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泰西诸国,却不存在这个问题。
大明和草原各部之间的互市困难重重,相互防备,是因为两者之间相近接壤,草原苦寒,所以二者天然之间敌对,且容易发生战争,所以不得不做诸多准备。
可泰西诸国和大明之间,相隔茫茫大洋,至少目前来看,并不存在对抗的关系,泰西诸国,没有能力远渡重洋来犯大明,大明也同样没有能力攻伐对方,路途太远,光是后勤供应这一条,便可将一切心思掐灭。铫
正因于此,若是同泰西诸国开始互市,那么,便不必再由皇店来操控一切,而能够开放民间商贾出海,朝廷可仿效前宋设市舶司以榷税,增补国库之用。
当然,想要达成这一点,非常的困难!
首当其冲的,便是朝廷一贯重农抑商的国政,朱祁钰能够有这样的认识,源自于他看惯百年兴衰的眼光,但是,对于朝中诸多大臣来说,他们并无这样的认识,所以,如果要开放民间商贾出海,必然会遭到强烈的反对。
而且,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太祖皇帝立下的海禁政策,就是最好的武器,这是祖制,轻易违背不得。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就是实际的问题,说白了就是倭寇,东南倭患频生,这是阻碍民间商贸的最大问题,朝廷虽然有备倭军,但是倭寇本就分散,难以抓捕,而且一入茫茫大海,谁也难以寻到踪迹,剿之不绝,这个问题若不解决,想要打开海贸,亦是困难重重。
不过,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件件的办,不可操之过急,眼下是第一步,自然得要迈稳了。
看着眼前庞大的舆图,朱祁钰指了指里头的许多只有名字,但是并无地形山脉记述的地方,道。铫
“漳州府临近海域,代王叔此次移藩后,头一桩事,便是替朕派遣船队,探明舆图之上各处所记是否详实,完善这副舆图。”
这话的口气平静,但是,却带着淡淡的命令口吻,显然,并不是在和朱仕壥商议。
闻听此言,这位代王爷却是一脸的苦色,道。
“陛下明鉴,臣活了半辈子,连海都没见过,就算是有心替陛下探明,也力有不足啊,何况,臣对航海之事一窍不通,这……”
“不懂航海之事无妨,可以现学。”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人将地上的舆图重新卷起来收好,道。
“这副舆图,王叔出宫的时候可以带走,除此之外,钦天监内的海图,航线等,朕都会命人誊录一份交给王叔,另外,离京之前,王叔可去一趟兵部,将兵部留存的郑和下西洋的记述也带走一份,待到了漳州府,可以慢慢看。”铫
啊这……
朱仕壥愣了一下,旋即,脸色却变得更加踌躇,道。
“陛下,这些海图记述,都是朝廷机密,臣岂敢随意带出京城,再者说,先时三宝太监下西洋,船队庞大,且皆配备军械官兵,臣纵有陛下旨意,又何敢组建如此船队?此诚朝廷方可为之事,臣不敢越权,亦无力完成,故而,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话倒是说的没错,严格意义上来说,海图航线,都属于军机秘密,不然的话,也不会被归于兵部管辖。
这种东西,可不能皇帝说给自己就真的接着,不然的话,稍有不慎,便是大祸。
藩王地位崇高,但是,一旦涉及到军政方面,却必须要慎之又慎。
便是不谈倭患,光说是这海上的诸多暗礁,海难,艰险难测,想要保证最大的生还率,最好的办法,就是组建庞大的船队。铫
当初郑和下西洋便是如此,太宗年间,郑和每次下西洋,人数都至少超过两万七千人,其中有超过两万人,都是官军。
这等规模的船队出海,每次仍然会有不少折损,他区区一个代王,难不成能组建出更大规模的船队吗?
就算是能,他也不敢啊!
