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上有所反弹,还在刘承祐可接受范围之内。按照此前的调查,大汉诸道州寺院,约计有三万五千余座,而今所废,距离最初的目标,还差着近万座。
第5章 天子尤爱杨业
当然,大汉国内安稳下来的时间还不算长,刘承祐意志虽则坚决,却也不愿因此引发更大的动乱。想了想,朝冯道吩咐着:“传诏诸道州节度、观察、防御、团练、刺史,加强治境管控,确保佛寺整顿,如制施行。僧尼有歹心外露,百姓有不明是非,聚众生乱者,即行镇压,厉执国法!”
刘承祐的话里,透着股狠辣,殿中寥寥几名臣子闻之,都不由肌体生寒。天子此诏一下,民间免不了再多漂血了。
刘承祐也是无奈,他意志坚决,灭佛之事,誓必一路走到底,尽除其弊。此诏虽显冷酷,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以最强硬的态度、最严厉的手段,方可震慑四方愚民。
变乱或不可避免,刘承祐此意,是欲将之控制在最小的烈度,如此,也是为了避免流更多的血。
沉吟一阵,刘承祐道:“河东那边,整饬之事办得不错,皇叔、王景崇与杨业终究没有让朕失望,诏令嘉奖,通报天下,让其余诸镇节度、将吏效之!”
“遵命!”冯道应道,老眉之上跳跃着喜色,毕竟,杨业可是其孙女婿。
提及河东之事,想到了他的爱将,刘承祐神色变得平和,说道:“崞县之乱,杨业一日而定,行动果断,处置得当,深孚朕心。冯卿觉得,朕当如何嘉赏?”
“这……”心中虽然为孙女婿感到欣喜,但以向来谨慎的习性,冯道下意识地瞥皇帝一眼:“陛下,杨业与老臣的关系,老臣实在不便于此事上开口。”
“诶……”刘承祐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扬手拂袖道:“古人有言,内举不避亲。朕秉执军政,向来赏罚分明,正道汤汤,无可避忌者,杨业既有功,自当赏。我以冯卿断赏,堂堂正正,自无徇私的道理!”
即便听天子这么说,冯老相公仍旧摇头,不愿落人口实。见其状,刘承祐不由笑了:“既然如此,朕也勉强老相公了。唔……以杨业这两年所积之功,便复代州为防御州,以杨业为防御使吧!”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欲降厚恩,却不想冯道令人意外地表示反对。
迎着天子审视的目光,冯道揖手解释说:“杨业终究年轻,资历能力皆有不足,居一州团练,已是少年高位,而况防御一州。臣知陛下亲爱杨业,赏识其能,也为其向陛下表示感激与忠诚,只是,老臣以为,过快的提拔,不啻揠苗助长,对杨业并非好事。还是让其在边郡,多加磨砺一番,激励其能,方便于日后更好地为陛下与朝廷效力尽忠……”
听冯道这一番论述,刘承祐直感难得,大抵也只有在亲近之人的问题上,老狐狸才会这般卖力。
体谅冯道爱护之心,又考虑到他的思量也确实有些道理,大汉中外军队系统中,以杨业的年纪确实升得有些快了。刘承祐虽然喜用年轻人,提拔青俊,但同样需要遵守基本法,还得让杨业多打打基础。
心中定议,刘承祐从谏如流,直接道:“冯卿的考虑,甚是有理。然有功必赏,杨业平崞县之乱,便晋其为崞侯吧,食邑五百户,实封百户,另赏丝绸二十匹,钱十万,嗯……赐其妻五品诰命!”
“谢陛下厚恩!”冯道直接替自家后辈谢恩。
“听闻杨业新得一子,却是要恭喜了!”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刘承祐竟与冯道拉起了家常。
冯道只能随机从变,回答道:“正是!前番代州来信报喜,老臣取名延昭……”
“杨延昭?”刘承祐忍不住笑了:“甚好!”
心中暗思,这是杨六郎变杨大郎了?眼色一闪,看着冯道,刘承祐说:“你家孙女随杨业戍代,近两载了,爷孙隔关山千里不能相见,料想也十分挂念。这样,朕再赐你家一份恩典,待忻代之地局势稳定,让杨业携妻子回东京省亲!”
