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这是何意?一坛酒尚未饮尽,何谈尽兴?二位告离,莫不是我招待不周?”见两人离席,侯章很是愕然,一串的反问。
赵晖拱手,态度还算和顺,说道:“候兄的盛情招待,万分感谢。只是赵某不甚酒力,毕竟年迈,前番旧伤复发,不便宿醉。”
王晏则没说太多的套话:“告辞!”
二人去意已决,又岂是侯章能够挽留得住的。心里有气,也不起身,径由家仆送之。
宴席中止,堂间的尴尬气氛顿破,侯章沉着脸坐在案后,表情很不好看。
老脸上凝起一团醉红,侯章不由打了个嗝,随即狠狠地将手中酒杯猛掷于地,怒声道:“赵、王欺我!”
“老爷。”
“撤了,都给我撤了!”指着宴席,侯章不耐烦道。
赵、王这边,二人联袂出候府,王晏拎了下胡须,看着赵晖,说道:“赵兄,这侯章不可深交啊!”
赵晖面上一片苍然,没有多少醉意,有点意兴阑珊地说道:“天子虽则年少,但极类庄宗,不可轻辱。如无自知之明,必取其祸!”
第32章 天子上门
赵晖,尝为李存勖帐前亲兵,虽然已经二十多年了,但对于前期的庄宗,他心里仍保留着一分敬畏……
夜已深,两架马车施施而行于洛阳街道,临近宵禁时分,坊间的巡卫严密了许多,途中还遇到了一波巡察的禁军。不过见是受天子当众褒奖嘉许的保义军与建雄军两节度使君,也不敢多加盘问,得罪。
接连穿过三座里坊,马车先后停在一座平静的院落前,赵晖与王晏下车,赵晖相邀过府叙谈。一下子便注意到了府前的情况,中门大开,晦暗的灯火照耀下,一名年轻的将领领着几名士卒,在门前徘徊,那是赵晖的牙将。
见此景,赵晖眉头一凝,稳步上前,问迎上来的牙将:“怎么回事。”
“节帅,您可回来了!”年轻的牙将松了口气,脸色还带着点急色,禀道:“天子正在府中等候。”
“什么?”赵晖脸色大变。
情况很简单,就是刘承祐在宫中“闲”来无事,特出宫前来拜访赵晖。
御驾亲临拜访大臣,这还是刘承祐的第一次。
“为何不早报?”收敛起惊容,赵晖不由发怒。
“天子说不用……”牙将憨憨地回道。
“你还真是听话!”赵晖教训了一句。
这时,王晏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袍,对赵晖道:“赵兄,还是去面君吧!”
“天子亲临,好大的恩典呐……”赵晖叹了一口气。
赵晖在西京的府宅,并不显奢华,甚至有些普通。但此夜,府中各处,廊道门庭,皆为宫中禁军手守备着。至于刘承祐,收到赵晖回府的消息时,正在其堂间,与其儿子赵延进聊着天,咨之以陕州事。
赵延进还没满二十周岁,但不愧为将门虎子,有一股子锐气,在刘承祐面前,虽然稍显紧张,但应对还算得体,并且看得出来,脑子很灵活。
有刘承祐提前吩咐下去,赵晖与王晏匆匆赶来,经过排查威胁后,倒顺利直谒君前。
“臣赵晖(王晏)参见陛下!”
“免礼!”刘承祐扫了二人一眼。
“父亲。”
没有理会儿子,赵晖倾身拱手:“怎劳陛下亲临,臣实惶恐。累陛下久候,臣,臣……请陛下治罪。”
不管是不是装的,面对刘承祐这个少年天子,赵晖态度很端正。
刘承祐穿着一身常服,不过当了这一个多月皇帝,身上君威渐盛,再加上他素来的严重,威势很强烈。
“赵卿,不必如此。反倒是朕冒昧来访,叨扰贵府了。”刘承祐平和地说道。
“不敢。”
又看向王晏:“王卿也在?”
“陛下。”王晏再行礼。
“倒不用朕多跑一趟了!”刘承祐摆了下手,鼻子抽了口气,似乎嗅到了二者身上的酒味,说道:“今夜侯使君,招待二卿的,定然是美酒佳酿吧……”
闻言,二者顿时齐道:“请陛下恕罪。”
“二卿不必如此。”刘承祐命随行的内侍奉上一小坛酒,说道:“朕今日上门,也带了一坛酒,这便与二为共饮,这可是产自杏花村的好酒,二卿可有兴趣?”
