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杜宁此举,并不是想要息事宁人,而是想要将事情控制在朝堂的内部。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杜寺卿并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放过。
将案情控制的朝堂之内,其实也就是说,在朝堂之内,这件案子会闹得天翻地覆。
当然,这一点已经不需要再猜了,从刚刚杜宁的后一句话当中,已经体现的非常明显了。
利用殿试争权夺利,谋一己之私的政治斗争?
这句指控的分量,可丝毫都不比和举子勾连要轻啊!
甚至可以说,是犹有过之……
一时之间,多少了解一点内情的大臣,目光都不由投向了内阁当中参与读卷江渊,张敏,朱鉴等几人的身上。
这件案子沸沸扬扬闹了这么久,当初参与读卷的大臣,六部各一个侍郎,再加上他们三个内阁大臣和一个仍旧待勘的萧镃。
真正在其中捣鬼的,其实就是萧镃和内阁的这几个人,其他的一帮侍郎,算是纯纯的池鱼之殃。
如今萧镃不在,不出意外的话,杜宁的矛头,就是要对准他们,或者是要对准他们当中的某个人了。
不过,这几位倒是沉得住气,到了此刻,脸上仍旧看不出一丝波澜,仿佛杜宁说的不是他们一样。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当有一个捧哏的官员,出来斥责大理寺凭空指责,但是,或许是因为这件案子太过震动,所以,并没有人出来接杜寺卿的这个话茬。
这让杜宁明显感到有些郁闷,不过,他也是久经宦海之辈,这种场面当然难不倒他。
略停了片刻,待众人将消息消化之后,杜宁随即转身,拱手道。
“启禀陛下,此次殿试当中,存在严重的利益交换行为。”
“经读卷官翰林学士萧镃供认,当初程宗的试卷,之所以会被以前十名的等次呈送御前,是出自内阁大臣江渊的提议,作为交换,除程宗的试卷之外,呈送御前的十份试卷中,有三份出自萧镃所阅。”
“除此之外,萧镃承认,他和江渊,张敏,朱鉴等人串联,私自核定试卷标准,虽有才者,但不符合他们几人所商讨的标准的,均放置在二甲及三甲当中,其余读卷官,虽未参与勾连,但是,在中间休息时,得到萧镃等人的暗示之后,批阅试卷时,亦有失公正。”
“正因如此,两次批阅的结果,才会大相径庭,这并非是江渊等人在殿上辩解的,才学不足,判断失误所致,而是一场掺杂着利益交换,以朝廷抡才大典为工具牟取私利的交易。”
“陛下明鉴,朝廷取士,最重公正,萧镃,江渊,张敏,朱鉴等人,为一己私利,玩忽职守,视朝廷大典为私恩,此为罪一。”
“擅自统一阅卷标准,以一己好恶,断天下贤才,选才不公,致使有才之人沦于二甲,三甲,无才之人窃据榜首,有失殿试威信,令殿试分卷不能实现其应有作用,辜负天下举子信任,此为罪二。”
“陛下圣明烛照,洞察不公,勘明殿试舞弊之事,当廷斥责尔等,然君上在前,几人巧言令色,欺君犯上,妄图推脱罪责,辜负圣恩,此为罪三。”
”其余诸读卷官,虽未参与利益交换,但是未能尽忠职守,与几人同流合污,不能持心公允,为国选才,亦当为同罪!”
“故此,大理寺弹劾此次殿试读卷官十人,请陛下严惩,以彰朝廷抡才大典风气清正,澄明吏治!”
