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 为了说服张輗, 朱仪曾经清晰的表明过立场, 甚至于,几乎将他和杨杰的所有谈话, 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张輗。
所以, 张輗清楚的知道,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和杨家联手。
如此一来,刚刚的那番解释,就说不通了。
花厅当中,人已走了个干净, 张輗按着手里的茶盏, 目光如炬的望着眼前的朱仪,问道。
“小公爷,就没有什么话想跟老夫说的吗?”
对于这番质问,朱仪早有准备,面色依旧平静,回答道。
“二爷是指,我为何没有如实跟焦驸马等人说明,我当日对二爷所说的话吗?”
轻轻摇了摇头,朱仪敛容道。
“二爷,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如今又是秦晋之好, 有些话我可以对二爷说, 是因为你我两家姻亲一成,便是同气连枝,成国公府好,就是英国公府好,英国公府好,就是成国公府好。”
“这道理反过来也是一样,所以,我跟二爷可以摊开了说,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复爵,二爷也会相信我别无他意,但是,二爷扪心自问,若是这话我跟那些人说,他们会觉得我只是为了复爵,还是……会觉得我在两头下注呢?”
廷议之前的那场谈话,二人其实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他们这么做,就是纯纯的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
成国公府想要复爵,英国公府想要从任礼手中拿回权势,尽管这样会对如今太上皇已经成形的力量有很大的打击,但是,二人都不在乎。
归根到底,对于他们来说,家族的强大,远比所谓的忠心要重要!
所以,对于说服张輗,朱仪还是有把握的。
现在张輗犹豫的, 无非就还是刚刚老生常谈的,他和杨家提前的联络, 有可能是在倒向天子。
但是,朱仪不相信,张輗之前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明知如此但还是这么做了, 只能说明,他内心当中还是倾向于相信朱仪的。
如今只不过是听了焦敬等人的话,心中又有了动摇而已。
看着张輗沉默的脸色,朱仪依旧晃了晃手里的奏疏,道。
“二爷,这本奏疏的内容,你也瞧见了,若是我真的如焦驸马等人猜测的那样,那么,我只需推动东宫出阁便是,何必要大费周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替太子殿下争取幼军呢?”
“还是说,二爷觉得,把幼军交给东宫,对天子有什么好处?或者,我区区一个落魄的成国公府,值得天子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道理并不复杂,朱仪相信,张輗是能够想清楚的。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他的这番话说完之后,张輗还是盯着他,神色之间,颇有些挣扎。
这番神色让朱仪感到有些不安,但是,他依旧没有说话。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他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的话,那么,这个时候,多说多错。
终于,半晌之后,张輗轻轻叹了口气,道。
“你说得对,为东宫组建幼军,的确对天子有害无利,这种风险,咱们的天子,只怕是不会冒的。”
“不过,小公爷,你可知道,焦敬等人之所以针对你,真正的原因在何处?”
朱仪皱了皱眉,面色却没什么太大的波澜,道。
“愿闻其详。”
“任礼传了信来!”
张輗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要知道,如今距离廷议才过了几日而已,任礼被抓进去的,可是守卫森严的诏狱。
锦衣卫那边,自从上次徐彬等人的事情泄露之后,指挥使卢忠大肆整顿了一番,这种情况下,任礼竟然还有本事传消息出来?
朱仪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就要开口问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忍了下来。
这不符合他的立场!
作为一个刚刚被怀疑过的太上皇死忠,他现在应该问的是……
“这么说,今日的一切,是任侯的意思?”
朱仪的目光沉沉,口气之间也带上了一丝敌意。
见此状况,张輗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莫要多心,任侯传信出来,并没有提及小公爷。”
于是,朱仪的脸色好看了几分,问道。
“那他到底说了什么?”
张輗望着朱仪的脸色愈发复杂,显然,心中依旧在斗争着,片刻之后,到底,还是信任占了上风,叹了口气,他开口道。
“任礼来信,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和杨能的谈话内容!”
朱仪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等着张輗的下文。
廷议之上,杨洪拿了两份证据出来,一份是杨信的家信,另一份是杨能的自陈书。
谷禬</span> 这两份证据,直到现在位置,除了天子之外,都没有人真正看过,所以,不少人都在猜测,上头写的东西,恐怕并不如现在众人看到的这么简单,朱仪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也的确是他忽略了这一点,那就是除了直接看到那份自陈书之外,还有一条路可以得知上面的内容,那就是找任礼这个当事人!
话开了口,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张輗略整理了一些语言,继续道。
“按照任侯的说法,他当时的确许诺了杨能,只要他能说服杨洪主动出面阻止兵部整饬军屯,他便可以带着各家勋贵联合为昌平侯府造势,同时还可以鼓动军中将领一起配合。”
这些没什么好意外的,在廷议上都说过了,但是,接下来的,却是朱仪也意想不到的……
“但是,杨能虽然年轻,却以善谋著称,他虽然想帮杨家脱离困境,可并没有贸然相信任礼,当时,杨能反问任礼三个问题。”
“第一,如若杨府出了这个头,结果廷议之上,任礼突然反悔,又当如何?”
