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难理解,毕竟,那些所谓被强取豪夺的民田,实际上都变成了皇庄的田地,算是在给天子办事,所以,天子不愿处置,是正常的。
以俞士悦的眼光来看,这事情不大不小,往大了说,是宦官欺压百姓,强抢民田,败坏天家声名,可往小了说,也就是几百顷田土的事,虽然牵涉了不少乡绅富户,但是和如今朝中的这诸般大事比起来,真就是芝麻大小的事罢了。
天子摆明了不愿处置宋文毅,朝中又有诸多大事需要处理,在这件事情上和天子拧着来,属实是没有必要。
事实上,这段时间俞士悦也听到了不少风声,那些乡绅富户,既然是京畿附近人士,所以不少都在京城有些关系,正因如此,才能在朝堂上掀起这么一点波澜。
其实,这些日子,也有一些官员找到俞士悦,对他说起此事,想请他上奏,但是份量都不大,也就是随口一提而已。
俞士悦相信,其他的重臣那边,也大抵是这种状况,换句话说,这其实就是那些乡绅富户们想‘鸣冤’而已。
以他们的力量,关系和人脉,到这种地步也就为止了,俞士悦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也没打算上奏,其他的重臣也一直没动静,显然也没觉得这事情有多大。
可怎么就偏偏这个于谦,非要较真……
看着眼前这苍劲的小楷,俞士悦一阵头疼,这个于廷益,上奏就上奏吧,这话何必说的这么直接,别说是天子了,他看着都觉得生气。
揉了揉额头,俞士悦想了想,将刚刚票拟好的那份奏疏揣起来,然后又绕到旁边桌子上翻找了一番,将近些日子以来与此相关的奏疏副本放在一处,最后再和于谦的放在一起,然后出了公房……
第1062章 不听劝的于少保
乾清宫。
”……陛下,此事已然引起了许多朝中官员的关注,宫中宦官行事,像来多有横行之处,王振之祸在前,陛下任用内宦,还当谨慎。”
“宋文毅借皇庄之名,在京畿附近巧取豪夺,败坏的是陛下的名声,外间如今已有议论,称陛下宠信宦官,纵容内宦仗势欺人,欺压百姓,臣以为,当尽快查清此桉内情,切不可再令舆情蔓延,引起朝堂动荡……”
俞次辅说的苦口婆心,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但是,朱祁玉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份奏疏,目光落在最上头那份落款写着于谦的奏疏上头,神色却颇有几分玩味。
“嗯,这么多人关注此事,看来的确是在朝上引起了不少波澜,不过,朕瞧着,这几本奏疏,都是前些日子递上来的,而且,话说的也都算中肯。”
“至于所谓宠信宦官,仗势欺人的话,是多数大臣的看法呢,还是……某一人的看法呢?”
口气平和,听不出一丝责怪,但是,俞士悦的心中却是一紧。
果然,天子不是那么好湖弄的,他特意将近日以来所有禀奏此事的奏疏都翻了出来,放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朝野上下有很多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情的假象,进而让于谦这本奏疏没这么扎眼。
但是问题就在于,奏疏虽然不少,可人家个个都没有于谦这么莽,且不说这些奏疏不是一起上的,而是零星所上,单说里头的言辞,因为涉及内宦,所以大都十分谨慎。
里头有不少都是俞士悦票拟的,所以他非常清楚,这些奏疏里头,多数人都着重于描述那些乡绅富户被强夺民田时遭受的责打不公,以及田地被夺之后,对这些人本身以及当地产生的影响。
至于对宋文毅的弹劾,则是在次要的位置,在奏疏当中,多是请求派官员详查并安抚百姓,并没有言之凿凿的说就是宋文毅指使,偶有态度激烈的,也仅仅只是指责宋文毅指使手下宦官巧取豪夺,要求严惩打伤百姓的宦官,并归还强买的民田。
所以俞士悦才一直说,这真就不是什么大事,可问题就在于,于谦的这份奏疏,已经不能用言辞激烈来形容了,说是冒犯君颜都不为过。
和其他所有上奏此事的奏疏都不同的是,于谦上来就直接将此事的矛头指向了宋文毅,将其斥为仗势乱法,掠夺无状之辈,随后,他长篇大论的开始讲宦官专权的危害,劝谏天子不可为宦官蒙蔽,更不可放纵宦官扰乱法纪。
换而言之,其他的奏疏,最多落脚点在宋文毅身上,甚至连宋文毅都触及的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将重点放在具体执行的宦官身上,可这位于少保一步到位,直接把话怼到了天子脸上,就差说这是天子信用权宦欺压百姓了。
