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到了现在,所有人都隐隐猜到,这场朝议,是陈循借杜宁,江渊等人之手,在针对王翺,但是,猜测毕竟是猜测。
可是现在,王翺开口发问,将话语权送到了陈循的手中,这位清流领袖,一切的始作俑者,又会作何回应?
是不屑的嘲讽回去?还是借此机会,义正言辞的回击?
又或者,是太极推手,继续隐于幕后?
众人瞩目当中,陈循倒是依旧平静,开口道。
「首辅大人说得对,我和首辅大人之间,不过是偶有政见不同,不为私怨。」
简简单单,说完之后,陈循便立在远处,并不在多说。
见此状况,尽管很多大臣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原本他们还以为,能够见到两位大佬正面对撞,但是现在看到,到了他们这一步的人,对于这种彻底撕破脸皮,不留回旋余地的事,还是很谨慎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王翺在问的时候,其实就埋了陷阱。
他说的是「操弄权柄,相互攻讦」,换句话说,单论他们之间的争斗,并不是王翺一意打压陈循,而是你来我往。
所以,要么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么就好好的论一论,当年的经筵之事……
不过,陈循的这种态度,却令一旁的江渊和朱鉴同时有些脸色微变,只是,江渊是惶急,而朱鉴是意外而已。
倒是王翺自己,对于陈循的这副表现,并没有任何的诧异之色,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当中一样。
眼瞧着陈循不再说话,王首辅不紧不慢的继续开口,道。
「殿试舞弊一案,大理寺已有结论,臣不欲多言,是因为大理寺察查许久,搜集的证据,证人,要比臣一人辩驳,更有可信之处,江渊方才之言,不过眼见事情败露,随意攀诬而已,臣识人不明,请陛下降罪。」
「此事起因,究其根本,乃是江渊暗中图谋翰林院,陷害萧学士,他攀诬于臣,亦是以此为由,既然如此,臣愿卸去兼掌翰林院差事,请陛下另择贤臣出任翰林学士,还臣以清白。」
面对朱鉴和江渊的指控,王翺沉着冷静,一条条的予以驳斥,条理清晰,态度沉稳,不得不说,颇有气度。
这一番番清晰的话语,也让朝堂上的风向悄然转变。
要知道,朱鉴弹劾的这些事,还算是有事实依据,但是,也都被王翺给一一解释了个清楚,至于江渊所说的,连证据都没有,如果早说的话,说不定还有人会信。
但是,到了他自己都难保的地步,才这么说,可信度确实不高。
于是,不少人望着王翺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意。
这种情况之下,仍然能够保持镇定,如此迅速的予以应对,果然,能够成为朝廷大佬的,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那么,接下来就要看,陈循会不会继续穷追猛打了……
虽然说,刚刚陈循出面给王翺「作证」,但是,这是否代表着陈尚书放弃对付王翺,却不一定。
因此,许多人都默默的望向了陈循。
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始作俑者,这个时候,却依旧平静的站在原地,并没有要继续开口的样子。
与此同时,上首天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不过,让群臣没想到的是,对于刚刚的指控和辩解,天子仍旧没有表明态度,而是直接点了人,问道。
「俞次辅,你身在内阁,应该对内阁情况最为了解,你来告诉朕,刚刚几位阁臣所说,到底谁真,谁假?」
最后的这句话,天子的口气有些微妙,让群臣都不由捏了把汗。
所谓圣心
难测,但是,身在朝中,谁又能不揣测天子之意呢?
这次朝议发展到现在,已经牵扯了太多的人,说是一团乱麻也不为过,这种情况之下,正是需要天子出面裁决之时。
但是,天子始终不表明态度,甚至于,在这个当口,点俞次辅出来,是什么意思?
诚然,俞士悦作为内阁大臣,是最了解内阁情况的人,但与此同时,更要清楚一点的是,他也是如今的内阁当中,唯一没有牵扯这桩案子的人。
毋庸置疑,这个时候,俞士悦站在谁的一边,虽然未必就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可到底会增加很大的赢面。
至于俞次辅的态度是什么,就更不好揣测了。
之前他跟朱鉴的过节,人尽皆知,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双方几乎反目成仇,时至今日,二人虽然同在内阁,但是关系依旧很差,而且,是毫不遮掩的那种差。
还有江渊,当初他转投王翺,可是狠狠的利用了一把俞士悦,他会不会趁机报复?这都说不准!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更要清楚的一点是。
殿试一案,几乎所有阁臣都已经被卷了进去,而现在,陈循明摆着要针对王翺出手,并且是早有筹谋。
既然如此,那么也就意味着,这位陈尚书很可能是有把握的,如果这个时候,俞士悦选择了站在王翺的对立面,那么最后王翺倒了,他再进一步,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值此状况之下,俞次辅到底会帮谁,可着实是不好说啊……
第907章 抉择
严格意义上来说,首辅和次辅在内阁当中,属于竞争关系。
之前的时候,王翺和俞士悦二人,虽然还算和平共处,但是,暗地里的交锋斗争,也没有断过。
尤其是在俞士悦兼任太子府詹事之后,他的地位声望,一下子在朝中大涨了一截,论话语权,几乎可以和王翺并驾齐驱。
某种意义上,王翺之所以会被江渊说动,其实也有一部分因素,是因为俞士悦的声望日渐崛起,威胁到了他在内阁当中的话语权。
所以在许多人看来,这个时候,俞士悦完全有理由落井下石,最不济,只要他冷眼旁观,那么最后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理论上来说,现在最紧张的,应该是王翺。
天子点了俞士悦来说,就说明,俞士悦的态度,在天子的心中,是有很大的参考性的。
但是事实却完全相反,如果说刚刚王翺心中还忐忑不安的话,那么,随着天子的这个举动,反而让他的心落到了肚子里。
轻轻转身望向俞士悦,此刻的王翺,眼神已经不是方才强压下来的镇定,而是真正的沉静。
二者目光相对,俞士悦的脸色古井无波,但是,却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上前拱手道。
“陛下明鉴,内阁事务繁杂,首辅大人掌分票权,难免无法面面俱到,若因此断定他借分票权打压阁臣,未免失之偏颇,臣在内阁许久,眼中所见者,并无弄权之事,首辅大人亦不曾令奏疏处理不及,耽搁朝廷政务,在朝中或有交游,但依臣所见,当不至于有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之事。”
俞士悦的口气平静,但是话却没有半点滞涩。
此刻,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可他却不急不缓,仿佛满朝的关注,对他来说恍若无物一般。
这番话说完,朝堂上也略微静了下来,上首天子望着他,沉吟片刻,对俞士悦的表态,却并未过多置评,而是继续往下点人,问道。
“其他几位先生觉得呢?内阁可有揽权结党,打压阁臣之事?”