这一番话,杜宁明显是准备了许久,几乎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言辞之间,气势慑人,颇有社稷之臣的风范。
与此同时,在听完了这番话之后,朝中也顿时爆发了一阵议论。
一帮大臣早就预料到,大理寺憋了这么久,肯定不是打算轻拿轻放,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回杜宁竟然玩的这么大。
要知道,如果杜宁所言是真的话,那么,萧镃,江渊,张敏,朱鉴这几人,头上的官帽是铁定保不住了。
能体体面面的致仕归乡,都算是天子宽恩了。
至于其他的一帮读卷官,虽然不至于仕途终止,但是,也算是背上了一个大大的污点,被降职转调,肯定是免不了的。
而让他们惊叹的是,杜宁竟然真的有这种胆气。
萧镃就不说了,殿试的案子一出,无论如何,他肯定是要负主要责任的,内阁当然也脱不了干系。
但是,即便是从杜宁的描述当中,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这中间主要上下其手的,其实是江渊。
毕竟,程宗是他顶出来的,至于张敏和朱鉴,或许他们私下有什么交易,可应该不是主要人物。
所以,按照正常的思维,杜宁应该是借助萧镃之力,全力对付江渊,争取将主要罪责都栽在他的身上,让他彻底的滚回家去。
一个翰林学士,加上一个内阁大臣,两个人足够为这次殿试负责了,至于其他人,轻拿轻放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谁能想到,杜宁竟然一杆子掀翻了全船的人。
原本有萧镃的指控,他们合力,拉江渊下马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杜宁将所有人都拉进了这趟浑水,那么事情的走向,恐怕就难以预测了……
第900章 群起而攻之
朝堂之上,向来瞬息万变。
原本,杜宁开口禀奏,先是否定了殿试受贿舞弊的可能,已经足够让在场的人震惊了,但是随着他的目的真正显露,在场的一众大臣,还是一阵惊疑不定。
要知道,这件案子一出,萧镃卷铺盖回老家,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原本此事也该到此为止,有这么个翰林学士来背黑锅,也足够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萧学士骨子里竟然这么看重颜面,被举子们堵着府门一骂,竟然给天子递上了一封自陈书,然后割脉自杀了。
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也算了,往死人身上泼脏水,有的是人会干这种事,说成是畏罪自杀,简直是轻轻松松的。
可偏偏,人给救下来了!
这一下,可就变得有意思了。
众所周知,自杀的念头,往往是一时冲动,真的过了那股劲儿,未必就还能再有决心下得去那个手。
尤其是生死一瞬间的时候,那种无力感,很少有人会想再次体会。
所以,萧镃的命保下来了,他再次自杀的可能性很小。
正因于此,这件案子才会迎来转机,萧镃既然自杀,代表着他很有可能,是真的有冤屈。
对于他这样一个清流词臣来说,这种污名是他不能承受的,所以才会想要以死自证清白。
如今虽然没死,但是,他心中的怨愤不会有丝毫的减轻,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有人构陷他,那么,萧镃必定会不顾一切的反咬一口,哪怕搭上自己也不在乎。
这种情况下,杜宁只要能够利用得当,那么,萧镃完全可以变成他的助力,以此来扳倒江渊,甚至是江渊身后的人,这本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是,杜宁却没有这么做,他虽然把矛头对准了江渊,可却不是只针对江渊一人,而是捎带着张敏,朱鉴,甚至于,他的一番话,把所有的读卷官都弹劾了进去。
如果单单从案情上来说,只要杜宁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些读卷官们,的确都难逃干系。
可朝堂之事,向来都不能只看事实。
贸然将内阁三人同时卷进来,已经是十分冒险了,要知道,能够做到内阁大臣的位置的,都不会在朝中是孤身一人。
之所以众臣觉得,杜宁会将矛头对准江渊,除了因为这件事情,他是最大的嫌疑人之外。
更重要的一点,其实是江渊在朝中的人脉,随着他和陈循闹翻之后,已经断了大半。