要知道,这种规模的船队,其实说白了,就是一支军队,各地的藩王,如今连正规的护卫都没有,真要是搞出这么一支船队来,他怕是在漳州府王府都没建好呢,就得卷铺盖去凤阳蹲着了。
此处没有旁人,自然也不需要打那么多的哑谜。
何况,这位一向唯唯诺诺的代王爷,好不容易这么硬气的说话一次,自然是有不得不说的理由。
朱祁钰看着朱仕壥的脸色,便知道他在犹豫什么。铫
不过,他却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脸色愈发温和的开口道。
”代王叔这话言重了,朕又没说要再起郑和下西洋之事,以如今国库的状况,就算是朕答应,那户部的沈尚书,也不会答应啊。”
“朕就是想知道这舆图到底是否为真,据那传教士所言,泰西诸国,还有这舆图上的亚墨利加等处,有不少我大明未有之风物,若能带回一些,也是好的。”
“王叔若是担忧钱粮,朕回头便下旨,将代王府岁禄增至万石,具以本色支取。”
“除此之外,朕再给王叔找些当初曾随郑和出海过的船手,南京前几年造过一些海船,王叔也可带走,到漳州府后,王叔只需再招募些好手,组起三五百人的船队,便可出海,倒也不必闹得向郑和下西洋那般阵仗。”
这话一出,一旁的朱徽煣顿时眨了眨眼睛。
天子这次,出手可真是大方啊!铫
要知道,岁禄万石,这可不是一般的恩宠。
在此之前,因为代王朱桂的种种恶行,代藩的岁禄被一减再减,即便是后来仁宗又加回来不少,但是,也只有六千石,而且,还是米钞折半支取。
这回天子不仅给加了回来,而且准以本色支取,这里外里的,跟加了六千石也没差多少了。
尤其是在如今,朝廷诸臣明显有意要整饬宗藩的情况下,给代藩加禄,必然是要受到来自朝堂上的压力的。
不过,难度降低,条件变好,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看着代王隐隐有些动心的模样,朱徽煣在一旁暗暗叹了口气,随即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为国效力本就是当为之事,岂可以此同陛下邀赏?何况,船队出海,三五百人虽然不少,可毕竟东南倭寇频繁,若遇倭寇聚集,恐难应付,可若是船队数量过多,又实难成行,故而,臣也觉得,此事还是朝廷来做为好。”铫
这一番话,顿时让还有些心动的朱仕壥息了声,岁禄万石当然诱人,但是,这不是没有代价的,天子给了恩典,就得把事情办好,不然的话,这到手的岁禄,怕是最后会变成烫手的山芋。
朱祁钰坐在上首,目光落在朱徽煣的身上,不由轻轻摇了摇头,果然,论心思机敏,还得是他这位岷王叔祖。
这番话落在代王耳中,是在提醒他有多大能耐拿多大的好处。
但是落在朱祁钰的耳中,却很明显,是岷王看穿了自己刚刚的打算……
第1051章 恩威并施
让代藩去漳州府,其实是一个很冒险的事情。
如同朱徽煣刚刚所想的那样,做出这个决定,朱祁玉是要承担很大的压力的。
他之所以挑选代王朱仕壥,一是因为他自己有移封的意愿,二是因为,在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代王实实在在的出了很大的力。
这两者是朱祁玉选择他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一点却是,代王本身足够懦弱的性格,能够让以后的局面更好收拾一些。
有了互市的经验在,可以看得出来,这种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必然会带来巨大的利益。
这种利益,放在藩王身上,是非常危险的。
当然,海上不比边境,就算是真的势力发展起来,也很难威胁到朝廷,但是,即便是不对朝廷造成威胁,光是盘踞一方,成为国中之国,便已经是不能接受的事了。
作为一个皇帝,朱祁玉自然要对这一点保持足够的警惕性,现如今,出于种种原因,朝廷不能出面,朱祁玉自己也不能出面推动此事,所以,需要藩王来做。
朱祁玉并不介意,在这个过程,代王因此而获利,但是,至少要保证的一点是,在之后时机成熟,朝廷需要接管的时候,他不能成为阻碍。
所以,这才是打从刚刚开始,朱祁玉就一直在试探朱仕壥的原因所在,事关重大,他必须要确定,这位代王爷,到底是真的懦弱无能,还是故意展现出这样的形象,以求安稳度日。
说白了,他只是需要一个藩王到漳州府坐镇而已,至于到底是谁,那要看谁更符合他的要求。
就比如说,岷王这样的,明显就不合适,他的心思太灵巧了,虽然到达漳州府之后初期会很好用,但是,却会有不可控的风险。
至于代王……
