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交至刑部之后,杨邠案到此为止,不必再牵扯其他人了!”平淡之音,强势无比,刘承祐朝李少游交待道。
“是!”没有丝毫迟疑,李少游应下。
“此事,游哥你办得漂亮!”嘴角泛起了点笑容。
大概是权势大涨的缘故,李少游心情很是愉悦,谦虚道:“皆仰仗官家威严!”
外臣之后,能称呼刘承祐“官家”的人,已然不多,而李少游便是那为数不多的一人。
敛起表情,刘承祐突然又严肃起来,朗目注视着李少游,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说道:“近来,因武德司之故,朝中非议声重,怨艾颇多!”
“若非心有鬼魅,何惧武德司,那干朝臣,那般忌惮,只怕有异。要不要臣派人,查一查!”李少游请示道。
眉头微凝,刘承祐表情愈显寡淡,盯着李少游,淡淡道:“朕只是想提醒你,武德司今后行事,当牢记职权所在,莫要越了规矩,否则……”
天子的声音越来越飘,落在李少游的耳中,却让他警醒起来,志得意满褪去,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漠然在座的刘承祐,心头泛起了嘀咕,嘴上则条件反射一般地应答着:“臣必谨记官家教诲,严加约束属下!”
点了下头,刘承祐指着侍立在旁的第三人,王景崇,道:“数月以来,王侍郎功劳苦劳甚多,朕欲以武德司副使酬之,辅助于你!”
此言一落,李少游脸色顿时变了,紧皱着眉头,瞥向在旁一言不发的王景崇。脑中杂念纷起,有心拒绝,但在刘承祐的目光威慑下,根本说不出口。
“怎么,游哥有什么意见?”刘承祐语气反倒平缓下来。
不过,越是如此,李少游反而不敢大意。面皮难看地抽搐了一下,强压下异样念头,拜道:“遵命!”
而在边上,王景崇则是既意外,又惊喜,武德司是个什么机构,他可清楚得很。忙乱之间,千恩万谢,大表忠诚,自邢州时起的那场赌博,终究有了收获。
兴奋的同时,也不免考虑起,天子将自己放到武德司的用意,只稍微琢磨了一会儿,似有所得,瞥向李少游的目光,多了少许玩味……
没有管心思各异的李、王二人,刘承祐向二者密授机宜:“对各地佛寺庙宇土地、财产、丁口的调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武德司接下的重心……”
第199章 出宫
孟月之际,复苏的大地,就仿佛映照着复苏的大汉王朝,东京城,比起往年同时,亦有明显的变化。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声震如潮……当然,还没那般夸张,但总归是热闹了许多。
自辰时北市开市起,刘承祐便身现其间一所阁楼,盯着市内一普通街道观察,所谓观民忘气。一站,便是将近一个时辰,刘承祐始终麻木着一张脸,眼神古井无波,如一根桩子般直立。
“哥,那两家店铺究竟有何异处,都快一个上午了……”在身侧,被唤来伴驾的淮阳王刘承勋小声地嘟囔道。
这两三年间,刘承勋成长不少,尤其是个子长得飞快,站在一起,已经隐隐超过他的皇兄了。封王开府之后,以往跳脱的性子有所收敛,就刘承祐收到的汇报,长居府中,习文练武,未尝废怠。
不过,终究年轻,性子又哪里是那般便容易改变的。清晨闻宫人传诏,言皇帝召他伴驾出游,虽少有纳罕,但仍满怀兴致而来。然而,结果却是,一干人陪站……
“怎么,站不住了?”听到刘承勋的“抱怨”,刘承祐神情少松,轻声问道。
“没有!”闻问,刘承勋条件反射般地否认,随即嘿嘿笑道:“只是就我而言,站一个时辰,比骑一个时辰马还要累!”
“累了的话,都寻地歇息吧!”刘承祐这话,不只是对刘承勋说的。
随行的,除了内侍、近臣之外,尚有开封府尹侯益。听天子“恤下”之言,其他人都没动作,唯有这老朽,拱手告罪:“老臣这双老腿,确实不耐其苦,还望陛下恕罪!”
