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自然清楚户部的难处,但是,臣也有臣的难处,如今边境虽然安稳,但是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显然都贼心不死,只不过迫于局势,不得不俯首称臣。”
“所以为边境安宁计,建立完整的边防体系,乃势在必行之举,如沈尚书在廷上所言,紫荆关,沙窝等数次大捷之后,数年之内,瓦剌恐再难有大举犯边之力。”
“但正因如此,臣才不得不此刻提出九边策略,修筑长城,坚城,大规模调动官军,安置流民,都需要稳定的环境。”
“朝廷如今开了互市,为了迎回太上皇,陛下又同意恢复瓦剌的朝贡贸易,如此一来,谁也说不准草原部族恢复元气需要多久。”
“一旦战火再起,朝廷的第一要务,必然是抵御外贼,九边体系则再难有机会建成,没有长久完整的边防体系,大明在对敌之时,始终处于劣势。”
“因此,以臣之意,朝廷虽难,但仍要以边务为要,别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暂缓,但是唯独此事,却需要立行。”
相比较在早朝上,此处没有那么多反对的声音,于谦的压力小很多。
而且私下在君前奏对,很多当着朝臣的面不太好点的太透的事情,于谦也可以直言不讳。
因此,在构建九边的缘由上,他解释的更为清晰。
不过,于少保也不是强人所难之辈,看着沈尚书同样坚定的态度,他还是做了让步,道。
“即便如今户部岁入不丰,用度不足,但是如臣在廷上所说,一些先期的准备,总可以开始。”
“方才沈尚书也有所言,待得互市开始,户部压力便会稍轻,等熬过这段苦日子,明年夏税,秋粮征缴过后,户部有了钱粮,再正式开始建设九边不迟。”
这等于已经算是认可户部要暂缓的意见了。
只不过,于谦的意思是,即便暂缓,也要在明年正式启动,不能始终拖延下去。
但是,显然对于这个让步,沈翼是不满意的。
不过这一回,他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定,瞥了一眼天子,见这位祖宗一言不发。
沈尚书咬了咬牙,决定把底儿给彻底掀出来,道。
“于少保,这件事情,户部这边真的没有法子给个准信,如今除了工部的大渠修筑之外,各地方的工程,基本上都处于停滞的状态。”
“但是须知,有很多的工程,始终都是要做的,长久压着总不是个法子,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还要预备着有灾情,留些钱粮做备用。”
“如于少保所言,明岁若无天灾,百姓能够丰收,夏税秋粮能够成功收上来,户部的确能稍稍松快一些,但是想要支撑九边这样的大工程,仍旧很难。”
“九边乃是重务,一旦开始就必须持续投入银两,即便如此,没有个几年的工夫,也难有所成效。”
“若是按照于少保所言,明岁启动九边的建设,那么未来数年,朝廷的各项工程都仍要处于停滞状态,从朝廷到地方,文武百官各个衙门勒紧了裤腰带,支持边防。”
“就算户部这边答应,由此引起的舆情和负面影响,少保难道不需顾虑吗?”
第460章 山穷水复疑无路
不算空旷的乾清宫当中,回荡着沈翼苦口婆心的声音。
反正,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尚书也就不顾及那么多了。
面对着于谦那张一丝不苟的脸,沈翼叹了口气,开口道。
“除了刚刚说的这些之外,于少保应该知道,近些年来,朝廷用于边境的军费,几乎是逐年增加。”
“即便是不算北征和去年的瓦剌之战的花费,朝廷每年用在边境的军费,仅例银就超过百万两,这还不算各种折色银,犒赏银,盐引银。”
“而且这仅仅只是现银,边境官军的屯粮,草料,豆料,冬衣棉服,兵器,盔甲,器械,朝廷还要另外拨付。”
“这些通通加起来,相当于朝廷岁入的近半,都花在了边境上头。”
“数年以来,朝廷当中一直有大臣认为,边境军费太过高昂,主张削减,尤其是经过了瓦剌之战之后,国库几近一空,更令朝野上下对边军的靡耗十分不满。”
“休说是新建九边诸镇,这么下去,明年的军费能不能足额拨付,老夫这心里都没有底。”
于谦张了张口,却发现他难以反驳。
因为沈翼说得对,永乐往后,朝廷的军费一直居高不下,即便是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军费的支出也超过朝廷岁入的三分之一。
正统以后,更是逐年递增,涨到了国库的近半支出。
在这种大背景下,劝服朝廷在边境军费上继续加大投入,难度可不是一星半点。
这不仅仅是户部一个衙门的问题,而是侵害到了各个衙门的利益。
何况,九边要建成,不是一两年的事情,至少得要个三五年,才能初步形成规模。
在此之前,朝廷每年的投入,只会多不会少。
朝臣们当然知道,边境防线的重要性,但是,如沈翼所说,不可能因为边防,就荒废掉其他所有的政务。
钱粮全投在九边上头,官员的俸禄怎么办,各地的工程怎么办,百姓受灾了怎么办,有民变需要镇压怎么办?
