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兵马,囤积粮草,不失为稳妥之策,然相对的,待我军准备充足了,同样也给了蜀军恢复的机会。届时,我军又将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攻取四州。
时下,淮南战事已结束三月,两司禁军已然休整完毕,各地夏粮也在收获入库之中。兵马、钱粮、器械,皆可持续向关中输送。
只要陛下下定决心,秦凤四州,可以打一仗!”
言罢即止,郭荣挺身垂手,静待刘承祐决断。
对于这二者的意见分歧,刘承祐并不足怪,性格使然罢了,郭荣极具决断力的人,并且善于抓住机会,坚决推动执行。
当然,郭荣的见解,往往言之有物,从无浪言。不过此时,刘承祐的心思似乎不在出兵与否上,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郭荣与魏仁溥。
枢密院与兵部并立,分掌军政之权,两衙之间,既有配合,也少不了矛盾与冲突。尤其在郭荣担任枢密副使之后,以其强势,司事之间的摩擦,明显增加了许多。
郭荣严肃,魏仁溥恬然,对二者观察几许,刘承祐收回了目光,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说:“二卿之言,皆有道理,只在缓急取舍罢了!”
“陛下。”魏仁溥再度谏言,不疾不徐地说道:“军争之事,从不只出兵作战。东京禁军虽然已休整好,但中原黎庶因战之疲敝却没有这般快便恢复过来。再者这数月来,淮南之善后,将士之犒赏,以及凤翔鏖兵,皆消耗了朝廷大笔财税。
再加这几月,朝廷动作不断,河东改制,边军重整,皆需要时间以巩固成果。关中之财政收拾,亦才入正轨。
故,臣以为,贸然再掀大战,攻取秦凤,对于朝廷而言,纵可咬牙支撑,也是弊大于利。
当然,郭枢密的考虑,确有道理。但臣仍旧建议陛下,暂且罢兵,梳理军政事务,容后再图秦、凤。不消多,只需半载,便可动兵,且为时不晚!”
手指轻轻地敲动在御案,这是刘承祐考虑决策时的习惯动作,一声一声,落在殿中二臣耳中。急取,缓攻,各具利弊,其中的取舍,对于刘承祐而言,似乎有点困难,让他犹豫了。
对于大汉的军政情况,刘承祐心里,又岂不清楚。只是,或许他自己都没发觉,自攻取淮南之后,他一统天下的心情,越发急躁了。恨不能月取荆湖,半载灭蜀,一年平唐,两年并吞天下……
既觅得良机,又有实施的可能,他就有尝试的意愿。事实上,一定程度上,刘承祐的性情,与郭荣有些相像,只是比起郭荣,他还要内敛就是了。
“另外!”见皇帝似乎有些难以决断,魏仁溥起身,再度从容不迫道来:“臣以为,此前‘疲蜀之策’,犹有可行之余地。
陛下如欲平蜀,不患其军马,唯虑其山川险要。不论南下西进,千里道途,关卡要隘甚多,可谓一步一险,若是一路打过去,必靡时损兵,事倍功半。”
听魏仁溥这么说,刘承祐的兴致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望向他:“继续说!”
“凤翔整军,不妨大张旗鼓,做出攻取秦凤的姿态,却引而不发,使蜀主增兵秦凤。异日动兵,亦可缓攻徐图!”
魏仁溥说得算简练了,但以刘承祐的精明,立刻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后蜀的军力,且不论其战力,就人数而言,绝不可小觑,毕竟有数百万民的底蕴支撑,即便前后损折甚众,再度武装二十万兵,问题也不大。
倘若伐蜀,凭借其国力、军力,据险而守,对于大汉而言,绝不是件易事。而根据魏仁溥之策,以秦凤四州为饵,将蜀军的主力诱出,在秦凤打一场决战,将其军力,消耗歼灭于川蜀之外。那么,伐蜀破关,难度必定减小。
而要下这么一盘大棋,大汉这边,就当真急不得,在各方面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一如征唐。
至于,后蜀那边,会不会上套,“听话”地将主力调出,刘承祐认为,有操作的可能。除非孟昶,舍得直接放弃秦凤四州,而这种可能性,却是不大的。
“郭卿以为,如何?”眉头舒展开来,刘承祐瞧向郭荣。
闻问,郭荣却是直接拱手应道:“魏相筹谋大局,目光深远,我不如也!”
