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刘承祐开场所言,彼等,乃是日后大汉禁军的骨干中坚。
费了些口水,拾杯抿了口茶,刘承祐轻声唤道:“赵匡胤。”
正在下边恭听天子垂训的赵匡胤一愣,在堂间诸将校异样的目光下,快速地稳定心神,出列,这下可不敢偷偷地打量天子了,很规矩地行了个礼:“小人在!”
“不必拘束,抬起头来!”
大概是刘承祐态度比较温和,又或者赵匡胤心理素质很强,直身而立,目不斜视,只眼睑微垂,一副坦然的表现。
刘承祐打量着赵匡胤,想看看“宋太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传奇人物。盯了一会儿,却是没有太多惊奇可言。个子不矮,身材魁壮,长相端正,年纪比自己大点,另外就是气质上稍微成熟一点,至于其他的,并不能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
就如当初第一次见郭荣之时一般,若非受来自另外一个时空固有印象的影响,仅凭第一印象,刘承祐绝不会高看他一眼。相较之下,还是郭荣给他的印象更深一些,毕竟,郭荣器貌“英奇”。
刘承祐一边打量着,一面思绪飘飞,使得堂间的气氛微变。其他人惊奇于,天子何以对这姓赵的小子另眼相看,而赵匡胤,在刘承祐的目光下,心里也不由泛起了点嘀咕。
“城破之时,众军皆涌入,欲建功。而朕听闻独东西班军,向北拦截带人突围的李崇训,是听你的建议。莫非,你早有预料,叛军会有此动向?”终于,刘承祐开口发问。
闻问,赵匡胤心下微松,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答道:“回陛下,永济城西临大河,陛下围东、南而缺北口。小人只是思,城破之时,众军涌入,贼势一去,叛军必如鸟兽散,东南两面众军,若有贼欲北逃,唯北面一途得生的机会大些,以己度之,事后果然。却是小人自作聪明了,陛下早安排了王使君等将军……”
赵匡胤显得挺谦虚的,但从其回答便可知,这明显是个会用脑的,并且抓机会的能力相当强。城破之时,大部分人都想着进城赚功,但禁军人那么多,分下来,能有多少。反倒是东西班,另辟一道,配合着王晏将北逃的那一小部分叛军歼灭。
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投降,而选择突围北遁的,绝对是叛军中的顽固份子,比起那些果断投降的叛军士卒,更需剿灭。这些叛卒,功劳的价值更高。并且,俘虏李守贞的家小,这功绩更加实在。
思及这些,就凭借这眼光,刘承祐都会对赵匡胤高看一眼。事实又证明,能在历史上闯出那么大的名头,开朝立国,绝非凡人,纵在微末,亦显其不凡之处。
“有此眼光,便可为将帅之材!”刘承祐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刘承祐这话,赵匡胤意外之余,自感荣幸:“陛下谬赞了,小人实难当!”
而相较于其他人或羡慕或惊诧的目光,杨业则有些异样,因为类似的话,当此天子也对他讲过……
听其自称,刘承祐说:“你此番投军,还未入军籍吧……”
“是。”
“以你此番之功,宜授指挥使,这样,回京之后,调至散员军中吧!”刘承祐想了想,说道。
“谢陛下!”天子都亲自许官了,赵匡胤心中微喜,赶紧拜倒,一副感激的模样。
当接见结束,这些军官告退而出的时候,都是不由议论纷纷,大多面带喜色。大军之中,与他们资历、职缺相类的军官成百上千,但只有他们受到了天子的亲自接见,这都简在帝心了,怎能不喜。
刘承祐此番,就是来笼络人心的,但是,笼络人心,也不是光靠一张嘴就有用的,哪怕他是皇帝。
故在与这些“少壮派”的交流中,或多或少有些暗示,比如嘉奖提拔之类。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能感受得到。
第87章 秋后算账
有刘承祐盯着,官府积极作为,安抚人心,永济城迅速从归战争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手中有粮,府廪中有李守贞留下的丰厚底子,足可使各项善后工作顺利展开。
经过简单的清理,创伤虽然还在,整个城池却也焕然一新,控制戒严有序放松,以天子诏,城中户民照常准备着过中秋,气氛渐渐和谐。
当然,仍驻于城外的数万马步大军,以及那些尚未拆除的钩心斗角连营,时刻提醒着方过去不久的那场短暂却足够血腥的战争。故城里城外,秩序井然,没有什么牛鬼蛇神敢跳出来作乱。
堂间,刘承祐手里拿着一封册文阅览着,同时听着扈彦珂关于军队这几日的情况,至于刘承祐看的,则是由白文珂与李洪建汇总各军提上的立功人员。
轻轻地将册文往案上一甩,从名册上便可知,他那个舅舅,这私心竟是一点也不收敛。
“记一下,名册发与枢密院,班师之后,由枢密院对诸军将士之功进行核定,再行军职调整迁补之事!”刘承祐开口道。
“是!”有亲事郎官应道。
“军心如何?”刘承祐问汇报完的扈彦珂。
扈彦珂立刻答道:“陛下赏赐已经分发各军,将士喜悦,意气高昂,心心以念陛下之恩德。”
刘承祐点着头,张了张嘴,眼神一斜,又止住了。他降下的赏赐,基本是分拨至诸军为止,而后由各军长官在以功分赏。此次他派些些监军督察此事,但即便如此,仍旧有不少截留以肥私的将校,从上到下,数量很多。
原本刘承祐是想问此事的,但思虑过后,也就罢了。情况他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军心安定,士气旺盛,说明还没有出大问题,或者是底层的官兵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风气。
不过,经此一番,刘承祐的小本本上,又添上了不少姓名。同时,也下定了决心,这赏驳大权,还得往上收,日后一应赏赐,不说分发到个人,也得到营、都一级,哪怕麻烦一些,也是值得的。
“杨业,你那边呢?”抬眼看向杨业。
闻问,杨业立刻禀道:“所拔军士两千九百四十六人,已经编制完毕,分三军六营,陛下随时可御临检阅!”
