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并不缺聪明人,也从来不缺,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即便不提于谦,张居正这样高屋建瓴,挽大厦于将倾的大臣,单说其他能够做到七卿的朝廷重臣,便没有一个是才能不出众的。
但是,他们救不了大明。
原因便在于,所谓祖宗成法束缚了他们,这个祖宗成法,指的不单单是太祖太宗所立的规矩,更重要的是,存在所有人心中那一道无形的禁锢。
儒家之道,对君权的维护,对社会的稳定有着无与伦比的作用,但是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因循守旧。
百年变迁,让朱祁玉看到了太多的新事物,新问题,新变化。
从成化到弘治,从嘉靖到万历,太多的新问题接踵而至,需要有新的办法来解决,但是遗憾的是,大明的很多框架,在开国的时候,就已经定死了。
因此,在遇到问题时,这些大明最优秀,最有才能的人,只能在已有的框架当中修修补补,由于种种缘故,却难以触及问题的本质。
回顾整个王朝的兴衰,尤其是看到隆万之际的一系列变革后,朱祁玉再回头看,他意外的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若无土木之役的沉重打击,那么正统这一代,本当是一个变革的时代!
国力鼎盛,但各种问题日渐暴露出来,太祖时的诸多旧法越来越不适应如今的朝廷社稷,武虽有失衡的趋势,但是,却并未出现严重的差距,礼法虽大,但皇帝至尊,仍能与礼法相抗衡。
诸士大夫勋贵,虽已有腐朽之象,但仍有锐意进取,事不法古之辈。
这个时候,恰是一个酝酿着变革的时代。
甚至于,虽然朱祁玉对朱祁镇的评价不怎么样,但是,他也要承认,如果朱祁镇不是手段错了,太过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且信错了人,他心中那股希望能够有父祖功业的动力,完全有可能让他成为这个大变革时代的发起者。
可惜他选错了
土木一战,彻底打断了这股尚未酝酿完成的变革,它一方面加快了武失衡的势头,让边境的问题进一步恶化,让中央朝廷陷入长期的皇位之争和无限的动荡当中,另一方面,也让原本还算鼎盛的国力消耗殆空,使整个国家不得不转入长期的休养生息当中。
这种局面之下,任何的改革,对于国家来说,都只能是雪上加霜。
从这个角度而言,说朱祁镇是整个朱家的罪人,毫不为过!
但是,朱祁玉依然留着他,不是因为什么兄弟之情,而是因为,他想要重启大明改革的势头,就需要朝局的稳定。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无论是哪一件,都需要朝局的稳定,国家的平静,万民的拥戴。
这也是他一直不愿用雷霆手段解决朱祁镇的原因所在,留着他虽然让人感到恶心,但是,如今的朝局,以朱祁玉的手段,他已然掀不起什么风浪。
或者说,他只能掀起他自以为是风浪的风浪。
但是若是无缘无故的杀了他,君臣离心之下,想要重启改革的进程,就遥遥无期了。
毕竟,朱祁玉只有一个人,他心中纵有千万韬略,仅凭一己之力,也推行不下去。
以威权手段慑人,终不能真得人心,只能如嘉靖一般,被人只畏不敬,如此,诸臣皆对上谄媚,对下霸凌,说什么改革都是虚言。
威临四方,以德化人,方是正道!
朱祁镇要死,也是他自己找死,不能是朱祁玉因一己之私而要杀他,否则,纵然皇位稳坐,也必将重蹈嘉靖的覆辙。
所以,对于现在的朱祁玉来说,朱祁镇要解决,但是,却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若是想要解决他,只要肯付出代价,不过反手之间而已,只是时候不到,强而为之,要弥补的太多,耽误的太多。
哪怕是这数年的动荡,他也耽搁不起,大明也耽搁不起。
因此,对于朱祁玉来说,他和其他的皇帝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所谓的祖宗成法放在心上。
倒不是他不敬祖宗,而是他看过百年,他非常清楚,太祖之制,适于洪武,永乐之制,勉强适于永乐,至于景泰以后,前制已旧,诸多框架,皆已不适于社稷,即便是有所修补,也终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朱祁玉曾经想过,设计一套新的规制,推行下去,将他见到的种种问题,都掐灭在萌芽当中。
如此,虽然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但是,却不需要漫长的岁月,耽搁个几年,先把朱祁镇解决掉,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到最后,他还是打消了念头。
因为,他设计出来的规制,或许能够适应景泰之世,但是最终,几十上百年过去,也终会陈旧。
无非是一套新的祖宗之法罢了,已然无法扭转结局。
所以,他要做的,是不断的改革,不断的进取,一条条的破掉挡在所有人的面前的,纸面上的祖宗成法。
直到最后,破掉横亘在所有人心中的,那套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桎梏。
如此一来,哪怕是他死了,但是每一代人,在遇到每一代的问题时,都会有新的办法来解决。
他无法保证,这一定能让大明王朝绵延长久,但是至少,这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古有商君强秦之言,谓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如今朱祁玉想要铸就的信念,便是,苟利于国者,无不可变之法!