言罢,却是一点也不拘束,径直盘腿坐下了,捋着发白的胡须,视线透过栏杆朝街道继续望去。虽然,他也不解,一间绸缎铺,一处瓷器店,有何异样。想不明白,不过这老头也看得开,至多事后派人调查一番。
观侯益豁达的表现,刘承祐眉毛稍扬,果不在意。侯益这老朽,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做官确是有一套的,为人处事,多恰到好处。思来,当初去职凤翔,东入开封,貌似还从来没有惹得皇帝不愉的时候。
“记得自其开张起,两间店铺各有多少人上门,又各完成了多少次商贾交易?”刘承祐突然问刘承勋。
“不知。”骤闻此问,刘承勋一脸茫然。
“都不知晓?”刘承祐偏头问其他人。
皆缄口不言,王溥是没必要出这个风头,倒是身兼侍卫职责的张永德,小心翼翼地道出几个数字,显然这个年轻的护卫是用心到位的。
刘承祐的御前班直将领,是一直轮换着来的,既为就近收买人心,也为培养,时间一到,便迁职,抑或外放磨砺,而今已成为一种模式。如此前的李崇矩,而赵匡胤,则被刘承祐派到宿州去了,职居团练使,那里,距离南唐的江北,很近!
“站了这般久,莫非就这般干看着?”对新的侍卫头领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眼色,刘承祐语气陡然转厉而问刘承勋,让周遭的空气都凉了几分。
刘承勋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支吾两声,却是诺诺不得言。
“皇考筚路蓝缕而创大汉,你身为大汉皇室,年纪也不小了,这江山社稷,也是需你出力守护的……”说起这些套话,刘承祐是驾轻就熟。
“平日出府,不要只顾走马行猎,多到市井转转,看看生民百态!”刘承祐以一种教训的语气,指着街市间的店铺,道:“而今还不是什么太平世道,容不得有半分懈怠,朕也一样,什么时候这街市间百业兴旺了,才敢有丝毫放松!”
“是!”嘴巴厥了一下,刘承勋有点不情愿地应了声。不过面对了君兄的威严,表情也只敢做到这一步了。
刘承祐今日出宫,当然不只是带着皇弟站街观景教训一番,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刘承祐问近侍张德钧:“时辰如何了?”
张德钧显然记挂着时间的,当即应道:“回官家,快到时间了!”
“那就走吧!”刘承祐道。
不过却止住了刘承勋,朝其吩咐道:“你就不用跟着了,有几日未进宫了,稍后自去问安母亲,尽孝还需朕来教吗?”
又是一番教训,刘承勋已然习惯了。
不过,刘承祐态度旋即一转,变得柔和,嘴角轻衔笑意,道:“母亲那边,有件喜事,等着你!”
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刘承祐命人引着一头雾水的少年淮阳王离开了。
稍微瞥了眼其青健的背影,刘承祐也终于挪动他有些发酸的双腿,离开之前,留下了一个问题:“似那般衣衫褴褛,一食难求的乞儿,东京城内,有多少?”
顺着刘承祐所指望去,可以在还算干整的街巷间,一眼便看出天子口中的“乞儿”,贫穷、饥饿、潦倒,几个生动的字眼,仿佛挂在其头顶。
待刘承祐在卫士的护卫下离去后,一名得幸随从的开封府官吏方才大喘一口气,疑惑地问侯益:“府君,陛下此言何意?”
侯益扶着栏杆,稍微扭了一下脖子,一边思索,一边嘀咕道:“天子这是让老夫处置这些贫民啊!”
闻言,下属眼神一亮,立刻道:“这干贱民,不事生产,反而上京乞食,着实可恶。是否派人,将东京城内的这些人,全数赶出城去?”
听其建议,侯益老眉一跳,生生忍住给这下属一巴掌的冲动,怒色微闪,呵斥道:“糊涂!倘如此,你我就等着陛下的雷霆之怒吧!陛下那般爱民……”
“卑职糊涂!”下属只感脖子一凉,恍然大悟。
“那当如何处置?”
显然,这个问题难住了侯益,揪着老须,好生琢磨了一会儿,方道:“派人,将城内这些‘乞儿’集中起来,年轻力壮的,给一顿吃食,送去埠头、矿山劳作,至于妇孺老幼,暂且放些粮,接济一二。至于之后……之后再说!”
“如此,东京市内气象,必然一新啊!”下属立刻拍着马屁。
侯益老脸上却没什么得意之情,只是摆着头,心中慨叹,这开封府尹的位置,不好做啊。这老朽,已然琢磨着,要不要上表请辞了……
淮阳王刘承勋这边,听从刘承祐的安排,进宫向太后李氏问安之后,方才回府。
一回王府,便直接问府中职吏:“太傅可在?”
“在书斋!”
淮阳王府的书斋,是刘承勋平日里读书的地方,刘承祐给他选的淮阳王太傅李崧正于其间手书。
刘承勋寻来,师徒二人对坐,立刻便将伴驾之时,所受的“委屈”向李崧诉来。
闻之,李崧则是另外一种态度,朝刘承勋劝导道:“陛下所言甚是,大王当知,陛下以少年之尊,维系大汉江山,着实不易,你身为皇弟,当体谅君兄!”