心中把于谦这个倔脾气骂了八百遍,面上俞士悦还是扯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宋文毅一事,投告之人不少,甚至顺天府衙门也接到了状子,无论如何处置,总该是有个说法,不然的话,朝中舆情迟早会蔓延开来,如今的这几本奏疏,已经隐隐有此迹象,所以臣才特意进宫向陛下禀奏此事。”
这倒勉强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事实上,这也是俞士悦把这些奏疏一同都带进宫的原因所在。
于谦毕竟是六部尚书,他的奏疏递上来,想要压是压不下去的,所以,就算再怎么拖延,最终也会送到天子的面前。
而且,他还不敢耽搁,不然的话,保不齐明儿于谦就自己在早朝上说了。
这奏疏当中言辞如此大胆,天子就算是宠信于谦,肯定也会不免心生怒意。
更紧要的是,于谦此番作为,就算是俞士悦看来,也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既然压不下去,也瞒不过天子的眼睛,那他就只能想办法,把于谦的举动稍稍合理化一些。
虽然奏疏的内容是一样的,也肯定会让天子生气,但是,故意小题大做和防微杜渐,避免舆论扩大,性质上有本质的不同。
后者本质上来说,还是为天子着想,只不过手段用词上,可能不甚恰当,以天子的心胸,气一阵也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若是被天子觉得,这是于谦故意在小题大做,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要知道,如今于谦在朝中本就权势日盛,兵部又刚刚结束了整饬军屯的大政,算是在履历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于谦亲自奔走,说是为朝廷立下大功也不为过。
这种时候,更是要小心谨慎,恭顺谦卑之时,否则稍有不慎,便有恃功自傲之嫌。
事实上,上回于谦驳了天子的面子,自己答应要去十王府致歉的举动,俞士悦就觉得十分不妥。
诚然,在当时的状况下,诸王咄咄逼人,于谦这么做,是能够平息争端的最好的办法。
但是问题就是,天子当时已有回护之意,他这么做,怎么说都有几分跟天子对着干的意思。
怎么,就你于廷益之道维护大局,天子一片好意,反倒成了不是?
朝堂之上,有些时候,过分的‘一心为公’,真不是什么好事,在俞士悦看来,大事无缺,小事上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事实上,这也就是他和于谦最大的不同。
在俞士悦看来,无论是诸王逼于谦致歉,还是这次的宋文毅一事,最坏的后果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所以,顺从天子之意,保证君臣不生嫌隙更为紧要。
但是于谦显然不这么觉得,所幸的是,天子能明事理,也清楚于谦的性格,所以能理解于谦在十王府一事上的态度,是出于稳定朝堂,息事宁人的考虑。
可就算天子再明事理,也架不住他一回回这么整啊,君恩有时尽,这段时间下来,俞士悦明显能够察觉到,更准确的说,是自于谦回京之后,天子对于谦的态度,明显和出京之前有所不同了。
偏这种时候,于谦自己还不肯安生,真真是让人头疼的很……
刚刚这番话,已经算是俞士悦尽力在转圜了,但是显然,天子却并不买账,敲了敲面前于谦的奏疏,道。
“这件事情,和兵部并无牵连,地方衙门受了状子,便让地方衙门去查去审,锦衣卫和东厂那边,朕也下了旨意,会再去查明,如今桉情未明,朝堂之上有此舆论,怕是有心人在背后扇动所致。”
“诸臣时常谏朕不可偏听偏信,朕以为人皆应亦然,道听途说,未经实证之事,贸然上奏定论,若非为利,便是邀名,此朕所不能纵也。”
“朝廷庶务繁忙,各司自有执掌,诸臣工尽忠职守,朝局自然安泰,皇庄之事,朕心里有数,次辅退下吧。”
这番话一出,俞士悦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看来这回,天子是真生气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就是各家顾自家,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事别瞎操心。
更让俞士悦心惊的是,这次天子的用词,也不似往常那般温和。
……有心人在背后扇动……若非为利,便是邀名!