这是朱祁玉的野心,也是他能为大明所做的一切。
当然,野心再大,也要从小处做起。
譬如说,皇子皇女的教育,这一条看似简单,但是实则最为紧要。
先不谈太子的教育,单说宗室的问题,迟早要解决,所以,从朱祁玉这一代开始,至少是新封的宗室藩王,必不可能再像以前一般,被圈在封地当中碌碌无为。
太祖皇帝最初分封诸王,是希望他们能够和西汉一样,藩屏天下,但是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个好法子。
这些藩王不仅给朝廷的财政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而且,过大的权力,对中央朝廷的威胁不可忽视。
但反而在大明穷途末路之时,这些藩王能够起到的作用,又微乎其微。
没有封地的管理权,又不领军,甚至连城门都出不去,这些藩王,除了消耗国家的资源,几乎没什么用了。
所以,这种局面必然要改变,防着藩王僭权篡乱不错,自家人才会维护自家人的社稷,这也不错。
但是两者结合,闹出来个四不像的典制,就错了。
因此,藩王势必要重新改革,只要军制足够完善,令藩王接触不到军权,那么,僭权篡乱之事,便可避免。
在这个前提下,藩王宗室能够起到的作用,绝对比如今要强得多。
而想要达到这一点,那么,对待宗室藩王的教育,就不能像往常一样,宗学只是第一步,皇子皇女的教育,才是重头戏。
毕竟,过往的藩王已经习惯了旧制,就算是日后改革,也难以根除他们的很多固有观念,只有这些还未就藩的皇子们,才是新的希望。
这才是朱祁玉将小学堂建在乾清宫旁的最大缘故,只有他能够时时看顾,才能保证这些皇子们接受的教育,是自己想要的,而不是过往的那些旧观念。
当然,这个改革的重点是诸皇子,如果说,对于皇子们的教育,朱祁玉虽然掺杂着感情,但更多的出于政治考量的话。
那么,对于皇女的教育,就是反过来了,感情为重,只掺杂了些许的政治因素。
有明一代,大明的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但是,也仅仅只是出嫁前这段日子而已。
明初还好一些,许多公主都和勋贵世家联姻,日子过的不错。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纳妃只娶小门小户的惯例,被用在了公主的身上。
与此同时,这帮士大夫还将夫为妻纲的规矩,也用在公主身上,这就导致了,公主在出嫁之后,要受到各种条条框框的限制,甚至还要拜见公婆,如果能和民间女子一般侍奉汤药,更是会被称颂。
再到后来,为公主选驸马,竟成了底下的奴婢们大肆敛财的工具,屡屡出现选的驸马无德无行,甚至还有刚成婚就直接病死的,更过分的是,就这样的,还要公主守节,不许再嫁。
朱祁玉上辈子两个女儿,小女儿青灯古佛,失志不嫁,伴着母亲了了一生,大女儿则是被随意选配了一个平民人家,一辈子都没再回过宫中,等朱祁玉再听到她的消息,便是她死的时候,才不过四十二岁
想起刚刚活泼爱闹的小丫头,未来会是这样的命运,朱祁玉的心头就一阵的火起。
这帮大臣,说白了,也就是欺负欺负不受宠的公主,先皇两子三女,永清公主早逝,常德长公主是三个公主中最小的,却嫁进了阳武侯府,反胡皇后所出的顺德长公主,只嫁了个千户之子。
这一世,既然重来一回,朱祁玉自然是说什么也不会再重蹈原先的覆辙了。
不过如此一来,对于固安的教导,也就要加些紧了,他可不想等以后自己的闺女,以后只懂些什么女红女工,连经义史书都看不明白,嫁了出去,平白被人给欺负。
“臣妾也觉得,多读些书好,慧姐儿的性子虽跳脱,但是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她是公主,倒也不必真的去做什么女工活。”
看到朱祁玉的脸色不太好,汪氏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一向脾气温和的丈夫,会因此发这么大的脾气,只好道。
“只是,此事往日里本没有先例,而且,就算是寻常人家,到了读书的年岁,男女也是分开进学的,陛下让他们兄妹一起受教,外朝会不会有人说闲话?”