郭荣此言,已然表明态度了,显然,相较于单取秦凤四州,他也更赞同来一场大的谋划。
“就如魏卿所言,暂时搁置进军,传令凤翔吧!”刘承祐直接拍板。
“是!”郭荣应道。
“另,此番御蜀,赵、药、史三公,劳苦功高,将制召三者进京,朕要亲自接见嘉奖之!”想了想,刘承祐又吩咐道:“至于军前,以向训为西南都监,统率诸路军马,整训兵甲,筹备伐蜀!”
刘承祐此诏,又是一石数鸟。
第184章 心照不宣
距离盛夏过去,还有二十余日,苍穹之下,只要白日高升,必然尽情释放它的炽热,烘烤大地万物,而无一点偏私。
高墙厚堵,森严规矩,束缚着宫人的自由,似乎也将这盛夏炎热束缚在其中。乾祐五年的夏季,于皇帝刘承祐而言,似乎格外地闷热,身心之间,充满了燥火,在政殿之中,加多少冰块,都难以消除。
闲暇时分,刘承祐不止一次向内侍吐露,怀念冬季的冰凉。当然,去岁征淮军前,寒冬腊月之际,他也说宁愿享受夏日的酷热。
暮色降临,宫苑之间,已有流萤纷飞,起舞于林荫花圃,路过之时,刘承祐倒也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儿这夏夜之景。
秋华殿,刘承祐进入,不令通报,并伸手示意内侍宫娥噤声。隔着珠帘,隐约能够望见,软椅上的那具娇躯,轮廓起伏……
轻轻地掀开帘幕,有意地放慢脚步,刘承祐靠近。他的贤妃,折娘子正在小憩之中,娇容玉体之间,明显增添了几分肥,气息平缓,额脖之上,有些细汗。
身上只简单地穿着一件宽松的轻纱细绸,甚至可以用罩来形容,纱裙之下,亵衣私裤,隐约可见,这种朦胧的诱惑感,是很少折娘子这边感受到了。以往,只有贵妃高氏,喜欢这般来勾引刘承祐。
面对娇娘美景,即便其孕肚高起,刘承祐仍旧有些可耻地鸡动了。
大抵是刘承祐的目光太具穿透力,折娘子有所感,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眸,有些迷蒙,待看清是皇帝站在面前,大脑似乎终于恢复了运转。
起身欲礼,刘承祐按住她,轻言细语地:“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再者,你我之间,也不需如此。”
感受着皇帝的关怀,折娘子轻轻一笑,肤色之间,浮上一抹红润,问道:“官家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通报,好做迎驾准备。”
“我来看看你,再看看朕将要呱呱坠地的皇子皇女!”刘承祐一只手,很自然地放上了那圆润的肚皮,轻轻抚摸着,似乎能感受到其间生命的律动。
被皇帝摸得,有些脸红,当然,也可能是殿中有些闷热。左右看了看,刘承祐问:“天气如此燥热,殿中为何不添冰块降温。”
转过脸,刘承祐目光即变得犀利,语气更带有不悦,似乎在责怪宫侍们没有将贤妃照顾好。被刘承祐扫过的侍御,诚惶诚恐地应道:“娘子恐冰石之寒,影响腹中贵子,故禁令加冰!”
闻言,刘承祐偏过头,看着折娘子,手在其肚子上画了个圈,温声道:“辛苦了!”
