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都还好说,一个王振党羽,就足以将这个曹吉祥扣的死死的。
沉吟半晌,孙太后道:“此事,还需得从外朝入手,哀家记得,此次随军出征的那些大臣勋戚,郕王似乎都没怎么罚他们吧?”
金英回道:“确实如此,其实主要是勋戚这边一直在力保,内臣估摸着,应该是郕王给他们的许诺,对外说的是,朝局危难,正当用人之际,所以准他们戴罪立功。”
孙太后又问:“那这次福建叛乱,平定如何?”
金英道:“据说是已经差不多了,被反贼所占据的城镇基本都已经收复,朝廷也派遣了官员抚民,就是还剩下些流贼,在乡下山村中顽抗。”
这本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此次福建叛乱,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从去年二月便已开始,算得上是朝廷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民变了。
自朝廷派遣宁阳侯陈懋帅军平叛以来,到如今算下来也有将近半年了,叛军的主力早已经被解决掉了,但是还有不少四散而逃的流贼,在不停的给各地衙门捣乱,所以才迁延至今。
不过如今朝廷局势危急,所以便紧急召回了大军。
听了金英的描述,孙太后心中大约有了底,开口道:“这样,你回头去外朝找几个御史,让他们上本弹劾曹吉祥等人,就说他监军不力,嚣张跋扈,区区民变,竟迁延年许,靡耗朝廷物力,反正,往严重了说,但是不要提王振。”
这……
金英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不是要保曹吉祥吗?
怎么还让人弹劾起来了……
犹豫片刻,金英开口问道:“圣母,这郕王本就对曹吉祥不怀好意,若是再有御史弹劾,万一他顺水推舟,可怎么是好?”
孙太后没答话,反问道:“哀家问你,此次平叛,主事者是谁?”
金英道:“自然是宁阳侯陈懋和刑部尚书金濂老大人。”
这次平叛,以宁阳侯陈懋为总兵官,刑部尚书金濂提督军务,曹吉祥为监军,是标准的武将主战,文臣主谋,宦官监军的配置。
话说出口,金英便隐约明白过来:“圣母的意思是,拿这两位当挡箭牌?”
陈懋和金濂,都是朝廷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郕王能够轻易的动曹吉祥,但是却不可能轻易动他们两个。
这次平叛,曹吉祥只是监军,这两位老大人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朝中若是有人要弹劾此次大军平叛不利,靡费朝廷物力,实际上是在打两位老大人的脸。
要知道,这次平叛,虽然算不上什么大胜,但是总归是中规中矩,成功平定了。
太后不提王振,只在平叛一事上做文章,哪怕仅是弹劾曹吉祥,二位老大人也必然会出面说话,到时候,事情闹得大了,郕王想要处置曹吉祥,就不容易了。
孙太后点了点头,道:“不止如此,这次平叛,既是成功平定,那便是有功无过,曹吉祥虽是宦官,但是挟功而回,却遭弹劾,于情于理,郕王不仅不能处置,还得保他,不然的话,日后再有大军出征,何以派遣宦官监军?”
金英明白过来了,太后这是在用朝臣的力量,倒逼郕王。
往日的时候,郕王只是个闲散王爷,这些事情和他无关,但是现在,郕王登基在即,一旦登基,他就是天子。
照朝廷惯例,大军出征,要派遣宦官监军,以此来保证皇帝,对,不是朝廷,而是皇帝对于军队的控制力。
这次平叛,既然成功了,那就说明曹吉祥是有功之人,这个时候朝臣弹劾他,如果郕王顺水推舟同意了。
那岂不是替他做事的这么多宦官寒心?
