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沉吟片刻,俞士悦正色道。
“廷益你猜的其实不错,锦衣卫奉密诏抓捕使团诸人,乃是得了密报,称许彬等三人,为引奸宦喜宁入宣府伏杀,将沙窝附近的军情泄露给了也先,尔后又被锦衣卫侦得,方有郭登反伏也先之战。”
于谦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他身为兵部尚书,自然知晓,泄露军情对于边境来说有多大的危害。
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于谦冷哼一声道。
“岂有此理,身为朝廷命官,和谈使节,竟然擅作主张泄露军机,置沙窝军民于不顾,如此作为,和投敌叛国的喜宁之流,又有何异?该杀!”
“廷益慎言!”
看着怒气冲冲的于谦,俞士悦却忍不住四下望了望。
府里的老仆在门外,守的死死的,不让闲杂人等接近,府中的其他人也都知道老爷在和于少保谈事,自觉的避开书房。
窗外头雨声哗哗,打在舒展的叶子上,很快便汇入地上的水坑里。
周围一片安静,俞士悦这才端起眼前的茶盏,喝了口水压压惊。
这番表现,让于谦顿时皱了眉头,问道。
“仕朝兄,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他们犯下如此大罪,不该杀吗?”
俞士悦又是一阵苦笑,想了半天措辞之后,方道。
“擅自泄露边境军情,的确该杀,但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使团的正使许彬坚称,他们并非擅作主张……”
于谦微微一愣,下意识的反问道:“难不成这种卖国之事,还是朝廷指使他们……”
话说了一半,于谦的身子忽然僵硬起来。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入夏的第一场大雨,不仅又急又快,而且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黑云翻腾不止,伴随着不时的雷声,轰隆作响。
将身子轻轻的靠在椅背上,右手紧紧的握着扶手,于谦的脸色却仍旧古井无波。
他的声音不复方才的愤怒与昂扬,反而奇怪的多了几分平和。
“是,太上皇?”
虽是问句,但却并没有太多疑问的口气。
俞士悦谨慎的道:“许彬自称是受命而为,但是使团的另外两个人,却矢口否认,萧维祯说一切是许彬主使,张軏则连泄露军情之罪也不肯认。”
“正因于此,天子才迟迟不肯将此案的内情公之于众。”
于谦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右手上的青筋却隐隐凸起,问道:“有证据吗?”
俞士悦摇了摇头,道:“许彬称此事乃是校尉袁彬居中联络,信物是上皇随身的一柄金刀,但是袁彬现在远在迤北,那金刀也在袁彬身上,所以目前来看,的确是许彬空口无凭。”
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但是于谦的神情却反而严肃起来,他直起身子,紧紧的盯着俞士悦问道。
“那依仕朝兄所见,此事是真是假?”
这……
俞士悦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答道。
“事关重大,不敢妄言,老夫看过许彬的供词,倒是有诸多细节,但是毕竟没有证据能够佐证他所说的话,一切,还要等最终的结论。”
虽然说,在心中,俞士悦是倾向于认为,许彬说的是实话的,但是这毕竟只是他基于对许彬的了解而做出的猜测,做不得数。
涉及这种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是再好的老友,也不敢随意乱说。
然而,于谦听完之后,神色却复杂之极。
因为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想起了早在今上登基之前,自己亲手送上去的那份黄纸文书。
如今的情形,和当时是何等的相似。
当时那份文书,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是知道的所有人,都无一例外的否认了它。
这次的事情,会和上次一样吗?
书房当中重新陷入了寂静,雨打芭蕉的声音叮叮咚咚,本该让人心境平和,但是这个时候,两个人谁也心绪也平静不下来。
良久之后,于谦起身拱手道:“多谢仕朝兄如实相告,于某明白了。”
俞士悦眉头一皱。
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想了想,俞士悦道:“廷益,你莫要冲动,此事锦衣卫会详查清楚,天子想必也心有打算,不论要做什么,都得等案情清楚,再做决断。”
于谦从容的点了点头,道:“仕朝兄放心,于某有分寸。”
俞士悦略略放下了心,问道:“那你现在打算?”
“进宫。”
???
俞士悦脸色顿时有些不大好看,这咋劝不动呢……
紧皱着眉头,俞士悦瞪着于谦,问道:“这个时候,你进宫做什么,这就是你说的有分寸?”
于谦沉默了片刻,道。
“我要进宫去讨一道旨意,然后……亲自去诏狱见一见许彬!”
