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朱鉴虽是问的所有人,但目光却落在罗绮的身上,后者眉头紧皱,片刻之后方道。
“九真一假!”
闻言,一旁的袁彬便开口问道:“何处真?何处假?”
罗绮抬起头,斟酌片刻方道。
“方才伯都王所说的话中,瓦剌损失惨重是真,也先实心送归上皇是真,也先需要和诸部分润贡使名额是真,唯独有一处是虚言。”
“那就是,伯都王说,也先是迫于诸部的压力,所以才不得不中断和谈,此恐非实言。”
这番话,罗绮说的很慢,显然,他也在不断的思索当中。
帐中沉默了片刻,袁彬问道。
“不知罗大人何以如此说?我在迤北随侍太上皇许久,对瓦剌也略有了解,瓦剌和我大明不同,诸部皆有头领,若是诸部落联合反对,也先恐怕也的确难以下决定。”
这话虽然有替对方辩解的嫌疑,但也的确是在场其他人的疑问,于是,朱鉴和李实,不约而同的望向了罗绮,等着他的分析。
“袁将军所言的确有理,但是,从我等入营两日来,罗某的观察所得,却非如此。”
罗绮沉吟片刻,问道。
“不知诸位可还记得,我们在草原上初见也先之时,是何场景?”
三人不约而同的回想了一下,最终,袁彬道。
“当时,是伯都王带领我等到了大营外,也先出迎,场面颇大,也先也十分热情,罗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罗绮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当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我们在草原上初见伯都王的时候,他十分倨傲,还是见了袁将军你之后,态度才变好了些。”
“但是,那时也先出迎,我们都还未及反应,伯都王及其所带着的所有骑兵,都立刻下马跪地迎接,而也先顾盼四周,却并未免礼,而是先迎了我们,才叫伯都王等人起身,这说明什么?”
听罗绮这么一说,袁彬也察觉到有些不对,但是具体在哪,却又想不明白。
朱鉴此时也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了然之色,道。
“不错,细细想来,他当时的反应,更像是下意识的带着几分畏惧,而也先,显然对此习以为常,所以他才先迎我等,再叫起伯都王。”
“这并非是也先重视我等,而更像是他的习惯。”
罗绮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但是问题就在于,伯都王是也先亲弟,原本不应如此拘礼。”
“还有便是,今日和谈刚开始时,伯都王所说的那些诸部落首领,原本在也先来之前,神色轻松,谈笑风生。”
“但是也先方带人出现,隔着还有数十步的距离,他们便一刻都不敢晚,起身侍立,垂手屏息。”
“这番表现,可丝毫都不像是,能够裹挟也先,逼迫他向我大明提条件的样子……”
这个时候,李实也反应了过来,一拍桌子,转向一旁的袁彬,问道。
“袁将军,我还记得,昨天夜里,你去拜见太上皇回来之后,说是跟两个兵士闲聊,曾提到过,说最近军中士气都很低落,逃兵也多,还说也先最近的脾气很差,经常无故打杀侍从?”
袁彬点了点头,虽然当时这些兵士遮遮掩掩的不敢明说,但是凭他们的表现和一字半句,其实就能够推测出很多。
于是,李实和罗绮对视一眼,道:“如此看来,也先是在诈我们。”
袁彬皱了皱眉,依旧没弄明白这中间的关联,便问道:“大人,这是何以见得?”
这回开口的是罗绮。
应该说,这一次朝廷也是下了决心,要竭力把太上皇迎回的,挑选的正使和副使,皆是有过军中经历的。
相比之下,袁彬虽然是武人,但是他只不过是一个锦衣卫校尉而已,不过因缘际会,成了太上皇身边的随侍而已。
有些事情,他还是看不透。
罗绮道:“袁将军有所不知,军中大将首重军威,很多将领带兵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一个小的错处,打一顿杀威棒,杀鸡儆猴,这样才能树立威信。”
“所以一般来说,在将领和军队刚开始磨合的时候,军中往往是最重规矩,气氛也最为压抑的时候。”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将领自身威信没有树立起来,所以必须依靠流于表面的规矩行事。”
话说到此处,李实接着道。
“但是,此处乃是也先的本部大营,都是他的亲信近臣,其中的兵士虽然可能来自诸多部落,但都是跟着也先打过大仗的,按理来说,这种军中,氛围反而应该宽松。”
“因为到这个时候,将领个人的威望以及足以慑服所有人,不必要在苛求很多小节。”
“但是,我等入营所见,从伯都王到一干贵族,再到普通的兵士,都无不战战兢兢,好像十分害怕行差踏错一般。”
“还有便是,今日和谈之时,当罗大人提到定襄侯之时,也先尚无反应,一帮瓦剌的贵族全都立刻跳了起来。”
“我本就久闻,也先性格十分多疑,沙窝一战之后,也先因断臂战败,想必更加不信任周边之人。”
“再结合罗大人方才所说的种种,基本可以断定,沙窝一役后,也先对诸部落的管辖,恐怕是更加严苛独断,因此,那些贵族和伯都王,才会如此谨慎。”
说着话,李实端起案上的杯子,抿了一口,发现是一股喝不惯的酥油茶,而不是习惯的清冽茶水,忍不住皱了皱眉,将杯子搁下,继续道。
“所以,这种情况下,即便诸部心有不满,也绝不敢跟也先谈任何的条件,这个时候的也先,就像是那些刚刚领兵的将领一样,时刻准备着抓人出来立威。”
袁彬这才恍然大悟,道:“所以说,从头到尾,都是也先的意思?”