“谢陛下!”冯道当即拜谢,一副动容的样子。
薛居正在旁见这君臣问对,心中默默记录着,他文才出众,也身负修撰《国史》的任务,对于当朝之事,也是广采逸闻。今日殿中之事,今后若是作传杨业,或可简叙之以作补充,天子尤爱杨业!
同时,也为天子收买人心的手腕感到佩服。以薛居正看来,召杨业回京,听其述职大抵才是主要目的,而自刘承祐口中说出,便成为天子体恤臣子的恩典……而冯道与杨业,还真得表示感激。
“陛下,若无他事,臣等这便告退了!”又简单地问对了些朝中政务,冯道二人主动告退。
未多留,任其退去。再度孤身伏于御案,命人铺开一张白纸,刘承祐提笔,写上一个“佛”字,盯着瞧得出身,表情恢复严肃,认真地思量了许久,有执朱笔划了一道,力透纸背。
“来人,传中书侍郎范质、给事中王溥!”又沉吟良久,刘承祐命人传命。
很快,范、王二人,殿前觐见。
刘承祐很干脆,直露心意:“殿中也无他人,二位乃朕股肱之臣,朕且直言。此次灭佛,朕非为绝释宗道统,只因其隐匿人口,占据土地,聚敛财富,早成弊病,实不利朝廷统治与大汉国力恢复。”
“时下,中外灭佛之事,已至一定程度。然佛门于民间,影响着实不小,各地小民受惑生乱,近来屡发不止。到如今这个地步,也该考虑收尾事宜了!”
范质与王溥对视一眼,由范质拜道:“陛下圣明!请陛下示下!”
他二人,却也早有此意,只是此前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不敢随便进谏。
“佛门助世劝善,其利甚优。此前糜烂,盖无科禁,将隆教法,须辨否臧,此事之后,‘举旧章,革前弊’的大旗仍旧不能放下。对于天下寺院,仍不得放任,需以条例约束,以免日久之后,旧态复萌。你们回去,召集僚属,集思拟一条制,用以规范,以为常制!”
两个人都是才士,很轻松地明辨圣意,齐声应命:“是!”
第6章 告一段落
顺着曲折曼回的廊道迈步,手里拿着一叠奏章,那是天子批复过的政务,需下传处置。
范质一身紫服,姿仪端正,然而脸色生硬,神情沈肃,分外威严。年近四十,范质也越发透着些“老古板”的气质,又抑或是身居高位,分执相权的缘故,使得他对自己立人行事有更多的约束与要求。
脚步显得有些匆急,步步生风,带动衣袂,就如范质向来偏急的性格一般,惹得伴其侧,王溥得亦步亦趋地跟着。比起范质,王溥的气度看起来,则明显有活力多了,青年俊士,不外如此。
瞥着身边的绯袍青年,范质心里也难免有些羡慕与嫉妒的情绪。他自后唐年间入仕,在这乱世变迁中,历三朝六代,直到碰到刘承祐,才得以厚积薄发,驭文执政,撰史修法,挥洒其能。及居相位,人生抱负,才得以初现。
而王溥,未到而立之年,遇制举则进士及第,若非有王朴,必是状元。入仕便逢明君,为近臣,常议军国大事。朝廷才士渐多,少壮之臣崛起,但王溥比起其他人,起点明显高了一大步。
见王溥跟得有些局促,范质放慢了脚步,想了想,说道:“齐物,陛下向来重视你之才干,佛寺监察条制,我看就劳你多多费心了,老夫为辅。”
听范质这么讲,王溥有些不解,拱手表示谦逊道:“有相公在,下官岂敢用事。《大汉刑统》尚且出于相公之手,区区条制……”
不待王溥说完,范质接话道:“你也知区区条制,耗费不了多少精力,只需对症下药,因情制宜,考虑周全即可。”
顿了一下,范质又道:“‘灭佛’之事,持续不了多久,即将收尾。此事乃陛下与朝廷大计,必定不能有始无终,而此后妥善收场,便在这一份规范条制的基础上。此番灭佛,上下尽力者,皆是追随陛下的忠敢之臣,陛下这是欲让你我也出一份力。然而老夫却也知晓,陛下更想熬炼你的资历……”
“相公是否过虑了?”闻其言,王溥嘴角仍挂着一道温和笑容。他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范相公你也许想多了!
“齐物入朝有两年了吧!”见状,范质突然转变话题。
王溥点头,两眼分外清明:“乾祐元年中秋制举,而今正两年有余!”
