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他!”挥了下手,刘承祐倾过身体,笑吟吟地看着张洎:“信了吗?”
扭了扭肩膀,张洎稍加整理被弄得狼狈的衣裳,朝刘承祐一礼,俊俏的脸上恢复了淡定,道:“在下目光虽然浅薄,但观兄台的谈吐、举止、见识,显是高士能才,考中进士,想来也是易如反掌,何需托情作弊。
再者,如依兄台所言,家中权势滔天,又何必参与科考,可直接荫庇入仕。而开封府尹景范景公,素来刚正不阿,又岂会受理我这无罪之人,将我下狱……”
说着,张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怎么分析,刘承祐的话都是漏洞百出,经不住推敲。
“妄议科考制度,非议皇帝,还不算罪过,不该受惩处吗?”刘承祐质问。
张洎则嘀咕着:“在下只是说出一些个人浅见,侃侃而谈,揣测天子心意,可是阁下你……”
“我和你,可是不一样的!”听其言,刘承祐有些畅快地大笑了几声,朝左右道:“没曾想,这进士楼一行,如此有趣。看来,今科士子,还是有人才的!”
说着,刘承祐再度审视着张洎,神情严肃起来:“我观你穿着打扮,举止谈吐,当不是一般士子,尤其,对朝廷制度、官员,似乎也有所了解,出身不简单吧!”
没有回答,看向刘承祐的目光中,又带上了几分戒备,不过,直接被无视。
收回目光,刘承祐起身,朝大周递过手。小娘子也优雅地将纤纤玉手伸过来,牵着大周便欲离开,临了撂下一句话:“希望你能够高中!告辞!”
张洎愣在那儿,转身望着刘承祐与大周娘子那依偎而去的背影,忍不住问道:“敢问兄台贵姓!”
“我想,我们会有再见面的机会的!”装了个逼,在赵匡胤等人的护卫下,悠然而去。
“官家,要不要去查查那张洎的背景,或者调阅其答卷?”上车驾之前,张德钧机灵地请示道。
刘承祐的反应也干脆,直接摆手说:“不用!若没有意外,殿试的名单,应该有此人!”
天色已然不早了,暮色渐临,开封街道上,已有不少屋舍点起了灯火,不甚明亮,但远远观来,也有种朦胧的美感。
车驾内,大周娘子轻轻地伏在刘承祐怀里,好奇地问道:“官家似乎很欣赏那张洎?”
轻轻地嗅着小娘子妇髻上的清香,刘承祐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冷:“不,我嫉妒他!”
大周闻言一愣,靓丽面容之间,不禁露出少许疑惑:“那张洎,看起来,却有几分才情,头脑也灵敏,但也不值得官家你生出嫉妒之情吧……”
另外一只手,环上大周的柳腰,有点强势地贴上她的身体,刘承祐幽幽道:“我嫉妒他,长得比我好看太多……”
大周不禁愕然,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刘承祐在开玩笑。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皇帝的嘴已经吻了上来,只来得发出几声诱人的娇吟。
在这私密的车驾内,暧昧总是易生,行进间微微的震动,更是勾人遐想。不管做了什么,回宫下车以后,周淑妃俏脸红扑扑的,娇艳欲滴,并且不顾一身的疲惫与风尘,被拉着径往寝殿……
越是娇柔的鲜花,越需要呵护滋润。
就在刘承祐出游的第二日,尚贤坊内的进士楼换了牌匾,改了名,原因也很简单,皇帝不喜。至于其主人,乃是宣慰使赵上交府上的人,赵上交是赵曮的父亲,其中的关系脉络已然很清晰。
又几日,经过贡举僚吏们加班加点地滕封,阅卷,评比,总算有了个结果。官榜一出,也代表此次春闱的高潮来临了,结果自是,入京士人,悲喜不一。
今岁取士,名额着实不少,仅进士一科,录入三甲者,便有339人。而与刘承祐有过一面之缘的张洎,初拟为一甲第一名,不过殿试之时,被点为第三名,成为新科探花郎。
第8章 琼林宴
开封西郊,金明池。
阳春三月的美好景象,总是令人愉悦。随着这些年,不断的完善,尤其是借着修开封城时的扩建,比邻着金明池,拔地而起,已构成了一片成规模的皇家园林。
亭台水榭,层叠布于其间,且多为水上建筑,一直到今岁春,刘承祐下诏,永不再进行扩建,并且将那片园林赐名为“琼林苑”。
暖阳当空,光线明媚,春风习习,清波荡漾。金明池内,尚驻有一支水师,但规模已大不如前。最初,伐唐专门发掘金明池,以训练水师。