折娘子并未露娇柔态,显得平静而坚强,说:“听说官家想要个公主?”
刘承祐意态轻松地应道:“我的皇子已不少了,也该给他们,添个妹妹了……”
这段时间,汉宫之内,实则是喜讯不断,符惠妃、高贵妃也查出有孕了,回朝之后,刘承祐耕耘播种,也算得上勤快了。
“对了,妇翁已过潞州,按其脚程,三日左右,可至东京!”刘承祐向折娘子说道。
闻言即喜,忍不住大动作地坐起:“当真?”
将她安抚好,重新躺下,刘承祐说:“我已派人去迎了!”
“好些年,没有见过爹爹了!”这娘子情绪难得有些失态,说着眼眶竟然泛红。
这可不是他的本意,赶忙说道:“正因如此,我才将妇翁召至东京,让你们父女见面,一抒思念之情。说起来,这么些年,我与妇翁竟未谋面,也当见见。此番,让他在东京多住一阵子……”
听皇帝这番话,折娘子瞧向刘承祐的目光,很是温情脉脉,主动地靠向他怀里……
与刘承祐那岳丈折德扆,同时奉诏进京的,还有杨业以及李万超。不过比起杨业与李万超的麻利,奉命即南下,折德扆似乎要端着点架子,拖延了一段时间,方才动身,并且不疾不徐的。可以理解,毕竟大牌总是后出场的。
乾祐五年,六月八日,艳阳高照,开封城西祥符驿,宽阔的官道,已然被占据,禁军、巡检兵以及开封府差役散开戒备,维持秩序,一个个甲服鲜明。
道路被占,想要从此而过的内外百姓,都不得不绕道而行。不过,更多的人,选择驻足围观,凑热闹,即便被无情往戒严区域外驱赶,仍旧无法打消其热情,在外围张目而眺,兴致盎然,议论纷纷。
馆驿前,以中书宰相李涛为首的大汉朝堂高官们,在熙攘之中,安静地等候着。迎候规格很高,中枢各司衙,都有代表在。
“这是要迎接什么人,竟然摆出这等阵仗!”有人疑问。
“或许是有外国使节进京吧!”有人猜测。
“西南只有蜀国,与大汉交恶,才经一场大败,怎会出使?”有人反驳。
“遣使求和啊!”有人解释。
“就算是蜀使者,那也不会用这样的礼节迎接!”继续反驳。
……
事实上,摆出这等阵仗,所迎接的,身份地位高贵之臣,凤翔、彰义、保大三节度。赵晖、史匡懿、药元福三人,是关中诸节度中,资历、名望、实力最强的,这三人若是拿下了,关中无大患。
所幸,朝廷诏令下达之后,三个人,没有刻意拖延,主动地卸下军务,一同东来京师谒见。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三百余此番御蜀的敌军俘虏,精挑细选,以军官为主,用以诣阙献俘。
待三节度队伍至时,礼乐已然奏响,赵晖三人,下得马车,并列而立。望着祥符驿前,彩旗之下,恭候的官员、士卒、百姓,赵晖嘴角微翘,冲药元福与史匡懿道:“朝廷以此礼迎待我们,受宠若惊啊!”
药元福身着他并不怎么喜欢的官服,觉得繁琐,不如一身武服轻便。闻言,哈哈一笑:“不自菲薄,我等当得起!不过,皇帝如此厚礼,也当承其心意!”
在二者之旁,是彰义军节度史匡懿,他年纪要轻上些,但人看起来要更加苍老,不过,整个人稍显内敛,颇有城府的样子,闻二者之言,老脸上只是浅浅一笑,并不多言。
李涛紫服金带,深受权力洗礼的他,自带一股威严,虽带着笑,却不卑不亢的。扫了三使一眼,拱手道:
“在下李涛,奉陛下之命,恭迎三位使君来京。陛下降令,此御马,让三位押送俘虏过定鼎门,经玄武天街,至皇城献俘,陛下已亲临城阙以候!”
