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奏本,都被朱祁玉给压了下来,留中不发了而已。
但是,这段时间下来,朱祁玉明显能够感受到,诸王的奏疏越来越密集,而且言辞也越来越严厉。
其中甚至有几位,毫不避讳的给于谦扣上了欺压宗室,揽权自重的权女干帽子。
而且,和最开始于谦几乎每隔一日就要回报一次进展不同,这段时间,于谦递回的公文数量明显减少,进度也比之前慢了许多。
「回陛下,据说情况不太好,于少保在地方上的手段有些激进,诸王虽然暂时退避,但是,却也各有手段。」
「有些宗室当中,有些人待于少保离开之后,欺压州府,重新强占军屯者居多,所幸于少保在整饬军屯时,也借便宜之权,罢免了一些地方的庸弱官员,所以,如今地方的诸多官员,倒是不大敢跟宗室同流合污,大部分被清丈回的军屯,现在还在地方衙门手中。」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宗室,暗中收买了一些官员,打算参劾于少保,还有一些宗室,扇动百姓对抗衙门,按照如今的状况来看的话,于少保想要在年前完成军屯整饬,恐怕……」
和上次一样,这次于谦出京,身边依旧有锦衣卫跟着。
只不过,上次是暗卫,这一次,朱祁玉则是直接遣了五百锦衣卫,随身保护。
因此,对于整饬军屯的大致状况,锦衣卫也会不定时的回报。
当然,涉及宗室,卢忠还是比较谨慎的,只说了大面的状况,但是具体的也只能含湖其辞。
不过,朱祁玉也并不在意,整饬军屯的难度,他早就有所预料,毕竟,从古至今,改革就没有简单的。
于谦此次出京,矛头对准的是宗室,所以,他诸多的手段,其实针对的也是宗室。
但是,诸王毕竟在地方上根深蒂固,哪怕于谦有通天之能,在不动摇诸王地位的情况下,也难以根治问题。
所以,他能做的,实际上只是尽量的收回被侵占的军屯,但是,想要全部收回,困难的很。
这一点,之前朱祁玉跟于谦也谈起过,正常情况下来说,这次整饬军屯,边军的力度最强,大约可以收回八成左右,山西,陕西等处,如果杜宁和成敬办事得力的话,大约能收回七成左右,至于内地的诸王,最后能拿回来的,有五成就不错了。
当然,朱祁玉只对于谦说的是,尽力而为,但是,如今看来,这帮宗室,果然还是不肯乖乖的将嘴里的肉吐出来。
沉吟片刻,朱祁玉侧过身子,对一旁的怀恩道。
「去传一道旨意,召岷王叔祖进宫,另外,把王诚和宋文毅一并叫过来。」
「是。」
怀恩领了旨意,便匆匆离开了,与此同时,朱祁玉也挥手让卢忠退下,待得殿中静默片刻后,朱祁玉的神色复杂,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怀恩折返回来,见他匆匆而来,朱祁玉不由有些意外,从宫里到岷王
府,不该这么快啊……
果不其然,怀恩走到御桉前头,拱手一礼,道。
「皇爷,奴婢刚刚奉命,去召岷王爷进宫,没想到刚出宫门,就见到了首辅大人和俞次辅,他们说有急事禀报皇爷,奴婢不敢耽搁,所以另外打发了人去寻岷王爷,自己赶紧过来禀报。」
闻听此言,朱祁玉皱了皱眉,问道。
「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怀恩的性子稳重,如果不是急事,他不至于搁下传命的差事,亲自返回来。
「这……」
果不其然,听得朱祁玉发问,怀恩踌躇片刻,方才低声道。
「据说,是于少保递了奏疏上来,奴婢多嘴问了一句,好像是和边事有关……」
边事?
朱祁玉眸光一闪,脸色微沉。
他大约能够猜到,王翱和俞士悦此来是要做什么了。
寻常时候,若非是特别重大的政务,不至于让他们首辅次辅两个人联袂而来。
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必然会挨骂的情况!