“而况,陛下对大王严厉,言传身教,这正是对你的看重啊……”
很快,又迎来李崧一番说教,大抵是习惯了,虽觉脑胀,但心情却是好了不少。
“对了,另有一事,请教太傅?”
“大王请直言。”
有些不好意思,又带有少许迟疑,刘承勋对李崧道:“我进宫拜见母亲,从她口中得知,欲给我选一王妃……”
第200章 新的时代
东京以西,十里郊外,道左杨柳低垂未深,绿芽初生,白絮飘飞,一场长亭送别的戏码正在上演。
初春之际,虽有旭日和风,但身临其境,于逢大变之后的杨邠而言却是不免多了三分唏嘘,三分凄迷,三分感慨,再加一分不舍。
着一身布衣,虽显简陋,但分外整洁,亦未有法具加身,比起一般的流放犯人,朝廷尚且给杨邠留了一分体面,当然,这是皇帝天子刘承祐给的“恩典”。
押送的差役足有八人,皆手执法杖,腰配长刀,肩背包裹或坐或立,散于道旁,未敢打扰亲朋相送杨邠。
送别杨邠的人并不多,除了两个儿子以及两名不怕死的故吏之外,便是宰相王章了。
看着沧桑色种的杨邠,王章执一新折柳枝相赠,沉声道:“杨兄,千尺之情,在此一别,关山路远,务必珍重!”
所谓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当此境遇,上有王章如此深情厚谊,杨邠也不免感慨,郑重地接下:“老夫得此挚友,当无憾矣!”
王章的身形日渐清衢,比起久在囹圄的杨邠也好不到哪里去。注意到他并不健康的面态,杨邠也出言嘱咐:“兄积病有年,也当善加将养,政事冗杂,呕心沥血,也切莫坏了身体。”
能够觉察得到,即便落到如此境地,杨邠仍旧“关心”着朝政……
闻其言有感,王章却是洒然一笑,道:“杨兄却是多虑了,而今朝中人才辈出,何劳我这老朽再施手脚,去朝之日亦不远矣!”
闻其言,杨邠眉头顿时便皱了些:“此言何意?而今朝中,能任事者,唯你与郭文仲,军国大事,必有所担当,万不可意气用事!”
“前些日子,我已向天子乞骸骨,只是天子没有答应。”王章却是摇了摇头,淡淡苦笑:“然,我这三司的位置,恐怕也是做不长久的。或许来日,你我尚有再见之日,亦未可知……”
王章之言,感慨中带有少许郁愤,说得露骨:“而今我去却看开了,似我等前朝旧臣,还是莫于堂上尸位素餐,徒惹人忌惮。若识时务,急流勇退,或得安享晚年……”
相较于平日里的沉默寡言,此时的王章,显然是把话放开了说了。见状,杨邠也是一是无言,化为一声叹息。乍起一阵风,吹动灰白的须发,旭日之下封未凉,但心很冷。
“罢了!不提这些,徒添伤感。此去原州,两千里之遥,道长且艰,一路平安!”
按照刘承祐之制,杨邠当流三千里,然而以东京为起点,北汉的疆域范围,确是难以满足,故退而求其次,以彰义军节度下属原州为目的地,那里已是大汉西陲最偏远的地方。
王章又道:“原州虽则穷鄙,胡汉杂聚,然史匡懿镇之多年,颇有威势。我已使人去书一封,请他代为顾看,想必史使君,会给我一个面子。”
“费心了!”杨邠提袖,重重一礼。
“父亲,还是让我携家人,一同前往原州,侍奉膝下,以全孝心!”这个时候,长子杨廷侃忍不住出言道。
一番拳拳之情,却引得杨邠震怒,唾液沫子直朝杨廷侃脸上喷:“你这逆子,当真欲使我杨家灭门吗?”
“父亲何出此言?”杨廷侃吓了一跳。
呜咽之声响起,却是旁边一妇人忍不住泣泪,颇为感伤,这是杨邠之妻,显然是为异日的艰苦生活伤神。
杨邠听得心烦,不由得呵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言辞十分严厉,双目仍旧盯着杨廷侃,吓得一边的三子杨廷倚都不敢开口了。
“贤侄也是一番爱护之情,杨兄不必如此!”王章劝道。
杨廷侃依旧面露不解,见其中状,杨邠缓了缓,方才以一种告诫的语气对长子道:“我尚全此命,得以苟延残喘,非天子仁厚,乃其有惧流言。我在原州,尔在东京,只需安分守己,足可保杨氏无虞。你可明白!”
迎着老父难得慈和的目光,杨廷侃双目泛红,下意识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