“第二,整饬军屯虽然侵犯了各家勋贵的利益,但是,区区一个宁远侯,便敢替众家勋贵许诺,他哪来的底气?”
“第三,杨府虽然危若累卵,但是也不会饮鸩止渴,整饬军屯是天子和文臣共同推动的事,若是杨府带着勋贵们在廷议上激烈反对,那么就算熬过了当前的难关,之后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毕竟,勋贵们就算能够暂时团结起来,但是,熬过了这个难关,大家肯定还是自己顾自己,到时候,只能是做了出头鸟的杨府,自己来承担后果。”
听了这番话,朱仪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片刻之后,他方开口道。
“这个杨能,倒是大胆,当时的状况,分明是杨府遭受困境,可他这番问话,倒像是宁远侯府在求他一样。”
看的出来,朱仪在刻意的活跃沉郁的气氛,于是,张輗的脸色也松了松,感叹道。
“是啊,杨家的这帮人,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杨洪在廷议上是如此,杨能也是这样。”
“当时,杨能话说的明白,杨家虽然已经岌岌可危,但是,也不可能为别人做嫁衣裳。”
所谓为他人所嫁衣裳,自然指的是,杨家出头带着勋贵们反对整饬军屯,成功了之后勋贵们得了利益,杨家却要直面天子和文臣的暴风骤雨。
杨能的意思,就是哪怕杨家躲不过这一劫,也不会白白便宜了勋贵们。
这番玉石俱焚的样子,倒真和杨洪在廷议上的所作所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所以,任侯说了什么?”
其实,朱仪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
任礼和杨能的见面,其实说白了就是一次谈判,杨家的处境堪忧,但是任礼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大概率,是任礼主动找上杨能,让对方看出了什么,所以从一开始,就摆出了强硬的态度。
杨能此举,并不是真的想玉石俱焚,而是想要诈出任礼更多的筹码。
所以,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筹码,显然依旧被杨能拿到了。
虽然没有开口问,但是,朱仪可以想见,任礼在这个时候,还能够从诏狱当中传消息出来,肯定颇不容易,说不定动用的就是自己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最后的人脉。
这么难得的机会,任礼别的不说,偏偏只说他和杨能的谈话,其实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任侯……”
张輗又是一场无奈的叹气,道。
“说来可能也是因为,当时太过着急,毕竟,你知道,那个不知真假的证人,就握在杨信的手中。”
“所以,为了取得杨能的信任,任侯便跟他透了底……”
“呵,怪不得……”
朱仪冷笑一声,心中已经渐渐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杨能的疑惑,或者说他不放心的点,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杨家如果投靠了任礼,那么怎么在整饬军屯的风波过去之后,仍能保住自己的门庭。
一座侯府的存亡,凭任礼一个人,是担不下的!
那么,自然要找能担的下的人,所以,任礼能把谁搬出来,也就不难猜测了。
太上皇!
当然,还有东宫,不论如何,太上皇从礼法上,都是天子的兄长。
尤其是现在,天子还保持着对太上皇明面上尊重的情况下,杨家如果大张旗鼓的投靠了太上皇,自保的可能性就大得多。
当然,也有可能迎来天子更激烈的打击,但是,毕竟这么做的话,天子的名声会大大受损,天家之间的恶劣关系也将再难遮掩。
一个杨家,是否值得天子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值得商榷了。
这并不是一条肯定能安稳的路,但是,这至少是一个有机会能够走通的路。
杨家不怕玉石俱焚,但绝不想玉石俱焚。
所以,当任礼搬出太上皇的时候,这件事情才真的有了可以继续谈下去的空间。
但是,如此一来,任礼的筹码就泄露了出去,如今杨能倒戈,那么,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成了太上皇公然插手朝政的证据。
当然,并不是铁证,就像任礼在朝堂上辩驳的那样,这只是杨能的一家之言,说明不了什么。
但是,朝堂之上,大多时候,并不需要什么铁证,只需要相信。
别说杨家已经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是鼎盛之时,杨能又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诬陷太上皇?
朝中到时候必然会有这种流言,如此一来,太上皇之后再有动作,必然会受到影响。
如此也就能够解释,今天的局所为何来了……
杨能的自陈书中,既然写明了任礼的背后是南宫,那么,如果朱仪答应了和杨家联手的提议,那么,很有可能,这场廷议最后的指向根本就不是任礼,而是太上皇!
如果说之前的时候,朱仪跟杨家联手还有可能是贪图杨洪的辩驳奏疏,那么,在任礼的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朱仪一旦答应跟杨家联手,那他已经投靠天子的可能性就直线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