但是,事实证明,未经风浪,在这内河静湖之上,是训练不出精兵的。别看南征之时,水军似乎表现得不错,但那是唐军表现太差劲,而汉军陆师太强,配合着做些运输人械、拱卫粮道、保卫渡口的辅助性任务罢了。
因为陆上连战连败,唐军的水军,从头到尾,都没有太多表现的机会。寥寥几次水战,在面对大汉靖江军时,从来都不落下风,至于兵败,都是受陆上战斗的影响,最显著的两个例子,就是涡口之战、与山阳之战,唐军水师是不败而败。
而还有不少唐军占尽上风的情况,尤其是郭廷渭聚集起的那支泗州水师,在困守一城,自汉军于东西战场都连战连捷的情况下,有很长一段时间,把盱眙东西数百里的淮河给牢牢地控制在手,给汉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甚至于不敢主动出击,与之正面交锋。
淮南大捷之后,刘承祐收获了大批的战船,但更重要的是,得到了以郭廷渭为首的许多水战人才,再加上水军兵源得到了缓解。
刘承祐呢,心里也是有数的,当初开金明池训练水军,只是为了解渴,没有大用的意思,要知道连主将都是赶鸭子上架选择向训。
回朝之后,经过一番考察后,基本确定郭廷渭无异心可用之后,刘承祐即将之扶正为靖江军都指挥使,并将水师移驻密州,中枢及地方,拨给钱粮,造更大的战船,在海湾操练。
到如今,大汉各路水军,兵力两万,主要分驻四地,主力自在密州,扬州、与濡须口各驻一军,但为免惊了南唐,兵力并不多。剩下一支,则在登州,事实上,登州的水军是最让刘承祐看中的,毕竟跨海攻辽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战略,只不过如今还需隐藏起来。
随着主力的调离,金明池内的水师,也就只做个样子了,不过,一年四季,驾临御园之时,都会趁机观摩一番水战演练,虽然他并不能看出什么名堂……
刘承祐起过念头,效仿奉宸营,以金明池为基础,新建一支“横江营”,用以培养水师军官。不过,还停留在念头上,国情所在,水军终究不如步骑那般受到重视。
如今,奉宸营经过几年的发展,已然更像一座军官学校了。新一批的年轻军官们,有不少都出身于此,刘承祐也专门选了一些老将、老兵,用以教习战法用兵,以及训练。而军中,也新崛起了一批“奉宸派”。
最初,刘承祐是打算将奉宸营打造成一支“特种部队”的,选兵标准极高,但后来发现,有些不划算。在后续的发展之中,也渐渐将其中“学校”的功能发扬增大,刘承祐授意调整发展方向,从年轻一代中选拔潜质出众者培养。
乾祐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汉帝幸琼林苑,乃此园林正式落成得名后的第一遭。不过,这一次,除了照常检阅水师演练之后,便是皇帝御宴宴请新科进士们,以示庆贺。
因为是头一遭,负责筹办的官员们,有些摸不准规格,还是刘承祐谕旨下,大力操办,以国宴规格。食物、礼乐、歌舞这些,置办得异常盛大,后妃与三品以上公卿大臣以及能跑的几名皇子一同赴宴,可谓盛况空前。
宴席正式开始前,几十名各科进士,陪同皇帝观摩水战,其后,还要考察彼等骑术、射艺、剑击等。当然,有些流于形式,但刘承祐就是透露出一个意思,让读书人不要死读书,为了让大汉的文人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他也是上心了。
夕阳西下,天边铺满了云霞,层层叠叠,绚丽多彩。太阳落山之前,释放的光芒,在暮色的衬托下,却更加明亮。
琼林苑内,习习晚风不断带来金明池的是水汽,凉爽宜人,身处水榭之上,都能感受到池水的荡漾。灯火通明间,热闹才刚刚开始。
舒缓的礼乐伴奏中,气氛显得很融洽,这等场面,对于公卿大臣们而言,早就习惯了,各自在笑谈。倒是那几十名有幸与宴的进士们,表现局促,他们在地方上,基本都是参加过鹿鸣宴的,但这历代以来的第一次“进士宴”,倒让他们赶上了,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扫着下座那一张张样态不一的脸,李涛与范质碰了一杯,有些感慨:“大汉如今之气象,却是越发令人感到愉悦了!”
范质也点了点头,脸上少了许多平日里的冷肃,说:“开科取士,为国选才,乃国之大事,陛下能够如此重视,既是天下读书人之福,也是大汉之福啊!”