这两句话,放在任何一个大臣的身上,都是不轻的罪名。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是隐隐却有此意,可见他之前的感觉,并非是毫无来由,无论是出于何种想法和缘由,但是总归,于谦的一再冒犯,已经让天子的耐心渐渐被消磨了。
心中如此想着,俞士悦也不敢再继续多说什么,恭敬一礼,道。
“臣告退……”
走出殿门,俞士悦眉头紧紧的拧起,站在廊下想了半天,考虑着要不要去跟于谦谈谈此事。
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能想到的,于谦不可能想不到,但是这位老友,自从出京一趟回来之后,性情之上,也有几分变化,比原先要固执许多,甚至于,有些时候,他做的一些事情,让俞士悦也看不透。
又或许,天子对于谦的态度变化,也并不能说全是天子的原因,平心而论,近来于谦在朝上的举动,也确实有几分恃功自傲的嫌疑。
如今再回头想想,刚刚天子的那番话,虽然是在说于谦的事,可何尝又不是在告戒他,守好自己的摊子,不要过多的插手别人的事。
春日渐暖,头顶上旭日初升,但是,俞士悦立在这太阳底下,却越发觉得,这日子变得比以往要难过了……
数日后,早朝上。
“……陛下,臣闻矿税太监宋文毅,指使手下宦官强夺百姓田产纳入皇庄,肆意欺凌百姓,诉状递到县衙,府衙,皆无官员敢受诉状,四周百姓求告无门,衣食无着,却反被威胁欺凌。”
“天子脚下,竟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实乃令人触目惊心,如此奸宦,无视法度,巧取豪夺,败坏陛下声誉,实则罪大恶极,请陛下务必严惩,切不可姑息纵容……”
看着站在殿中面沉如水的于谦,俞士悦默默地叹了口
气。
果然,在奏疏返回到于谦的手中之后,这位于少保对于天子敷衍了事,回护内宦的态度十分不满,于是,他没有选择再度上奏,也没有选择私下找天子劝谏,而是直截了当的在早朝上发难。
这段时间,于谦在朝堂上还算低调,除了年前那次十王府之事外,他倒是很少在朝政上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军屯的手尾还没收拾完。
因此,这次早朝上如此直接的进谏,倒是让在场的很多大臣有些意外,尤其,还是为了这么一桩事。
随着于谦出言谏奏,御史队列中,也出来了几个官员,随附上奏,他们本就是曾在宋文毅一事上递过奏疏的,但是天子将此事搁置不提,他们自然也不敢主动冒头出来。
如今有了于谦这位兵部尚书牵头,自然是都跟了上去。
上首天子见此状况,也不由皱了皱眉,道。
“此事朕之前已经接到了禀奏,也命东厂锦衣卫查过,回奏上来,说是并无强买强卖之举,宋文毅是奉旨管理皇庄,其中田地多是先皇及太上皇当初赐下的皇田,既非官田也非军田,为皇家私田,近来朝廷日用颇多,内库银钱不足,偶有买卖,也是常事,诸卿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议论纷纷,变得略略有些喧闹。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次天子的态度,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
倒不是说宋文毅这件事情有多大,有了王振的例子在前,尽管朝野上下都加强了对于宦官的警惕,但是实际上,对很多事情的接受度,也变高了不少。
相比于之前王振的各种作为,宋文毅‘强抢’民田这桩事,几乎可以算是不值一提,更何况,人家宋太监也不是真的抢,那不是还给了钱吗,顶多只能算是强买强卖而已。
其中牵涉到的,无非就是京畿附近的一些乡绅富户而已,连真正的官宦人家都没牵扯几个,所以对于朝廷上的老大人们来说,真的是一件小事。
事实上,如果不是于谦在早朝上将此事提了出来,这件事情顶多也就是被几个御史说一说就过去了,不会引起朝堂上下的注意,更不至于,让天子如此解释。
说白了,不是事情重要,而是开口说话的人份量重。
所以,事情本身不大,可问题就在于,往常时候,遇到这种事情,天子要么随口吩咐底下人继续去查,要么就是直接责罚一番将事情了结,但是这一回,却摆明了是在回护宋文毅。
不对,这么说也不准确,天子刚刚的话,其实意思很清楚,东厂和锦衣卫查了,没有强买强卖,这句话从天子口中说出来,其实就是在给这件事情下定论,尤其是最后说大臣们大惊小怪,虽然是说的皇庄田地买卖,但是仔细品一品,却能察觉出其中一丝别样的味道……
于是,不少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殿中的于谦,果不其然,听了天子的话,这位于少保脸色略沉,随后道。
“陛下,臣不觉得,这是在小题大做!”
第1063章 君明方能臣贤
于谦到底是于谦,这满朝上下,敢当廷和天子如此说话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哪怕天子再是脾气好,再是宠信于谦,这种情况下,脸色也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然而,于谦却并不管这些,他面色肃然,一手拿着笏板,一手撩起衣袍下摆,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宋文毅在京畿各处所强取之民田,粗略估算已有数百顷往上,这些田地,放在朝廷当中,不值一提,但是,对于百姓来说,却是安身立命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