“且叫他们说去便是,朕的女儿,轮得到他们来议论,你和贵妃只管安排,授教的师傅朕来找。”
“宫中之事,还轮不到外头的人来指手画脚。”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朱祁玉,他原本想着,找些翰林院的人来教这两个孩子,他多找些时间看顾便是。
但是现在想想,翰林院的那帮人,还是腐儒气过盛了些,万一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授课的时候有什么偏向,反倒不美。
还是得找些靠得住的大臣来教更合适
除了这个之外,朱祁玉的眸光闪了闪,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问道。
“皇后,你刚刚说,是皇嫂对贵妃提起了此事,她才起了念头来与你商量,随后,皇姐到宫里来,你又问了皇姐,才定了念头。”
“朕总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皇嫂不是多嘴的性格,怎么会突然提起此事?”
第862章 故弄玄虚
一般来说,外朝的争斗,朱祁玉不怎么在汪氏的面前提起,倒不是怕她干政,而是这些事情,往往说了也没有用,只能让她更担心而已。
所以,朱祁玉在坤宁宫,更多的会说些关于后宫的闲话,提起外朝的时候,也是说些趣事,更深层次的,他通常都不会多说。
但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件事情牵扯后宫,而且牵扯到慧姐儿和济哥儿两个孩子,他须得谨慎几分。
所幸汪氏也是知轻重的,见朱祁玉这般神色,便知道此事可能另有隐情,秀眉微蹙,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但是到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
“这件事情,臣妾本也觉得有些奇怪,先头还问过杭氏,皇嫂怎么会突然提起两个孩子进学的事,当时杭氏说,是因为皇嫂最近闲着无聊,自己缝制了些绣品,送到杭氏那里,说是聊表这些日子照拂南宫的谢意。”
“后来聊了起来,皇嫂便说她最近在教重庆公主刺绣,还说等慧姐儿稍大些,也可以教她,因着这个,杭氏才提起了小学堂的事,皇嫂便说了两句男女有别,还是分开的好。”
“当时臣妾听完,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没有多心,怎么,陛下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说起来,如今这一辈的皇嗣当中,朱见深是最长的庶子,但是却不是最长的孩子,在他之前,朱祁镇还有两个女儿,长女重庆公主,和朱见深一母同胞,是贵妃周氏所出,年纪最长,如今已经满七岁了,次女嘉善公主,是惠妃王氏所出,也有六岁多了。
重庆公主这个孩子,朱祁玉也见过的,虽然是周氏所出,但是素来和钱皇后亲近,性格温婉柔顺,和慧姐儿这个小疯丫头简直是两个极端,她的确从小就喜欢女红刺绣,所以,这件事情听起来,倒是合理的很。
不过,听起来合理,却未必是真的合理。
朱祁玉想了想,又问道。
“那皇姐呢?她当时的表现,可有什么异常?朕记得你刚刚说,皇姐是先到的慈宁宫,才来的坤宁宫?”
汪氏皱眉思索了片刻,但最后仍然摇了摇头,道。
“确实如此,但是,皇姐向来都是先去慈宁宫,再来见臣妾,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而且,此事并非皇姐提起,而是臣妾自己拿捏不准,才问了皇姐。”
“她当时也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只是随口说了两句,说外头的家学,都是男女分开,学不同的东西,还说慧姐儿要是不喜欢进学,其实再玩闹两年也无妨。”
说着,汪氏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道。
“陛下,臣妾不知道陛下何处觉得奇怪,但是皇姐的性格,陛下是知道的,上次薛驸马之事后,皇姐一直念着陛下的好,每回到坤宁宫来,都带着许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