李实和罗绮点了点头,旋即,李实对着朱鉴开口道。
“大人,弄清楚了这些,一切就好办了,我觉得,明日我等拜见上皇时,可以……”
后头的话,李实压低了声音,朱鉴听完之后,似乎有些犹豫,问道。
“李大人,如此是否有些冒险,若是不成,那可就真的要前功尽弃了。”
李实捏了捏拳头,片刻之后方道。
“大人,我还是相信,我们之前的判断,若不如此,恐怕也先还要再拖延下去,拖的越久,恐怕越容易生变。”
朱鉴想了想,侧身对着罗绮问道:“罗大人的意思呢?”
罗绮短暂的思索了一阵之后,也点了点头。
于是,朱鉴轻轻吐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明日便照李大人所说的办,只不过……”
说着话,朱鉴转头望着袁彬,道。
“袁将军,此事有些冒险,不能提前泄露出去,所以……”
袁彬虽然心里觉得,他们的想法有些冒险,但是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他们的决定。
于是,他只能点了点头,道:“几位大人放心,袁某一定好好配合。”
朱鉴这才舒了口气,几人对视一眼,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神色无比的坚定……
第477章 拜见上皇
翌日,似乎是想要刻意的晾一晾朱鉴等人,所以,这一天伯都王没有来,只有一个陌生的瓦剌贵族,带着一队兵士,来到了使团的营帐。
此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长得孔武有力,自我介绍是也先的亲卫队长。
“太上皇陛下在距离此十五里外,太师命我领你们前去拜见。”
这个自称名叫卜列革的亲卫队长,看起来十分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但是朱鉴等人却毫不在意,穿戴着正式的朝服,朱鉴拱了拱手,道。
“阁下请稍待片刻,我等还没有准备好。”
卜列革皱了皱眉,越过朱鉴,便瞧见后头李实和罗绮正在指挥着人收拾车马,不断的往大车上装东西,看这副架势,好似要把使团搬空一样。
下巴往前一抬,卜列革问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朱鉴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挡住他的视线,笑着道。
“我朝陛下及圣母皇太后,念及太上皇身在迤北苦寒之地,准备了些丝绸,粳米、鱼肉、梅杪、烧酒及御用器物,冬衣等物,命我等进献上皇。”
“东西多了些,所以需要劳烦阁下稍等片刻。”
说着话,朱鉴似乎是担心卜列革四处乱看,所以一伸手,邀请他进营帐内稍歇。
卜列革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进了帐子。
在铺好的地毯上坐下,便有使团的随从上前,各倒了一碗奶茶,送到他们的面前。
卜列革端起来抿了一口,却不由得眉头一皱。
这茶竟是凉的!
抬起头往四下一瞧,帐中的火盆也息了,各种装饰倒是和他往日见过的蒙古帐子一般,但是总感觉有哪不对。
正要开口打探两句,外头便有人进来禀道:“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于是,卜列革只得将话头咽了下去。
跟着朱鉴走出帐子,却见好几辆马车已然装的整整齐齐,随队的人手也有上百人。
卜列革心头的疑惑更甚,但是却也不好多问,见准备好了,便带着人出发,往太上皇的居处去。
自从回到瓦剌之后,也先就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专门给太上皇居住,并且安置了重兵把守。
那个地方,距离也先的军帐大概有十五里。
因为带着几辆马车,所以队伍走的并不算快,行进了大约半个时辰方至。
看得出来,也先对于太上皇还是不错的,这处帐子很大,几乎可以媲美也先自己的军帐。
但是在朱鉴等人看来,还是颇为简陋。
毕竟,在汉人看来,草原上的这种帐子,无非就是围帐布帏,席地而寝,连寻常百姓的居所都不如,何谈皇宫大内?
帐子周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看起来守卫甚是森严。
在帐子外头,哈铭带着两个随从,早已经望眼欲穿。
遥遥距离帐子还有上百步,朱鉴等人就坚持下马,步行而至。
来到帐前,袁彬上前对着哈铭介绍道。
“哈通事,这位是使团正使,右都御史掌鸿胪寺事朱鉴大人,携使团副使礼部侍郎李实大人,大理寺少卿罗绮大人,前来向太上皇问安。”
哈铭点了点头,道:“几位大人一路辛苦,太上皇已在帐中等候多时,吩咐了几位大人若至,便可觐见,我这就进去通传,请诸位稍待。”
于是,哈铭转身进了帐中,没过片刻,又转了出来,引着朱鉴等人进了帐中。
帐子里甚为朴素,至少在朱鉴等人看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