上一回朝议之上,因着鞑靼各部有南侵之意,朱祁玉想要继续增兵宣府,但是,却受到了朝臣们的阻拦。
现如今,边境的谈判陷入了僵局当中,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联军,驻扎在宣府城外,不进也不退。
朝中这段时间,围绕着要不要继续增兵,吵翻了天,当然,大多数的意见,都是主张以和为贵,能不打就不打。
至于主战的,以吏部尚书王文为首,基本上都是朱祁玉的人,所以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天子心中,应该是想打的。
这段时间,兵部一直在往京师当中运送军械,户部也在缩减各衙门的开支,就是明证。
当然,这都是朱祁玉制造出来的假象,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朝廷上很多知道内情的重臣,也都态度谨慎。
不过,对于普通的朝臣们来说,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如果不能打消天子要开战的念头,其实就阻止不了开战。
毕竟,最终的决定权握着天子手中。
如今户部不肯出头,兵部无人坐镇,勋贵又态度暧昧,对于天子来说,是有利的。
朝中只要一日没有定论,那么,天子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暗戳戳准备着。
等到万事俱备之时,天子一声令下,那么,一切就真的都晚了。
所以,必定要想个办法,让天子改变主意。
上次朝议的时候,天子最终偃旗息鼓,最大的原因,就是胡濙提出要召回于谦。
如今朝廷上下对此事僵持不下,自然也就有人想起了于谦。
其实,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没人告诉于谦,这个消息只怕也瞒不过他。
但是,于谦的奏本来的这么快,想必,这背后的确有些人是出了力的。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奏本里头说的话,恐怕不怎么好听。
不然的话,不至于让王翱拉着俞士悦俩人一块过来……
看到天子的脸色不大好,怀恩便知道,天子已经知晓了两位阁老的来意,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道。
「皇爷,您要是不想见,奴婢就出去通报,说您已经召了岷王爷商议要事,让二位阁老把奏疏留下,回头再议。」
所以说,这才是怀恩折返回来的原因,换了其他通报的内侍,既不敢在王翱二人面前多问,也不会有这般察言观色的能耐。
不过,让怀恩没想到的是,天子沉吟片刻,脸上突然绽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道。
「不必,岷王叔祖要是到了,就让他在
偏殿稍待,你去将王翱和俞士悦二人召进来!」
怀恩愣了愣,但是,也只是片刻,他便低下头,紧着出去传旨了。
于是,当王翱和俞士悦进到殿中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一脸和煦的朱祁玉。
「二位先生此来,有何要事?」
天子一如既往的让人如沐春风,但是,捏了捏手里的奏疏,王翱却不由捏了把冷汗,看了一眼旁边的俞士悦,他深吸一口气,上前道。
「陛下,内阁刚刚接到了兵部尚书于谦的奏疏,故而,臣等特意前来,将此疏面呈陛下。」
按照惯例,王翱本该简述一下奏疏的内容的,但是这一回,他直接递了上去,却并没有多说。
于是,朱祁玉眯了眯眼,将奏疏翻开,凝神看去。
果不其然,于谦的风格还是一如既往的……说话不好听!
这份奏疏当中,于谦一上来就态度鲜明的表示,请天子停息开战之心。
大致看下来,其实核心的观点就只有一个,认为以边境如今的局势,固守即可,远远不到需要主动开战的程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在京中的缘故,于谦的这份奏疏,言辞格外的激烈。
递上去之后,王翱和俞士悦二人在底下站着,时刻注意着天子的神色。
然而,天子却一如往常般不喜不怒,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终于,半晌之后,天子合上了奏疏,开口道。
「于少保出京多时,整饬军屯事务繁杂,还能抽出时间来关心朝廷政务,实属不易。」
「数月未见,他这小楷笔锋,遒劲锋锐,倒是比以前又有精进……」
第978章 翻旧账~
殿外开始飘起零星的小雪,殿内的地龙将整个大殿熏烤的暖烘烘的,然而,内阁的两位大臣站在原地,心中却不由捏了把冷汗。
他们当然是看过这本奏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于谦离京许久的缘故,还是他对京师的形势判断有误,总之,这份奏疏即便是在他们两个看来,也有些过于冒犯了。
“……夫天下者,陛下之天下也。”
“陛下为君父,百姓为臣子,父爱之子,莫有其深也,君爱之民,亦当如是。”
“臣巡河南,湖广等地,见百姓凋零,万民贫苦,连绵数里,无一男丁,妇孺挣扎,乞讨果腹,胥吏尖利,盗匪横行,地方官府庸弱无能,弊病丛生,卫所官军或勾连地方,欺压百姓,或遭侵吞军饷,逃役多矣。”
“想太祖立国之时,虽百废待兴,然四民各安本位,海内安乐,臣思之良久,以为国家之计,在内不在外,当今之时,休养生息,革除弊病,方为国之本也。”
“陛下圣明仁慈,当以万民之心为心,万民之计为计,岂可因一时之气,再兴战事?”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土木一战殷鉴在前,陛下理当朝乾夕惕,此臣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
“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悉决于陛下一念,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为此具本,谨具奏闻。”
不得不说,于谦还是于谦,朝野上下尽皆忌讳不提的事,他是丝毫都不怕。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这一番话说下来,就差直接了当的说,民间凋敝至此,陛下您若强行开战,就是在重蹈太上皇的覆辙……
别的人不知道,但是,朝中重臣几乎都心知肚明,如今天子,对于太上皇的态度,颇带着几分轻蔑瞧不起。
于谦这么明目张胆的将天子和太上皇相提并论,这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份奏疏当中,于谦的态度十分鲜明,那就是,未来数十年内,国家之计在于革除积弊,休养生息。
这也就意味着,不仅仅是现在不能开战,以后也不能打,这无异于直接掐掉了天子建功立业的念想。
别的不说,就光是这两条,看的都够人心惊胆战的了。
更何况,于谦在奏疏当中,将地方的状况形容的残破不堪,动乱不已,初初读之,说一句亡国之相都不过分。
这不是明摆着打天子的脸吗?
固然,土木一役让民力耗竭,但是,到了现在,天子毕竟已经登基两年多了,民间还是如此,让天子的颜面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