俞士悦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于谦这是要做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于谦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俞阁老长长的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有些不放心,想了想,他将门外的老仆唤进来,道。
“备轿,老夫要跟于少保一同进宫。”
第409章 门达与怀恩
乾清宫。
外头下着暴雨,朱祁钰午睡刚醒,便得了禀报,说是锦衣卫指挥使卢忠求见,于是,他便将人召了进来。
不多时,卢忠大步走进殿中,大礼拜见:“臣卢忠叩见陛下。”
朱祁钰穿着燕居服,靠在御座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卢忠的身上带着被雨淋过的痕迹,明显是匆匆而来,便问道。
“免礼吧,这么急着求见,是诏狱里出什么事了吗?”
卢忠起身,点了点头道:“如陛下所料,英国公府那边果然坐不住了,臣故意装作不知,果然有人经不住诱惑,趁着今日大雨,将张輗放进了诏狱当中。”
这下朱祁钰倒是来了兴趣。
他早就知道,使团一回京,英国公府那边,必定会想方设法的联系张軏,探清楚实情。
只不过,他原本以为,张輗最多是跟上次一样暗中传些消息,却不曾想,这回他们明显急了,竟然想要亲自见面。
很显然,在守备森严的诏狱里头,靠几个被“收买”的狱卒,暗中找机会传个消息够了,但是想要送人进去探视,可就不容易了。
坐直了身子,朱祁钰淡淡的问道:“谁呀,这么胆大包天的?”
卢忠的头上不由渗出一丝冷汗,立刻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失职,此人为北镇抚司理刑千户,门达。”
他也没有想到,锦衣卫被连番清洗了这么多遍,竟然还是有漏网之鱼。
锦衣卫共有十七个卫所,其中,北镇抚司掌管诏狱,下设五个卫所,专司刑狱。
作为执掌一卫的理刑千户,在锦衣卫当中已经算是位高权重了,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会被人收买,真的是让卢忠感觉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
相对而言,朱祁钰就平静的多。
锦衣卫的规模,要比东厂大的多,出几个败类再正常不过的,这个名字,倒是叫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门达,逯杲,天顺朝的两大悍将,替复辟后的朱祁镇监视朝堂上所有大臣的一举一动,罗织罪名,陷害大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他们活跃的那几年,朝堂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直到趴胸小娃娃登基,门达才被流放。
哦,对了,现在正在迤北,和太上皇同生共死的袁彬,也被门达构陷,受尽了折磨,差点丢了性命。
朱祁钰一直忙着朝政,锦衣卫这边一直都交给卢忠整饬,却没想到,这个人还在,而且又蹦跶起来了。
卢忠跪在地上,额头上的汗不停的冒,天子长久的沉默让他感到一阵浓浓的不安。
片刻之后,他大着胆子,抬头问道:“陛下,既然查出来了,那这个门达,该如何处置?”
朱祁钰醒过神来,看到卢忠的样子,摆了摆手道。
“起来吧,这个人朕知道,没记错的话,他手下还有几个心腹,叫什么来着,逯杲,谢通,刘敬?”
卢忠愣了愣,心中涌起一丝惶恐,他没想到,天子竟然对锦衣卫如此了如指掌。
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卢忠道:“陛下圣明,这几个人的确是门达的手下。”
于是,朱祁钰沉吟片刻,揉了揉额头,轻声道。
“门达和逯杲的性命不必留了,至于其他人,你看着办吧,诏狱里头那么多的刑具,也蒙尘多年了,是时候该见见血光,所谓慈不掌兵,该下手的时候,也不必犹豫。”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处置起来不费什么事,和东厂一样,基本上就是天子一言而决。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这几人的性命。
卢忠倒是不在意这几个人的生死,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从这几句淡然的话当中,他感受到了天子的怒意。
锦衣卫的那些刑具,他这个指挥使光是看着就头皮发麻,门达他们几个,这已经不是自寻死路了,是连死都不容易了。
行了个礼,卢忠赶紧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处置妥当,警醒其他的兄弟,绝不会再行差踏错。”
朱祁钰没什么表示,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这个时候,一个看着差不多三十左右的内侍走了进来,道。
“陛下,兵部尚书于谦,内阁大臣俞士悦在外求见。”
卢忠微微有些意外,因为这个内侍身着的,是总管太监级别的服色。
能出现在这,说明是天子的心腹,但是他却从没有见到过此人。
见状,朱祁钰道:“司礼监事忙,成敬天天两头跑太过劳累,所以朕新提拔了个乾清宫总管太监,服侍朕的起居,他叫怀恩,舒良给朕举荐的。”
卢忠听到是舒良举荐的,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拱手,道:“见过怀公公。”
对面的内宦显得有些拘谨,同样拱手回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