早朝相对随意一些,但是,能被天子称为先生的,至少也是尚书级别的。
这些老大人们,都是久经宦海之辈,如果换一个人来,或许还听不出天子的口风。
毕竟,天子始终没有表态,而且,先是陈循,后有俞士悦,虽然其态度都相对偏向王翺。
换了普通的大臣,或许会觉得,这个时候天子再问他们,是对前两人的回答不安。
但是,真的这样想的,只能说,还在朝堂上浸淫的不够。
首先,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俞士悦。
平心而论,俞士悦刚刚说的话,其实略有偏颇,王翺在朝这么久,结党的确是没有的,但是,打压阁臣,多少还是有几分的。
可是,俞士悦对于王翺所犯的过错,却一笔带过,这明显是带有偏向的。
和天子相处了这么久,他们好歹对天子也是有所了解的。
这位陛下,向来算无遗策,洞察人心,既然他老人家点名让俞士悦来说,那么就说明,对于俞士悦的立场,天子大概是清楚的。
退一步说,就算天子的判断出了失误,俞士悦说的话,并不是天子想要的,那么天子下一步,也该是再找一个更有把握的人出面。
譬如说,向来很能看天子眼色的某天官,譬如说,心思灵巧,见微知著的某大宗伯……
但是,天子没有继续点人,而是泛泛而问,有俞士悦的表态在前,天子的用意其实就很明显了。
一念至此,老大人们的脸上不由带着几分惋惜。
还以为今天能看到一场大戏呢,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的……
扫了一眼陈循,老大人们似乎期待着这位‘幕后黑手’能再闹出点什么幺蛾子,但是,令人遗憾的是,陈循却稳稳的站在原地,并没有丝毫的动作。
于是,老大人们相互对视一眼,王文率先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内阁诸臣,或有不和之处,但是,如若真的像朱阁老所说,首辅大人依仗分票权包揽内阁大权,那么,如今二位阁老又缘何可以当廷弹劾首辅大人?”
“退一步说,这几位阁臣,在殿试之时,便隐存私心,明知有人徇私舞弊,却不曾禀奏陛下,如今事败,却反倒开始吐露‘内情’,着实难以令人信服。”
吏部和内阁的关系颇为微妙,虽然有所摩擦,但是,也有合作,总的来说,还算能够和平共处。
所以显然,王文也没有什么要和王翺为难的意思。
跟在王天官的后头,户部沈尚书也跟着叹了一句,道。
“陛下,内阁政务虽有繁难简易,但皆是朝廷之事,各司其职便是,仅因分票不公,便如此相互攻讦,实在是没有气量。”
话音落下,朱鉴的脸色明显一变。
这个沈貔貅,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就能噎死人。
他看似说的简单,而且是以感叹的口气,但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实则是在提醒朝臣们。
不要忘了这位朱阁老以前做过什么事。
争权夺利,攻讦朝臣,王翺有没有不一定,但是,这位朱阁老可真真是一把好手。
兵部,刑部的尚书都不在京,这种级别的谈话,显然,他们是插不上嘴的。
其他的各部,也就剩下了都察院的陈镒和礼部的胡濙。
按理来说,胡老尚书资历最老,理应他来压轴,但是,这一回,陈镒却并没有上前,而是稍等了等。
胡濙略有些诧异,但是,他本身也不是拘泥这个次序的人,以他老人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什么时候发言,都无所谓,他并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强调自己的话语权。
既然陈镒落后了半步,那么,想必有他的考虑。
思忖片刻,胡濙也上前道。
“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内阁自首辅大人上任之后,运转平顺,虽然偶有阁臣相争,但是首辅大人并未介入,亦没有令内阁因此停摆,臣以为,首辅大人或许有不周到的地方,但是,称一声尽职,并不为过。”
虽然是不经意之间,但是,胡濙其实也隐隐强调了某阁老之前的所作所为,总体来说,对王翺也是持肯定的态度。
有胡濙的这句话,其实已经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