而且,虽然沈翼说的委婉。
但是于谦也是就历宦海之辈,很快就听出,沈翼的话还有弦外之音。
那就是,一旦九边真的开始建设,那么未来数年内,朝廷的政务重心,都要专注于边事军务。
这种局面,对于大多数更擅长民政的文臣来说,显然也是不太愿意看到的。
各方的压力叠加上来,看似是户部在反对,但是实际上,在这个时候提出建设九边,是触动了方方面面的人。
于谦没有说话,朱祁钰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道。
“朕刚刚说了,不提九边的事情,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不过既然提起来了,那朕就问一问,户部明年给边军的例银划拨了多少?”
沈翼一愣,顿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您这倒是一句话把自己摘干净了,整的跟他们俩愿意吵架似的。
不过,圣天子嘛,有特权。
沈尚书沉吟了片刻,只得谨慎道。
“陛下,现在才刚刚夏季,户部每年都是在年末,才是制定第二年的预算,所以……”
“所以就是现在还没定下?”
沈翼点了点头,虽然觉得天子这话问的让人不安,但是他打定主意,捂好了钱袋子,谁也没辙。
御座上的朱祁钰见状,倒是忍不住一笑,道。
“年末就年末吧,不过,正统以来,朝廷边衅不断,瓦剌一战之后,边军战损又很严重,这个时候削减例银不合适。”
“朕不求别的,明岁的边军例银,不少于正统十三年之时,这个不过分吧?”
呜呼,天子竟然真的没有提九边?
沈尚书狐疑的看了看于谦,见他又是黑着一张脸不理自己,心中有些迷惑。
难道说,这回于谦的九边策略,没有提前跟天子商量过?
出于户部尚书逢出钱砍一刀的本能,沈尚书觉得天子的这个要求,应该还可以讲讲价。
但是抬头看了看天子似笑非笑的脸,他忽然又觉得,还是不要得寸进尺的好。
于是,沈尚书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既有旨意,臣定当竭尽全力,保证明岁边军的例银不被削减。”
出于谨慎,沈翼到最后还是没有给打包票。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天子并没有为难他,而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既然这样,那沈先生先退下吧,朕和于先生还有些话要说。”
一直到迈出了乾清宫的大门,沈翼还是有些搞不懂。
天子这次叫他过来,到底是有什么用意。
难不成,就是为了看他和于谦吵一架?
摇了摇头,沈尚书决定不去多想,反正,钱袋子保护好了,就一切大吉。
其他的事情,和他也没啥关系。
于是,大怀快慰的沈尚书,哼着小曲就迈出了宫城。
有高兴的,就有不高兴的。
没有多花钱的户部尚书高高兴兴的离开了,没要着钱的兵部尚书,却垂头丧气的还在宫里。
沈翼离开之后,乾清宫中除了宫女内侍,就只剩下了朱祁钰和于谦两个。
很明显,于谦有些不高兴。
不知道是单纯的因为自己的提议受挫,还是因为沈翼刚刚的那番话,让他觉得九边通过朝议的难度,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
望着略显挫败的于谦,朱祁钰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开口道:“先生可知道,刚刚沈先生在时,朕为何不替先生说话?”
于谦拱了拱手,道:“陛下为天子,当通盘考虑,兵部有难处,户部也有难处,陛下得一碗水端平,这一点,臣自然明白。”
这话说的得体但客气。
朱祁钰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道。
“不止是因为这个,先生的九边策略,从长远来看,对社稷是有好处的。”
“但是,朕想要告诉先生的是,并不是所有利于社稷朝廷的事情,都能够去做,也都能够做成的。”
“何况,先生的想法一旦实行,几乎是要举朝廷之力而为之,想要通过廷议,谈何容易。”
于谦沉吟不语,道理他当然懂。
但是,他心中仍旧感觉十分遗憾,九边的策略是为了边境长久的安宁。
所以于谦一直认为,只要能够建成完整的边防线,别说是几年,就算要朝廷上下再过十年苦日子,也都是值得的。
可很显然,朝廷当中,像他这么想的,毕竟是少数。
犹豫了一下,于谦还是决定再争取一下。
在他看来,或许自己的力量还有所不够,但若是有天子的竭力支持,还是有希望通过朝议的。
只不过,他还没开口,天子便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直接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牵涉太大,即便是朕,也不能同时和文武百官为敌,所以,先生若真的想将九边策略付诸实施,到最后还是要依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