“有劳李相公!”赵晖当先,应了句。
望了望人群之外,那巍峨的开封城,稍整衣冠,三个年纪加起来将近两百的关中老帅,登上御马,神情严肃地,朝着入开封,过长街,至皇城。
刘承祐做得很到位,亲下宫阙,降阶以迎,赐御酒,酬其戍边破敌之功绩。这番作态,让赵晖三人感动的同时,也安心不少。
除了关中三帅之外,刘承祐还朝已来,奉诏进京的,还有前襄州节度安审琦、成德节度张彦威、沧州节度王景、邓州节度使刘重进。
随着赵晖三人的到京,一场可以在预料之中的解权行动,由上到下,由内而外,逐步展开。对此,君臣之间,心照不宣。
第185章 赐宴
代国公府,坐落皇城西南外,比邻玄武天街,自折从阮回京,担任枢密使之后,刘承祐便特意降下恩赏,将这座规模巨大的府赐与他,以酬其在西北的平虏之功。连公府的牌匾,都是刘承祐亲笔所题,练了那么久的书法,刘承祐的字,勉强能够拿得出手了。
日落之前,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代国公府门前的宁静,家丁牵马坠蹬,折从阮将马鞭也丢下,径往府中而去。与大部分的朝官不同,哪怕年过花甲,并且身体素质日渐下滑,折从阮还是习惯骑马,而不喜乘轿。
跟在折从阮身边的,还有一名中年人,正是其子、贤妃之父、当朝国丈折德扆,比起乃父,折德扆要身强体壮得多,并且胡须要稠密些。
进府门,过中庭,上正堂,折德扆直接坐下,随手拿起一杯茶,只有一半,便往嘴里灌,管不了味道,凉爽就好。看得出来,这将门之中,没有太严的缛节规矩。
“今日宫门前的阵仗,可真大啊,天子降阶,百官恭迎……”看着老父,折德扆又起身,侍奉其解下外服,语气中,带有一点酸意。
“怎么,你羡慕了?”折从阮问。
折德扆也不掩饰其想法,道:“前几日,我来东京,可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虽然这个儿子已年近不惑,但听其言,还是忍不住斥骂一句:“你这竖子,还妄想同赵、史、药三公并论吗?”
折德扆老实地受着,应道:“我倒也不敢!”
仆人将煮好的凉茶端来,折德扆亲自奉给老父。折从阮也几乎一口饮尽,瞥了他一眼,说:“那你倒也还算有自知之明!比起那三人,我都自愧不如!若非与皇帝结了亲,你我父子,如今恐怕还守在府州,说不准就是一人任人炮制的结局!”
“你以为,关中三节度受到天子如此礼遇,是为了什么?”瞟了折德扆一眼,折从阮老眼之中,流露出少有的精明之色。
折德扆微愣,答道:“不是因为大破蜀军之功?”
“此番东河村之战,与乾祐元年鸡峰山之战相比,形势不及当时危蹙,斩获也小于当初,当时的主帅王峻都没有受此朝阙献俘之礼……”折从阮幽幽道。
如折从阮之言,今日的情况,已然引起一人的不满,并且明确表现出来了,没错,就是我大汉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王峻。
征淮凯旋之后,虽然升职加爵,王峻心中已然不满,平日在衙司、军中,常有怨言,不时拿人出气。今日献俘之时,当然也想起了当初,心里哪里平衡得了,怨愤之色,几乎写在脸上。
放下茶杯,折从阮继续道:“以御蜀之故,集于岐陇之地的关中军队,三万有余,而受这三节度所直接掌控,唯其马首是瞻者,便超过半数。朝廷礼待,固有其功绩,更加看重的,正是那集中起来的数万大军啊!”
听老父这么一说,折德扆若有所思,表情也逐渐凝重起来,说:“天子在猜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