停下脚步,同王溥于宫苑内一角亭暂坐,范质遥望重重宫闱,说道:“而今朝廷,老臣隐退,权归中枢,诸部司职位,动乱仍众。陛下御临以来,锐意进取,厉行革兴,选贤举能,你我皆在此列。这两年制、常举,虽然也选拔了一些人才,但相较于朝中的情况,仍属后继乏人。这些情况,以你王齐物的见识眼光,想必也能看出几分吧。”
“老夫作为旁观者,也能看出来,陛下对你王齐物,是寄予厚望的。假以时日,政事堂必有你一方席位……”
一番论谈,让王溥沉默了一阵,尔后方缓缓起身,朝范质郑一礼:“下官多谢相公教诲!”
旋即,又朝向崇政殿方向,郑重一拜。
范质这番说辞,看起来,倒是有点为了撂事与王溥,而作忽悠的意味……
见王溥的反应,范质捋须,生硬的面庞上,多出了一道笑容,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闲谈几许,范质当先,返政事堂而去,而今的范相公,已成为政事堂中的骨干之臣,肩挑时务,权柄日重,威望渐隆。
……
秋去冬来,随着天气渐凉,动物收起了爪牙,朝廷也渐息大政,前后持续了四个月的“整佛治法”,在乾祐三年冬至日这一天,由皇帝下诏,中枢宣发,正式结束。
在这场名整饬、实灭佛的运动中,共废置堕毁大小佛寺计三万三千七百三十所,释放丁口约以二十三万人,另缉捕查究犯法忘逸之淄徒七千余人,仅各地上报,收缴土地七百六十余万亩。
至于财货、粮食之类,看得着的眼前利益,则更丰富。作为这场饕餮盛宴中占大头着,输往东京的铜料便有上千万斤,至于金银、钱粮更是无算,总之是肥了一波,陆续输入东京的巨大灭佛红利,早已让一干朝臣安心了。虽然,总少不了人闲言碎语,把“暴政”、“苛举”拿来说事,为此,武德司已教彼辈做人了。
此变之后,大汉全国寺院,仅余三千余座,系籍僧尼不足六万,大汉佛宗发展,遭到重创。
当然,巨大的收益背后,没能避免祸患。在这数月之中,诸道州共生民乱四十余起,民乱虽分大小,然地方将吏平乱亦有效率高低,手段差异,与乱之民死伤逾两万。并且河南之地,有不少僧尼偷偷逃亡南唐、荆南避难,虽然朝廷及时发令遣兵拦截,仍旧造成了不小的人口流失。
当然,南唐佛道益昌,这些宁肯远避他国的僧人,向佛意志显然坚韧,这些人到南唐,对于大汉而言,倒也并非完全坏事。
而受皇帝命,范质与王溥召集一干学士,就佛寺及僧尼的管理制定出了一套比较全面的制度,曰《大汉乾祐中外寺院僧尼管理条制》。
首先是寺院的存废,诸道州县镇,皆有敕额,以“功德”及户籍人数定之,无敕额而私建者,法办。
其次,僧尼系籍,需在官府登记,上报中央祠部,统一管理。系籍僧尼,定期考核。
第三,出家剃度,男女有年岁限制,男年十五,女年十三,另需家中父母、祖父母同意,已孤者需同居伯叔兄处分,即便如此,还需官府考验经文。全部符合条件,方与系籍。
第四,便是继续发展度牒制度了,对于往朝度牒,尽数废弃,而现存寺院之僧尼,需在一年之内向官府申领受牒,当然,免不了再被刮一层油水,毕竟官府也是有行政成本的。
至于其他,则是一些补充细条,禁绝先时僧尼聚众眩惑流俗之举,如戏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称变现还魂坐化、圣水圣灯妖幻之类,另增触例惩戒法办之条例。
这些条制,无异于对佛门的发展,再增加一层限制,刘承祐粗观而从之,没有更多计较,甚至对于这些条制,也并不是特别在意。此次灭佛,在他心里,实则属于一锤子买卖,抑佛发展,终究不是他最终目的。
他也不认为,靠着这么些条制,便能真正限制佛门的发展,释宗的生命力,实在太顽强了。他这一朝,或能压制,继世之君呢?隔世之皇呢?
在刘承祐看来,只要对他的宏图大业有利,国情发展,时世现状,需要他灭佛,他就做了,就是这么简单!