“不错。”刘承祐直接吩咐着:“诏令诸州镇,将这部分将士的家小,徙至东京,朝廷这边也要做好护持安置工作,诏沿途州县支持。”
“是!”
却是在遣返关右诸州官兵返回州镇之时,刘承祐下令,让杨业自其中选拔精悍魁壮之士,充为禁军。这就是对方镇进行“收其精兵”的一次尝试,进展很顺利。此番西来,刘承祐总归要在西面节度身上,褥点东西……
而杨业,已然定了,将卸下潼安军的差事,随刘承祐还东京统兵。此次平叛,他立功不小,破城之后,又将“河中第一勇将”王继勋给砍了,连投降的机会都没给他,必将再度受到擢拔。接下来在禁军中,刘承祐将有大动作,正需可靠可用之人。
至于潼关,则以前陕州监押、行营壕寨使王玉继之,当然,随着李守贞被平,驻军兵力也将被削减至一千。
“陛下,河中府下各县的秋收工作,已然展开。据察,各县、镇将吏,都勤恳其事……”谈完军事,转到民事,冯道适时地禀告。
这便是天子所在的威慑了,以如今的情况,河中府下那些官员,对朝廷的诏令,自会尽心竭力而为。
“朕还是那句话,无粮不稳,朝廷治政,首在农桑。此事,州府要做好督劝工作!”刘承祐吩咐着:“另外,传诏东京,由中枢发制天下,秋收之事,着诸道州府,勉力为之!”
“是!”
……
方过正午,刘承祐小憩之后,召李白赵王等十余名军使及随军的高级将校军议。只有一个严肃的议题,如何处置此战过程中违法违纪的将士。
这些军士中,主要分为两类。一类为前番小底军攻城,怯战畏敌,临阵而逃,导致小底军败损的军校,以那何徽、樊爱能二人为首,另有十余名中低级军官,尚在羁押之中。
另外一部分,则破城之后,违令乱纪之人。禁军之中,龙蛇混杂,良莠不齐,军纪方面,经过不断的整治,比起国初之时,已经好多了,但此番作战,还是暴露出了那些已然根植于骨子里的毛病。
此前,趁着破城之际,有不少军官士卒,按照以往打仗的作风,烧杀抢掠,侵害百姓。军官士卒,有上百人,被韩通与李崇矩当作典型给逮了起来。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人,以李洪建为首的一些将帅,建议从轻发落,贬官降职也就是了,毕竟此战大胜,叛贼已被平灭,也没有引起什么严重的后果,惩罚过重容易引得其他将士寒心云云。
另外一派,则以扈彦珂、王晏等人为首,力主严惩,以肃军政,以正军法。在他们看来,何、樊二者所犯,乃不赦之罪,三军士卒见之,得而诛杀的那种,根本没有宽宥的余地。至于破城犯法的那些官兵,在天子前有明令的情况下,仍旧大胆触犯,这不止是违反军纪,还是无视天子的威严,亦无宽免的道理。
还有一些人,莫不作声,持中立态度。剩下了,则更简单了,以天子的态度为主。
而刘承祐这边,别看他召诸将帅军使商议此事,不过是做做样子,讨论得再热闹,也是无用,他心中早就有所计议。让他稍感欣慰的是,将帅之中,还是有不少明理的人……
在彼辈争得面红耳赤之时,刘承祐起身发话了:“自古强军,必练如山军法,苟军法不立,纵有熊罴之士,百万之众,朕安得而用之?何、樊之辈,乃军中大害,法不可废,必以严刑峻法处置。诏斩之!”
“是!”