何况,对于外朝文臣的禀性,金英还是知晓一些的,那些老大人对于宦官干政监军,早就不满已久。
一旦有此机会,可不会单单满足于一个曹吉祥,郕王一旦这次处置了曹吉祥,以后每次大军出征,朝臣们都会把这事儿搬出来,阻止宦官继续监军。
如此一来,打压的是天子对于在外大军的控制,郕王除非是傻了,不然的话,想来不会为一个和王振牵连不深的内宦,费这么大的工夫。
说白了,曹吉祥顶多算是王振门下,平素嚣张跋扈了些,但是也没得罪过郕王,想来不至于紧盯着不放。
于是金英拱了拱手道:“圣母英明。”
孙太后揉了揉额头,道:“你所说不错,这二人常年在外监军,和普通内宦不同,有大用处,待此番风波过后,得想个法子,让他们继续在军中待下去,最好是能到京营去最好。”
金英想了想,道:“那既然如此,我们这次做事便得小心,不能让人瞧出来,是圣母在保曹吉祥,不然的话,以郕王的性子,就算一时不对曹吉祥动手,只怕也会多加提防,不会让他再插手军务。”
孙太后眉头微皱,脑中似是闪过了一个念头,忽然道。
“金英,哀家记得,你之前说过,郕王身边有个叫成敬的,之前和你一同在内书堂做讲官,可有此事?”
金英不知何意,便如实点了点头,道。
“回圣母,确有此事,此人原是进士出身,后来受汉王谋反牵连,被判腐刑,先皇有惜才之心,故而命他在内书堂教授宦官,后来被外放到郕王府掌事。”
孙太后又问:“那郕王对此人如何?”
金英答道:“应是十分信重的,这回郕王总柄大政,身边人手不足,有许多的政务,都是成敬随侍在旁,帮着处理的。”
孙太后眉头绽了绽,开口道:“既然如此,等曹吉祥回来,你叫他去找这个成敬,不必说别的,就说他之前依附王振,心有悔意,使些钱财,让成敬替他在郕王面前说说好话。”
这是……要通过成敬来保曹吉祥?
金英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圣母,据内臣所知,这成敬读书人出身,性子清高,但是曹吉祥……因着之前靠着王振,他久在军中,性格粗鄙,若是想要走他的门路,而且是让曹吉祥自己去,只怕会适得其反啊。”
金英说的吞吞吐吐,但是孙太后久在宫中,又岂会不知他的意思。
第93章 伤怀
事实上,自从王振势大之后,他底下的亲族内宦,都是嚣张跋扈的很,孙太后对曹吉祥不够熟悉,但是想来也差不多是如此。
这样的人,在成敬这样的读书人出身面前,必然是不会受待见的。
然而孙太后却摆了摆手,道:“这你不必担心,这成敬若是个唯利是图的,反而不好说话,偏他这样的性子,才能有用。”
见金英依旧迷惑,孙太后解释道:“眼下郕王摆明了要借机清洗内宦,那成敬若是个唯利是图,曲意逢迎的,势必要惟郕王之意而行,哪敢为和王振有牵连的曹吉祥说话?”
“哀家让曹吉祥过去,也不是想他能讨成敬的喜欢,只是叫成敬知道,有这么个人。”
“郕王在宫外多年,骤登大位,手里头可用的人手不多,尤其是熟悉军务,能够外出监军的心腹内宦,应是没有的……”
金英恍然大悟,接着道:“所以圣母您叫曹吉祥去走成敬的门路,是为了留待以后,一旦郕王需要遣人外出监军,但是又无人手可用的时候,便可派上用场。”
孙太后颔首,道:“不错,按你所说,那成敬清高自持,不会因为一己好恶耽搁大事,他既对郕王忠心,势必要为他谋划,到时候,纵然他心中不喜曹吉祥的习气,但是只要能对郕王有用,他依旧会出言说好话的。”
想通了这一节,金英顿时觉得太后娘娘这招高明的很。
一切都很合理,合理到让人看不出任何的蹊跷。
郕王要清算王振一党,身为王振的门下,曹吉祥为求自保,去找成敬的门路,完全不会让人起疑。
成敬虽然和曹吉祥素无交情,但是他对郕王忠心耿耿,郕王手头无人可用,他必然会想起曹吉祥。
出于对成敬的信任,郕王想必也不会对曹吉祥有所怀疑。
从头到尾,太后都没有参与,但是却暗暗的扎下了一颗深深的钉子,这份手段,才足以称得上是妙到毫厘。
见金英一脸敬服,孙太后点了点头,继续道:“此事就这么办,不过外朝那边的弹劾,你也要用心做,还是那句话,怎么严重怎么说,闹得越大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那曹吉祥知道,到底谁在帮他,哀家可不想费尽心思,到最后养出一个白眼狼。”
金英拜倒在地,道:“娘娘放心,等曹吉祥回京,内臣就让他进宫觐见,他在外头胡作非为的事情多了去了,就算不用郕王,您想要拿捏他,也容易的很。”
孙太后这才放下心来,话说回来,这件事情她本也是不怎么担心的。
说到底,这些内宦都是皇家奴婢,她怎么说都是大明的皇太后,真要是曹吉祥敢有什么小心思,想要处置他还是容易的很。
处理完了关于内宦的这番布置,孙太后的心神略略松了松,继续问道。
“这两日,皇后和贵妃那边,可有什么事情?”