再加上,杜宁和江渊本身同出于清流,所以,他们之间相争,其他派系的大臣,并不方便插手。
但即便如此,对内阁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自从之前江渊和朱鉴联手挤兑俞士悦不成之后,他就转投了王翺的门下。
有这位首辅大人撑场面,江阁老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拿捏的。
而除了江渊之外,张敏虽然向来在内阁当中的存在感不强,但是,他是个实干型的人才。
内阁五个大臣,王翺,朱鉴是以功拔擢,外官入京,俞士悦是从大理寺转调而来,江渊虽然是从刑部侍郎迁升内阁,但是,他属于清流一脉,是从翰林院转调到的六部,并没有地方经历。
这么些个人当中,唯有张敏,是正正经经的从七品知县做起,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擢迁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然后在匠户改制中得了天子赏识,被擢入了内阁当中。
这样扎实的政绩资历,再加上张敏在朝中素来脾气颇好,所以,他在朝中的声誉一直不错。
尤其是在进到内阁之后,无论是王翺,俞士悦,还是江渊,朱鉴,都因为在各种各样的原因闹出过幺蛾子,只有张敏,虽然和俞士悦这个次辅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是,却一直安安分分的,没闹出过什么麻烦。
这样的人,看着好欺负,但是,实际上是最不好欺负的。
因为一但将矛头对准了他,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在欺负老实人。
朝廷当中固然有许多争权夺利的,可也少不了张敏这样踏踏实实做事的人。
杜宁把他给一块打下去,很容易引起朝堂众臣的反感。
至于朱鉴,虽然因为之前和俞士悦的斗争当中落败,甚至因为谋求太子府詹事的事情,而落得声名狼藉。
但是不得不说的是,人家朱阁老,身上毕竟背着一个孤身出使,营救太上皇的功劳。
更不要提,很多人其实都在猜测,朱鉴的背后,其实就是太上皇在暗中支持。
这几个人,一个就已经不好对付了,更不要提,杜宁一下子要对付三个。
哦,对了,这还不止,虽然杜宁将主要责任推到了内阁三人的身上,可也没忘了其他几个侍郎的责任。
这些个侍郎,虽然有所转调,但是,基本都没怎么动,在朝中也算是有分量有人脉的人物,他们的身后,或近或远的,也站着几个七卿重臣。
这些人要是联合起来,杜寺卿这回,算是把大半个朝堂都给得罪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当杜宁的话音落下之后,朝堂上的那七卿大臣,包括内阁王翺在内,都将目光投向了杜宁的老师陈循。
那意思是,你这个弟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然而,面对一帮大臣试探的眼神,陈尚书却八风不动,面无表情,似乎杜宁的所作所为,和他毫无关系一样。
既然如此……
朝堂上沉寂了片刻,老大人们纷纷收回目光。
面子他们给了,但是既然陈循不接,那么,可就不怪他们了。
一众老大人眉目低垂,个个低声不语,朝堂之上,议论声越来越大,终于,吏部侍郎赵新大步出列,道。
“陛下,大理寺既奉圣旨察查此案,理当审慎,如今,杜寺卿口称此次殿试,乃是翰林学士萧镃伙同内阁大臣江渊,张敏,朱鉴故意串联,私定标准,借朝廷抡才大典牟取私利,不知证据何在?他们所谋之私,又是何事?”
既然杜宁要闹,那么,就得有经得起质疑的底气。
刚刚的少许沉寂,是朝中一众大臣,给陈循的面子,让他这个杜宁的老师自己出面,将局面收拾。
但是,陈循不动,那么,就默许了群臣可以反击。
事实上,这才是朝中一众大臣对杜宁此举感到意外的原因。
殿试舞弊并不是什么小罪名,对于参与阅卷的大臣们来说,用才干不足,一时出错来结束,是最好的理由。
当然,既然天子动怒,那么,想要这么简单的遮过去,明显已经是不可能了。
但是,杜宁是刑案老手,他完全可以用春秋笔法,将重点都放在江渊等几个人,甚至是江渊一个人身上。
可他不肯,那既然杜宁先弹劾了他们,就不能怪他们反抗了。
总没有只能杜宁弹劾他们,而不准他们质疑的理由。
当然,涉事其中的大臣,是不会最先开口的。
以吏部为例,这次参加殿试阅卷的,是前兵部侍郎,现任吏部侍郎的俞山,出面质疑的,则是另一位侍郎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