可谓,一锤定音。刘承祐发话,李洪建等人,也不敢再出开脱之言。
就趁着日头正高,刘承祐下诏,收何徽、樊爱能等将校士卒上百人,于辕门斩首。前方施雨露之恩,这番又降雷霆之威,刘承祐这恩威齐施的手段,用得也是越发熟练了。
在整治禁军的同时,刘承祐又下诏,收押的河中叛军,所有将校,甄其良莠,辨其忠奸,凡有罪之尽诛之。
此前,刘承祐允诺过,只诛首恶凶顽,余者不论。故刘承祐悉免其叛乱之罪,但此番所问,却是追究其作奸犯科之举。
说到底,刘承祐还是对叛军进行秋后算账,只是换了个说法罢了。基层的普通士卒可以放过,那些有军职的将校,还得用以儆示天下。
第88章 秋后算账(续)
南营深处,一片野地上,搭建起了一片坚固的栅寨,上百名将校官兵就拘押在此处,一个个身形狼狈,面露彷徨。何徽与樊爱能军职较高,也是在天子那边挂了名的,故有“特殊”照顾,被分监押在两座狭窄的囚车之中。
周遭,是严密看守巡视的小底军士,孙立的麾下,受其指示,苛待彼辈,尤其对怯战而逃累将士死伤独立何、樊等人,尤其鄙夷。
秋阳照射下,两道身影站在囚车旁,却是来探望何、樊二人的李重进与张永德,给二人带了点吃食。
这二人,怎么都是郭威的旧部,特来表示一番心意。
狼吞虎咽地啃事殆尽,满身脏污,形容憔悴的何徽来了点精神,希切地望着李、张,恳求道:“多谢李郎、张郎前来探望,二位,你们得想法救救我二人啊!”
旁边,樊爱能也把着槛车的围栏,激动地附和道:“是啊!”
二人甚鄙,表现实在不堪,却难察觉李重进与张永德眼中的鄙夷。
“两位此番触法甚过,天子震怒。我二人不过军中区区一指挥,位卑职低,岂能说上话?”迎着二人殷切的目光,张永德摇头摊手,沉声道。
“还请张郎发信东京,让枢相替我们在天子面前说说话啊!”何徽显然早有想法,向张永德提出个异想天开的建议。
闻之,张永德那张俊秀的面皮不由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微吸了口气,迎着其殷切的目光,作无奈状:“枢密尚在东京,远隔千里,如何能说得上话?纵有意救你们,也是鞭长莫及啊。”
“只求发一封书信!”那樊爱能捋了下遮住视线的头发,在旁道。
张永德还是摇头。
“何必与他们置这么多废话!”李重进站在边上,面露不耐,语气冷硬地斥了张永德一句,随即以淡漠的目光扫着何、樊二人:
“尔等所犯,一死尚不能偿其过责。我若是你们,早自尽以赎罪,哪里来的脸面,竟然还敢奢求活命?欲以枢相为尔等说项,莫非还欲牵累到枢相?我们送此吃食,送尔等最后一程,已是为枢相尽最后一点情分……”
面对李重进这有些不留情面的训斥,何、樊二人脸色不好看了。竟以一种怨毒的目光看向二人,并且,似乎没听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很快,一营披坚执锐的禁军踏着整齐的步伐闯了进来,领头的是一名浓眉大眼的中年武将,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与看守的小校言语了两句,取出军令。
近前,在李重进与张永德二人身上扫了一眼,二人识趣地退开。至于那武将,甩都没甩拘在囚车中何徽与樊爱能,直接站到栅寨前,冷声问道:“谁是解晖?”
面面相觑,下意识地,其中一人朝后退了两步,直接被军士给拎了出来。
这解晖,原本是侍卫司的一名军吏,史弘肇势盛之时,在侍卫司异常嚣张跋扈,收受贿赂,强占民财。在史弘肇出守洛阳之后,其旧部或迁或调或贬,这解晖也受了波及,贬为小底军一队长,老实了这段时间。
此番从征,破城之后,趁着乱之时,一时故态复萌,带领麾下于城中抄掠,为巡检军士所擒。
此时被单独拎出来,望着中年武将,跪在泥地上,战战兢兢的。
“你也配叫解晖?”中年武将上前,暴躁地将其踹倒,随即让人捆了。而后,招呼着麾下,一指剩下的人:“全部带走!”
这中年武将,也叫解晖……
这副场景,顿时引起了骚动,但是,无用。有迁延迟滞者,直接被动刀子先行砍了。
没有看吉时,上百人,捆缚着押往营门,不管其如何告饶、哀嚎抑或怒骂,毫不留情地执行斩首,正法。头颅与鲜血,将军法的森严,展示得淋漓尽致。
这一回,上百条性命,却是杀给其他数万只鸡看的。
……
秋后算账,既应时,又应景。
城内,河中府衙里,还有一笔账,需要刘承祐清算。
衙堂间,有些冷清,两道人影,相对而坐在两侧,大眼瞪小眼,神情之间,都带着焦虑。
薛怀让与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