闻此言,赵、王二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愕然,注意着刘承祐那副迥异于常人的冷静姿态,心中对这个少年天子更加慎重了。
刘承祐寻赵晖,自然不是真找赵晖来喝酒了,命人简单准备了点肉食,吃喝相谈。稍微酝酿了一下气氛,一手持杯于横于腰前,一手背腰,刘承祐感慨着:“去岁,敌骑长驱而陷两京,石氏不能守中国,先帝虽思拯溺图南,然既思实力不足,又虑人心不附。及至二卿首变于陕郊,共扶义举,使我父下定决心举兵。故,汉之所兴,二卿并有力焉!”
对于二人,刘承祐评价很高。但也正因如此,二者反倒有些迟疑:“陛下过誉了,臣等实不敢当。”
见两个老将的表情和反应,刘承祐脑中只浮现出一个词:受宠若惊。
“大汉初立,便逢天崩,朕以渺躬,得承大统。然自附德行浅薄,继位以来,夙夜忧忡。大汉周遭,群狼环伺,北有契丹虎视,西有孟蜀入寇,南有高氏反复,伪唐包藏祸心,西北又有党项怀异。内则民生凋敝,百业不兴,秕政难抑……”
“朕思国贫民困,有图治之心,然内忧外患之下,心情郁结,几无头绪。西巡以来,察民生,治贪暴,犹显不足。及诸来京,朕方知,如欲守江山,还需如二卿这样的将帅之英。”
几番面对刘承祐的恭维,赵晖与王晏显得更加小心。
“朕近来常思,如欲使国家长治久安,必得消内患,攘外寇。然,攘外必先安内……”
面对刘承祐一通“掏心置腹”的言说,赵晖二人也慢慢进入了状态。
“外患臣心中有数,然这内患,不知陛下所指谓何?”赵晖问道。
闻问,刘承祐转过身,两指转动着杯沿,目光有神,直勾勾地盯着赵晖:“赵卿当真不清楚?”
“请陛下明示。”
刘承祐还没开口,王晏主动开口了:“陛下所指,河中李守贞,同州薛怀让?”
注意着王晏那冷峻的神情,刘承祐微感意外,这王使君,显然不如赵晖圆滑。饮尽杯中酒,刘承祐抬首遥望着夜空中那一弯淡月,幽幽叹道:“方镇乃国家根基,诸节度为大汉守御天下,朕为天子,自不当妄自猜忌。对河中李氏,朕与朝廷已是多次恩诏嘉勉。然这段时间以来,朕犹闻其异动逾矩之行,朕这心中常怀忧恐。”
“蒲、同二州,一水之隔,带及关右,乃国家重地。其若有变,必然波及关右。国家初定,天下百姓还没过几天安稳日子,朕实在不欲刀兵之祸再起。但是,朕却不可不早做准备。”
听刘承祐说到这儿,赵晖与王晏立刻提了下精神。
“彼心不明,倘若李氏难抑异心,悍然举叛于蒲州,那么,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之平定。”说着,刘承祐猛然转身,盯着二人:“晋、绛、陕三州,分由南北对河中呈现钳制之势。朕问二卿,河中果有叛,可愿替朕守御之?”
面对刘承祐这直白的问话,二人还能如何反应,没有多少迟疑,先后发声:
“愿为陛下尽忠!”
“陛下但有命,万死不辞!”
第33章 西巡结束
“二卿皆将帅之英,能望卓著,负守御之责,担防扼之任,朕可安矣。”一手扶一个,刘承祐态度愈亲,对两名老帅的反应十分满意。
“当然,朕只是做必要安排,以备不时之需。为君者,上顺天意,下应人心,苟得君臣和协,相安无事,那自然是最好的……”刘承祐补充了一句。
“陛下英明!”赵、王恭维道。
就是不知二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对皇帝的话,要是太过当真,仕途上是走不远的。
“朕今夜与二卿所议之事,勿泄!”叮嘱了一句,刘承祐抬眼望了望沉郁的夜空,说道:“时辰不早了,不便多扰,朕回宫了。”
“送陛下。”
“留步。”
虽然刘承祐发了话,但赵晖还是与王晏亲自送至府门。站在门口,刘承祐再度注意到跟在侧边的赵延进,极似随意道:“朕方才与延进相谈,应对得体,有智略,颇合朕意。朕身边,处用人之际,此番正好随朕还东京,任事于朝廷,如何?”
