。”
纪纲稍作解释道:“本来呢,曹先生应当直接去见孔公,但国师特意嘱咐了我一件事,所以就先把曹先生请到了这里来。”
“国师?”曹端闻言微愕。
“嗯。”
他并没有怀疑纪纲话语的真伪性,毕竟学术地位不等同于庙堂地位,像这种级别的高层人物根本没必要骗他这种在庙堂上连小喽啰都算不上的人,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用得着编瞎话欺瞒?
曹端也算是思维敏捷,略一思索便猜测到了计划更改的原因。
肯定是姜星火也不能完全确定最后到底是谁能进入诏狱,而自己在今日的辩经擂台上表现突出,这才引起了上层的注意,所以纪纲才会接待自己。
想通这点,曹端的心底瞬间松了口气,只要没有其他变故,那他今日营救孔希路之行就多了几分希望。
纪纲继续说道:“这小册子是国师留给你的,伱先看看,看完以后再去见孔希路,而后国师或许会来亲自见你。”
说完,纪纲递过来一本小册子。
“多谢。”曹端恭敬道谢。
“好了,那曹先生就在此处慢慢阅读吧,我带小女先出去了。”
纪纲站起身离去时又补充了句:“对了,如果有事情,可以直接喊,院子门口有人。”
纪纲和闺女走远,房门关上,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曹端坐在椅子上打开手中的书册,翻动了几页,然后皱眉沉吟起来。
这本近乎随笔的东西,与他记忆里的学说有着很大差距。
“人们从古至今,无论是哪个文明的哲学家,在选择自己的道路时,都面临着一个根本性的抉择:要么选‘唯物主义’,要么选‘唯心主义’。”
“在这个一切尚未被准确定义的时代,早期唯心主义者通常强调人的先天知识,认为内心是获得一切知识的前提,也就是一切知识的来源都是人类先天理智中潜在的天赋观念和自明原则。”
“而早期唯物主义者则通常强调人的后天经验,轻视甚至否定内心在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发挥的作用,认为日常生活的经验才是唯一的知识来源。”
“由于这个时代,不论是自然界还是动物界,对于人们来说都有太多的未解之谜,所以即便是再理性的哲学家,最多也只能做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从而走上了主观唯心主义或是客观唯心主义的道路。”
“可事实上,人们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对世界的无知。”
曹端全神贯注地继续看了下去。
直到他发现,这本小册子姜星火只写了个开头。
“——后面的内容呢!”
当翻页只看到一片空白的时候,纵使曹端这般修养的人,都差点忍不住骂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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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纪纲派人带曹端来看望孔希路的时候,曹端的脑子里依然是那本小册子的内容。
监区里唯有一盏昏黄的灯光亮着,照耀在墙壁上,映衬出阴森恐怖的气息。
“砰、砰!”那两名狱卒推开监区的大门,将曹端带了进去。
随即,他们就转身离开,并顺便带上了门,这里是老王管辖的地盘了。
曹端一个人留在牢头的值房里面,他环顾四周,这地方空荡荡的,除了桌椅等器具外,就剩下一些没收拾的饭菜,从骯脏的桌面,可以看出这不是个讲究人。
老王从廊道中踱步出来,笑眯眯地迎了上来问道:“可是来看孔公的?”
“是,在下曹端。”
曹端勉强把心思从小册子的内容中抽离出来,拱手道。
“且随我来吧。”
老王做了个请的姿势,领着曹端往走廊深处走去,曹端跟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另一扇铁门前。
在前面引路的老王忽然停住脚步,伸手指向了铁门。
“喏,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他打开门,回过头来对曹端道。
“多谢。”曹端点头致谢后,就迈步朝那铁门后面走去。
在他进入门后之际,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顿时扑鼻而至,曹端皱了皱眉头,抬眼看了过去,只见这处监区是向阳面,光线倒是不错,但牢房条件却说不上好。
“孔公就是在这种地方被关押的吗?”
曹端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孔希路作为衍圣公南宗的后人,家世显赫,从小受尽荣宠,何时吃过这种苦头?可如今却落得和诏狱里的囚犯为伍,前后境遇简直是云泥之别。
曹端的脑海里终于暂时忘掉了那本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小册子,浮现出了待会儿他见到孔希路时的场景。
或许一个被折磨的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老人会出现他的面前,而自己要以极诚恳的姿态,代表天下士子,去探望他,去想办法拯救他。
“咳咳.咳咳咳.”
才刚走到两侧牢房的走廊中段,曹端还未站稳脚跟,就听见从左侧传来了一阵咳嗽声,那咳嗽声沙哑而又苍凉,让人闻之动容。
循着咳嗽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污浊、衣衫破旧的老人半靠在稻草堆边缘,身上依稀可见刚愈合的青紫色伤痕,显然是受过刑的。
此刻,老人低垂着头,用双臂撑着膝盖,竭力止住咳嗽。
虽然他已经很努力在压抑了,但由于喉咙太干,所以仍然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曹端觉得鼻头猛的一酸,险些流出泪来,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曹端缓慢地移步,来到这名犯人的旁边,看着这位昔日尊贵的老者,轻唤道:“我来了。”
那人闻言,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来。
藉助小窗透过来的日光,曹端仔细观察他,发现他的额头布满了褶皱,双目浑浊无神,脸颊凹陷,嘴唇发紫,整张脸像是枯萎的树皮一般。
这位老人也曾意气风发,更曾独步天下。
“是我来晚了,害您遭罪。”
曹端哽咽着说道,话音未落,一滴泪就流了下来,泪水随后再也止不住了。
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曹端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复杂的情绪,既感慨万千,又痛心不已。
看到曹端脸上滑落的泪水,黄信的心头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黄信努力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虽然他当了很多年的官,有很多的门生故吏,但黄信很确信,他认识的人里面并不包括这个黑瘦的高个青年。
“你是?”
“我叫曹端,或许孔公您不认识我,但.”
“咳咳,等等。”
黄信沉默了片刻。
“你可能认错人了。”
曹端的眼泪悬在了眼睑上,半晌没落下来。
“孔公在右边,你得再往里走。”
“哦,好,好好.”
曹端忙不迭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继续往前走去,另一侧传来了李至刚的嘲笑。
“我都说了中午的菜咸,要多来一勺子米饭,你偏不信,怎么?你们这些做御史的就信不得别人的话?”
“咳咳咳”
曹端在两个牢房间止住了脚步,重新酝酿了一下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左侧的牢房前面,他的腰背挺拔笔直,就像一杆标枪似的。
牢房的环境比较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腐气息,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到牢房天花板上的青藓,在靠近牢床的一角摆放着一张木桌,小窗的光线正好投射在桌上,而木桌前一个人影则低头坐在小凳子上几乎蜷缩成一团,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但背影看上去有些憔悴。
“孔公。”曹端低声呼唤道。
听到声音,木桌前蜷缩的人影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缓缓扭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布满兴奋和疲惫的脸庞。
是的,兴奋和疲惫同时出现在了孔希路的脸上。
“或许孔公是在硬扛着疲倦,咬牙坚持着,看到我的到来才如此兴奋吧?”曹端如此想着。
曹端实在是哭不出来了,只好作悲愤痛心状,说道:“孔公您您这是受了怎样的委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