第7章 贵戚解权
乾祐三年的深冬,东京又下雪了,风加雪,甚大,三日方霁,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吉兆丰年。
宫城以南,龙栖军驻所,是雪后最先复员的军队,三日假归的士卒,在上下军官的统领下,进入训练状态。操练声中,又有数百士卒,搬运材料,修筑被风雪破坏的营房,人多力量大,一日便可缮复。
皇城外,诸里坊间,街巷内,窸窸窣窣的声音集中起来,动静却也不小,无论贫富贵贱,都忙着自扫门前雪。生活的气息,十分浓厚,孩童雪中嬉戏的欢笑声,亦为东京城增添了几分颜色,越远离皇城,越是热闹。
紧密的里坊间,难得有宽阔的街道,而寿阳公府,便坐落在一条视野开阔的街上,为一街之重。高门府邸,壮丽豪贵,规模惊人,府内,假山染霜雪,湖亭结冰层,林木萧萧瑟,但皆难褪其奢华之色。
寿阳公,武德使,李少游,太后的侄子,皇帝的发小、表兄……
初夏之时,以侍奉用事之功,刘承祐将李少游爵位晋为郡公,增扩食邑,赏赐金银、绸缎、美人,极尽恩宠,朝中无有甚者。
当然,突然这番厚赏,不是没有代价的,一系列的荣禄需要以其父李洪信退隐为代价的。
李洪信,太后的亲弟,天子的舅舅,时位居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是大汉两司军队中地位前列的高级将帅,握军权。早前为侍卫军副帅,不论其他,在天子刘承祐继位早期,作为一个制衡外将、保驾护航的角色,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当然,作用的时间,并不长,天子以出色的权谋手腕,快速地掌控局势,坐住皇位。然后,李洪信在军队中的作用,也慢慢地偏负面的。
大汉禁军的发展与变化,就是在不断的编制调整与人员变化进行的,核心目的便是宣威皇帝威严与加强控制。析分侍卫司,外放宿将,提拔青俊,赏赐收买,整饬军风军纪……
近三年的时间,可以说,外臣之中,掌军元老的威胁已经被刘承祐瓦解处置地差不多了,但对于刘承祐而言,仍旧不够,外戚亲族,成了他的目标。
首先针对的,便是李洪信。最初,怕李洪信不够聪明,没有暗示,直接明示其意,老李很不乐意,且不知趣,进宫向太后诉苦。毕竟是亲弟弟,李氏忍不住过问了两句,头一次惹得刘承祐不满,母子之间关系冷了几分。
还是李少游识时务,也比其父更了解刘承祐,心知真惹怒了这个表弟,他可不会真顾念什么甥舅之情。尤其在,真因此事坏了皇帝母子间的关系,必然引得刘承祐的愤恨,那将是自取其祸。
而况,太后能保得住他们一时,还能保他们一世,太后没了呢?
李少游平日里做人,或有些浪荡不靠谱,但在大是大非上,从来都是精明的。一番恳切的分析与奉劝,惊出他爹一身冷汗,再无迟疑,慌慌张张地进宫,主动向刘承祐请辞去职。
虽有所波折,面对舅父的“回头是岸”,刘承祐还是表示了接受,笑应之。解其军职的同时,晋其爵为榆国公,又加开国功臣称号,赏赐宅邸、庄园、土地,钱帛也不加少。也不遣其离开,留他在东京城内享福,此前他利用身份、职务、权力之便,赚取的一大片家业,也不过问,既往不咎。
李洪信去职后,便是另外两个舅舅,李洪殷与李洪建,有兄弟的例子在,都很识趣接受的天子的“交易”,各去军职,解兵权。
这,也算是一份赎买策略!
针对于外戚的夺职解权,倒不是刘承祐对他们起了忌惮之心,而是,这些人实在能力有限,不堪重用。
以李洪信为例,无州县之才,卒伍之术,徒以贵戚身份幸进。为人贪鄙吝啬,好聚敛,失人心。如若长以之居高位,掌重权,只怕非但没有益处,反生祸害。
几个舅舅,稍微能看一点的,也只有时任平卢节度使的李洪威(义)了,年初的时候,前节度使郭谨病逝,议以李洪威继任。履职半载,大显镇守之才,朝廷灭佛,淄青之地,少有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