闻言,赵晖偏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动作仅顿了下,应道:“臣替犬子谢陛下恩典。”
摆了下手,刘承祐又瞧向王晏:“朕还记得,王卿有子名汉伦吧。”
“去岁冒死,亲赴晋阳奉表,胆略勇气不凡,朝廷未有厚赏,朕欲调之入东京任用,卿以为如何?”刘承祐语气中似乎满是欣赏之意。
王晏倒没有多少迟疑,直接道:“臣立刻发信,让犬子进京侍奉陛下。”
满意地点了下头,刘承祐方登銮驾。待銮驾起行,在宫卫的护送下走远后,侍立在门前赵晖与王晏同时松了一口气,相视苦笑。
“爹,天子让我与汉伦兄进京为官,该不是想以我二人为质吧。”这个时候,其子赵延进在旁嘀咕了一句。
“给我闭嘴!”闻言,赵晖顿时叱骂道,眼神四下飞了一圈,但见都是亲信之人,这是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又是一番训诫:“天子看得上你,此乃你之幸。日后在东京为官任职,给我谨言慎行,但敢滥言造次,我必不轻绕!”
“赵兄,延进也只是无心之言。”王晏则在旁劝慰道:“两子进京,倒也可互相帮衬一番。”
“有这样的皇帝,于天下或为幸事,于我等方镇而言,哎……”赵晖不由感叹了一句。
事实上,二人心里都清楚,刘承祐召二子进京,既是恩典,也作人质,就看二人如何表现了。
“我等打拼一世,能得此地位,已足矣。未怀妄念,又何惧其他?荫于子孙,谋以前程荣华,好事!”王晏则直言。
“王兄所言有理。”闻言,赵晖附和道。
“天子果如传言。河中的情况,我在陕州,早有耳闻,彼辈阴怀异志,真是自取灭亡。天子有此手段,那李守贞哪里是其对手。”说着,赵晖又感叹了一句。
“这个天子,还如此年轻,大汉来日可期……”王晏提到了关键性的问题,语气中也是感慨意浓。
洛阳城虽然整体衰败,但路着实不拥挤,銮驾稳稳地行驶在天街上,直向宫门。刘承祐平静地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脑中思虑不断,心情却格外平静。对赵晖与王晏,刘承祐真的完全放心吗,确是不尽然。
但是,既上门托以腹心之任,刘承祐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赵、王二人,刘承祐是经过多方打听,深入了解过其性情能才、处事之道、治政典军的情况过后,方才做下的决定。
这也是同为首义三节度,又俱环绕蒲、同,刘承祐区别对待的原因。对二者,还是抱有很大的信心的。
今夜上门,降恩施宠的同时,也是在立威。天子之威,并非一味地靠强权压迫恫吓,言谈气度,志趣涵养,成于无形之间。
针对于李守贞,刘承祐当然不可能只靠赵晖、王晏二人,放白文珂在京兆,置杨业于潼关,都是两手十分重要的落子。并且,如李守贞叛,真正要平灭之,最终还得靠朝廷禁军发力。
至于同州的薛怀让,讲真,刘承祐并不觉得他对朝廷能有多大威胁。甚至于李守贞,都未如表面上那般让刘承祐忌惮。
从一开始,李守贞“鸡”的属性,便被刘承祐落实了。随着刘承祐撑过了继位初的过渡期,调配应对起来,也更加顺畅了。稍微意外点的是,薛怀让冒头,似乎也想要做鸡。
……
“冯老相公,李守贞与薛怀让,无视对朕的诏令。对此,你觉得,朕当如何应对?”宫内,刘承祐召来冯道这个随行宰臣,垂询道。
侧边,冯道的坐姿都透着谨慎,恭顺老脸上带着沉思,似乎在暗暗揣摩刘承祐的想法,余光注意着刘承祐的反应,试探道:“降诏申饬,察其缘由,让二者给朝廷一个解释?”
“此二人的行举,简直就是在公然挑衅朕与朝廷的威严。就一番不痛不痒的申饬?传将出去,朕的脸面何在,朝廷的颜面何存,岂不让天下人轻我?各州节度若都有样学样,那天下还不乱了?”刘承祐当即摆手,表示不乐意。
见状,冯道仔细地琢磨了一会儿,老眼清明地看向刘承祐:“难道陛下欲直接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