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的手顿了顿,落在后者的肩膀上,声音温和而坚定。
“从今以后,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大明的太子,朝廷的储君,你的身上,担负着天下万民之望,也寄托着哀家和你父皇的期待,这条路不好走,但是,你得走的好,明白吗?”
朱见深似乎有些被吓到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的皇祖母,然后又转过头看了看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牛玉等人和万姐姐。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给他任何的提醒和帮助。
懵懵懂懂中,他在孙太后肃然的目光当中,犹豫了一下,然后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道。
“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好了,去吧……”
于是,孙太后点了点头,示意朱见深起身,然后目送着他走出了殿门。
天色渐明,初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慈宁宫中。
随着朱见深的离开,暖阁中的人又少了一大半,外头一阵喧闹声响起,依稀可辨‘太子起驾’几个洪亮的字眼传来。
孙太后坐在榻上,久久不言,良久之后,略显空旷的殿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久久回荡不散……
从慈宁宫到南宫,最快的方式,是越过奉天殿,出东华门而至南宫。
但是,一方面是出于安定朝野的意图,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规矩,太子的仪驾,这次却是从西华门而出,然后向东绕行,过承天门广场,再过东华门而至南宫外。
严格来说,这还是太子被册封之后,首次这么大张旗鼓的动用仪驾,自然是引得众人侧目,尤其是,在太子的旁边,还跟着最近声名鹊起的司礼监大珰怀恩。
知道内情的,当然能够看出这中间一来一往的明争暗斗,但是,不知情的中低阶官员们,都已经纷纷忍不住开始感慨天家和睦,其乐融融了。
乾清宫中,今日不必早朝,所以朱祁钰的时间相对宽松一些,刚刚用了早膳,外头的小侧门便被无声推开,旋即,一袭蟒衣的东厂提督舒良闪身进来,恭恭敬敬的来到御前,跪倒在地,道。
“启禀皇爷,您吩咐的事,奴婢已办好了,怀恩公公那边,也已经接到了太子殿下,如今正往南宫赶去。”
朱祁钰原本正倚在榻上抿茶,闻听此言,放下手里的茶盏,神色有些复杂。
片刻之后,他摆了摆手,示意舒良起身,随后,朱祁钰也同样起身,缓步来到殿门处,最终站定在了廊下,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厚厚的皇城,落在了南宫当中。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太子应该已经到了吧……
“外头有什么反应?”
应该说,舒良跟在天子的身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作为东厂的提督太监,舒良最拿手的,就是察言观色。
因此,从他刚刚一进殿,就敏锐的察觉到,天子的心情很差。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有些时候,直觉往往是最准确的。
心中提着小心,舒良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闻听天子问话,不敢过多犹豫,只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便谨慎开口道。
“回皇爷,怀恩公公昨日去内阁拟旨,并没有刻意让人保密,今天备了仪驾往慈宁宫去,也没避着人,所以消息传得很快。”
“据说太子殿下的仪驾出西华门时,已经有不少大臣在外等候,盛赞太子殿下侍父以孝,侍君以忠,堪为万民楷模。”
说到此处,舒良便停了下来,但是,这番话显然并不能让朱祁钰感到满意,他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还有呢?”
舒良眼神闪了闪,脑子里各种念头转动,但是口中却不敢怠慢,斟酌着道。
“随着皇爷的旨意被外头知晓,太上皇昨夜的那道旨意也传了出去,如今外头都在议论着,说天家和睦,太上皇和皇爷兄弟情深,还说太子殿下主动为君分忧,小小年纪,便有储君担当。”
“储君担当?”
朱祁钰负手而立,眼神眺望着南宫的方向,口中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
声音虽轻,但是,舒良却敏锐的感觉到,天子的情绪不对,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得小心谨慎,于是,他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朱祁钰的确心情很差,因为,今天的事情让他想到了前世的朱见济。
实话实说,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他也不愿意折腾朱见深这个小娃娃。
但是,就像怀恩在慈宁宫中所说的,储君有储君的职责,朱见深既然被人推上了这个位置,那么很多事情,他就是躲不掉的。
前世的朱见济如此,这一世的朱见深亦是如此。
太子的身份,注定了他迟早会被卷入朝局当中,也注定了他这一辈子都会身不由己。
就算不是现在,等过些日子出阁备府,也是一样。
东宫储君,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天下表率!
朱祁钰就这么站着,目光始终望着南宫的方向,丝毫不动,舒良站在后头,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舒良才听到天子再度开口,声音平静,不起波澜,道。
“让朱仪办事利落些,既然他已下定了决心,那就不要再拖着了,再这么下去,不管是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
“遵旨……”
舒良点了点头,默默的后退两步,匆匆前去办事。
然而,直到他离开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天子。
此刻,天光乍破,旭日初升,一轮红日艰难的穿过云层,撒出一缕缕金光,显得温暖和煦。
但是,即便是在这样美好的日出下,舒良依旧能够感受到,弥漫在天子周身的那股隐隐的悲伤之意……
细微,但真实存在!