目前看来,是合适的,虽然话不好听,但是朱祁玉必须实话实说,他这位王叔,就眼下看来,不仅胆小懦弱,而且还少智无谋,像是岷王刚刚,明显就看得出来,他给了代王万石俸禄,是在以利诱之,可代王自己却没看出来。
之前在文华殿的时候,为了一个区区皇庄,周王,鲁王等人再三不肯答应,就是怕引起朝廷忌惮。
可是,组建船队这种同样可能会犯忌讳的事,朱祁玉就这么劝了几句,代王就动心了。
由此可见,他的确是没怎么接触过朝局政事,智谋一道,也并不精擅。
既是如此,也才更加令人放心……
看着底下代王犹犹豫豫的样子,朱祁玉也就顺水推舟,开口道。
“岷王叔祖此言,倒是有理,海上风波不定,又有倭寇不时出现,三五百人船队出海,的确难有其效。”
“如此的话,朕倒还有一个别的法子,代王叔可以一试。”
听前头半句话,朱仕壥还以为天子终于打消了派人出海的念头,毕竟,抛开天子给他的赏赐不谈,这位代王爷之所以不愿意应下这个差事,更多的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这朝廷多年都已经没有派人出海过了,往前倒到永乐年间,郑和下了那么多次西洋,无非也就是带回来了一些珍奇异宝,对于朝局社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现下天子又要遣人出海,为的却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要查探一番这不知真假的舆图是否可信,这着实是……
说句不好听的,代王爷觉得,是在瞎折腾!
所幸的是,天子自己也知道,这是在瞎折腾,所以没打算劳民伤财的再建一支郑和一样的船队下海。
可不让朝廷劳民伤财,这差事就压到他的身上了,天可怜见的,他就是不想继续待在大同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
抬头看着天子‘温和’的目光,代王很想说要不别折腾了,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那个胆子,只能乖乖的道。
“臣洗耳恭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朱祁玉扫了一眼底下二人,半不在意的开口道。
“代王叔若自己觉得组建船队没有把握,或可从当地商贾富户渔民当中择有意愿之人,命其出海,凡能完善舆图者,视其情状许以重金,自然会有大批人蜂拥而出,替王叔前去试水。”
这话说的随意,但是,底下代王一听,汗都快滴下来了,他颤巍巍的拱了拱手,道。
“陛下,臣万万不敢行此事啊!”
“太祖皇帝早有禁令,民间商贾不得下海,此乃祖制,臣万不敢冒犯……”
一旁的岷王也是脸色大变,不过,相对于代王,他明显更沉稳一些,并没有直接否认,而是道。
“陛下,此事的确不甚妥当,还请陛下三思。”
大明的海禁政策由来已久,不过,倒不是全盘禁止,就像代王所说的,禁的事民间贸易,朝廷的船只,还是可以正常下海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有郑和下西洋之事。
因此,刚刚朱祁玉虽然一直在提要派遣船队出海,完善舆图,但是,他们都只下意识的以为,是朝廷派船只出海,再不济,哪怕是代王府的船队,只要有皇帝的旨意,也无大碍。
但是,若是让民间商船出海,则是彻彻底底的违背太祖禁令之举,也怪不得代王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过,朱祁玉便是为此而来,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看着代王一脸惊惧的样子,他不由皱了皱眉,自入殿以后,首次沉了脸色,怫然不悦道。
“王叔的意思,是朕在任意胡闹,更易祖制吗?”
啊这……
天子之威,非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即便是常在朝堂的大臣,见到这样的皇帝也要战战兢兢,何况是代王这个性格本就懦弱,且很少入朝的藩王。
之前的时候,皇帝无论如何,都是以亲和态度示人,此刻生其气来,顿时让代王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变得有些寒冷。
当下,他也顾不得自己什么藩王的身份,立刻就跪了下来,道。
“陛下明鉴,臣万不敢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