提起她这两个儿媳妇,真的是让孙太后憋得一肚子气。
亏的皇帝出征之前,最宠爱的就是她们俩,结果这一出事情,一个哭哭啼啼,不知所措,另一个更过分,不就是儿子被立为了太子而已,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
想起大朝会那天的事情,孙太后就生气。
要不是这两个糊涂东西横插一杠,吴氏早就被她丢进了冷宫里,说不准还能饶上一个郕王妃。
到时候她手里拿捏着这两张好牌,还用愁成这样?
金英回道:“皇后娘娘那边,接连遣了人,往皇爷那边送去了不少冬衣用具,其他的倒没什么,就是娘娘自己,还是日日以泪洗面,太医说,再这么下去,只怕娘娘的眼睛都要出毛病。”
想了想,金英偷偷看着孙太后的脸色,小心道:“内臣想着,圣母若是有心,不妨劝劝皇后娘娘,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孙太后一阵头疼,她何尝不想劝?
但是问题是,劝了也没什么用,反倒让她自己一肚子气。
孙太后不是不知道,她这个儿媳钱皇后是心忧皇帝,所以才天天愁眉不展。
但是她自己性子刚硬,最见不得就是动不动就掉眼泪的。
所以回回见到钱皇后,还没开口,心里就先有几分气性,到最后总是以训斥结尾。
想了想,孙太后叹了口气道:“皇后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这件事情的根子,还在皇帝身上,皇帝回不来,谁劝她也没用,你吩咐太医院,多往坤宁宫请些平安脉,需要用什么珍贵的药材补品,不必吝惜便是。”
金英颔首称是,孙太后又问道:“贵妃那边怎么样?”
说起贵妃周氏,孙太后其实心里也是瞧不上的,这个女人,太过不知进退,仗着自己运气好,生下了皇长子,在宫里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这也就是皇后钱氏脾气温和,要是换了她自己执掌六宫的时候,早就好好的给她立上一番规矩了。
金英道:“贵妃这日子倒是安分,据说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吓着了太子爷,所以贵妃这些日子,半步都不肯离开长春宫,一直贴身照顾着,事事都亲力亲为,生怕再出什么事情。”
孙太后脸色好了几分,不管怎么说,周氏对于自己的儿子,还是尽心尽力的,这也是孙太后一直纵容她的原因之一。
不过……
“郕王母子,这些日子怕是要在宫里折腾一番,太子放在长春宫里,哀家不放心,你明日去将太子接到慈宁宫,在哀家这里住一段日子。”
想了想,孙太后还是开口说道。
虽然她有信心,郕王这个时候不敢闹什么幺蛾子,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好放心。
金英领了命,见孙太后没有其他吩咐,便瞧瞧退了出去。
待人离开了之后,孙太后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下来,靠在后头的软榻上,闭着眼睛想着心事。
今日的这番谋划,的确是费神的很,不过好在,一切还算顺利。
片刻后,孙太后起身走出殿门,秋风萧瑟,外头的天气阴沉沉的,阴云密布,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院子里的树叶,早已经枯黄不堪,在风中无力的打着旋。
孙太后就这么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轰隆隆响起一阵雷声,电光闪烁间,淅沥沥的秋雨落下,打湿了台阶下的青石板。
目光越过重重的高墙,孙太后朝着遥远的北方望去,隔着淅淅沥沥的水帘,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觉雾气氤氲升腾。
儿啊,天气凉了,你孤身在外,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