第662章 这是一章铺垫又名 矛盾的太上皇
南宫,重华殿。
一大早,朱祁镇就穿起了大红色的衮龙袍,来到了重华殿。
坦诚的说,虽然有阮浪相劝,但是,那天廷议上发生的事情,还是让朱祁镇心中压抑了很多的情绪。
自从迤北归来之后,朱祁镇的内心一直十分矛盾。
当初被俘瓦剌的时候,他被人囚禁在方寸之地,每日相伴的是呼啸北风和粗粝的牛羊,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折磨着他。
虽然他曾经做出种种努力,譬如拉拢伯颜帖木儿,伯都王,命张軏等人暗杀喜宁,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明白,他做再多的事情,最终的决定权都不在他的手里。
事已至此,他再拼命,也不过只能在两国大势中随波逐流而已。
那时他想,只要能够平安回朝,再见到钱皇后和孙太后等人,便于愿足矣。。
但是,当真正踏上归途的时候, 他又开始害怕。
因为,京城当中不止有牵挂他的人, 也有不想见到他的人。
虽然说朱祁镇自己没有经历过夺嫡之争, 但是, 他到底接受过完整的皇家教育,见过史书中的无数刀光剑影。
在南归的一路上, 朱祁镇都在想,如果易地而处,他是京城中的新天子, 会如何对待一个即将南归的太上皇?
答案很清楚,杀之!
不管此举会酿成多大的祸患,不管世人会如何议论,也不管这样做会让已经残破不堪的朝局再度动荡。
对于朱祁镇来说,他已经经历过一次被人囚在迤北, 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的滋味了。
所以, 如果换了是他坐在乾清宫中,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掉这个即将南归的太上皇,永绝后患。
朝局动荡可以安稳, 人心向背可以收拢, 国力损耗可以休养生息,但是,命只有一条,他不会冒这个风险。
以己度人,朱祁镇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可能, 会在南归的路上‘暴毙’!
因此, 一路从大同到宣府,他都无比小心,衣物鞋帽,只敢穿钱皇后亲手缝制的,食物饮水,都要有人一一尝过才敢入口。
也先赠给他的护卫,日夜须臾不敢离身,因为,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这些虏人反而是最希望他安全到达京师的。
预想当中的暗杀没有到来,但是, 朱祁镇却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 来自京城中的新天子,自己曾经的亲弟弟的恶意。
先是舒良的挑衅,尔后是入京时大张旗鼓的逼迫羞辱,再到南宫内外明里暗里的监视和兄弟相见时的居高临下。
桩桩件件,都让朱祁镇心中的不安之感越来越重,内心当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如今的平静安稳,不过是假象。
尤其是在了解了自己离京之后的一年多,京城当中发生的诸多事情之后,朱祁镇越发觉得,如今的朱祁钰没有杀他,只不过是因为,朝局还没有彻底稳定下来,他登基的时间还不够久,根基还不够稳固。
这个新天子,还需要自己这个太上皇来为他背书,来告诉天下万民,他的皇位是名正言顺的,由太上皇主动禅位而来,并非篡权,更非趁人之危。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天子的地位会越来越稳固,自己这个太上皇的作用和影响力,也会越来越小。
这一点,事实上早就已经初现端倪。
当初舒良一介宦官, 手持一份中旨, 便敢在宣府如此逼迫于他,朱祁镇甚至都用出了愤而拒绝回京的手段, 但是到了最后,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到几个月的时间,舒良又大摇大摆的在东厂作威作福。
这放在往常,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还有回京之后的迎归大典,看似隆重,但是,实际上却不过是一场昭示新天子法统和英明的狂欢,原本应该作为主角的朱祁镇,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个牵线木偶而已。
还有后来的冬至大节,正旦大节,新天子屡屡逾矩,几乎要将心中的不屑和对他这个太上皇的不恭摆到了台面上。
但是,满朝上下,都像是瞎子一般,置之不理。
于是,朱祁镇不得不悲哀的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
他最大的作用,从回到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了。
如今,天位有主,朝局稳定,群臣之所以始终关注他这个太上皇,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还代表着大明的颜面。
堂堂的太上皇帝,却被人囚禁在千里之外的虏廷,这是大明的耻辱。
所以,对于大明来说,迎归太上皇,是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当他真正回到了大明,这点作用,自然也就消失了。
剩下的,无非就是彰显新天子的法统,让天下看到天家的和睦,看到新天子的仁慈大度,看到新天子的伦序有道。
他存在的意义,将完全变成为新天子而服务。
既然如此,那么,新天子的感受和形象,自然是被摆在第一位的。
天子执意要保舒良,群臣只能让步,天子要大张旗鼓的办仪典,群臣不仅要办,而且要尽心的办,天子在仪典上任性不跪,群臣劝谏无法,也只能顺着。
不仅如此,在官方的文书当中,还要‘为尊者讳’,隐去这无足轻重的小小细节,让天下人看到的,是一个敬重兄长,宽厚仁慈的天子形象。
朱祁镇明白,长此以往,他会慢慢的被遗忘在南宫,直到无人记得的时候,再突发‘急病’,撒手人寰。
或许,随之而去的,还会有钱皇后,周贵妃等人,当然,她们是‘自愿殉葬’,死后会被追封追谥。
至于他的皇子们,会被优待,赐一个大大的封地,然后被配上一整套完备得力的王府官,前去封地就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