范质也是进士出身,当然也重视科举,说起来,当年他那一科的主考,也是今年的主考和凝,并且当年和凝就看出范质的不凡,说他有宰相之才。
而范质成为大汉宰臣后,此事更添一分传奇,竟成一段佳话,如今,范质虽然权位比和凝高,但见之仍执师礼。
大概是见进士们有些拘束,刘承祐端着酒杯,慢慢地走到红毯中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音虽止,礼乐不停,伴着BGM,刘承祐不急不缓地,说出一番话:
“今日琼林宴,乃开国以来第一次,是朕专门为你们这些进士举办的。不只今年,今后每一次会考,都要举办。朕要告诉全天下的读书人,朝廷礼贤、敬贤、用贤。
大汉立国,不及十载,朕嗣位以来,国困时艰,未敢有一日懈怠,到今岁为止,自认稍有建树。然而,方今天下未平,四境未安,旧土未复,全国各道州仍旧百废待兴,需要恢复、发展、治理。
朕也算是个马上皇帝,但心里深知,平天下需用武功,治天下却需文才。治事、驭民、田亩、税赋,一应事务,都需有文才者,方能承担。
……”
刘承祐这一席话,还是头一次,在正式场合,如此肯定文臣的作用,道出他文武并用的理念。话说得平铺直叙,但对于一干还未正式步入仕途的进士们而言,却是莫大的福音,难免心潮澎湃,面色激动。
皇帝演讲结束之后,现场的气氛自是更加热烈了,进士们也开始展示才能,刘承祐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做个彩头,命他们以金明池水师为题,作诗一首,诸臣评判,最佳者得赏。
进士们表现间,刘承祐则走到已经十分老迈的和凝面前,满脸的祥和,对他道:“和卿,此番会试劳碌,辛苦了!”
“多谢陛下!”面对皇帝亲自的敬酒,和凝老脸上笑开了花,应道:“老臣得幸,能为国家选才,也是福分!”
和凝也是当代一大文才了,年纪实则不算特别大,还不满六十,但看起来老态龙钟的。性格之中,有些文人的酸腐,但办事能力,还是不错的,尤其在科举事务上,很有经验。
近三科,都是他知贡举。正因为如此,这老儿已经不打算再担任主考了,容易遭人嫉恨。不说其他,光另外一边,宣慰司的赵上交与陶谷眼中的艳羡都快滴出来了。
再者,若是有太多进士都出自他门下,他可承受不起。士子们,虽然名义上是天子门生,要是过于当真,可就太蠢了。
第9章 新官上任
不过三日的时间,吏部即将新科的数百进士去处给安排好,明经、明法、明算之类的都好安排,三馆、两院有的是基础职位,三法司、财政度支,也都缺人。
反倒是录取最多进士科的士子,费了些功夫,根据名次,都有妥善安排。半数留在中枢诸部衙司署观政,剩下也下放到开封府及近畿州县,任佐吏。
比起一般进士对自己去处的忐忑与彷徨,作为实有状元之资的张洎,则要安逸闲适得多,不过同样也忙,忙着找地方落宿。
很多士子,都选择安身于外城,虽然嘈杂,但胜在宜居,价钱与生活水平上宜居。如今,官府对开封的开发修建,基本完成了,但外城之中,仍旧是工程不断。
除划定的道路、仓场、营廨之外,许多士民百姓,仍在建造、修葺自家的房舍。当初,在慕容彦超的计划中,是该由官府统一建造,用以补偿迁居的内城百姓,但是修到最后,为了省却麻烦,直接划地,再给些钱粮补偿,任由自建……
景范上任后,发现百姓自建房宅,各有嶙峋,极不严整,于是又规定了一套民宅建造标准,为了东京市容的整洁,所有自建民宅都需在官府发布榜文的框架之内,不合规者,还要整改。
刘承祐初闻之的时候,都有些惊奇。是故,如今的开封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透着整齐、秩序,十分赏心悦目。
东京城,仍在不断开发之中,官民一起共同建设。
又扯远了……
张洎当然也选择了在外城,找了一栋民舍寄居,他家境不算贫寒,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来京考试时,其叔父张懿(也就是那淮东布政司参议)资助了一些,但仅够三月之日常花销。
等收拾妥当后,他的任命也就下来了,右拾遗、崇政郎,从七品,崇政殿侍候。起点可以说是很高了,前两个有这种待遇的,分别是王著与赵曮。
三月二十五日,一大早,细心地梳洗干净,还撒上点香料,换上一身崭新官服,张洎早早地前往皇宫。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宫,但这一次感觉明显不一样,殿试之时,心中向往,脚步都是飘的,而今,心中仍旧带着期许,但是落地了。
仿佛冲破重重难关一般,终于得以进入崇政殿。方入辰初,将将破晓,宫室之间,尚且笼罩在一片黯淡之中。不过,皇帝刘承祐已然高坐于御案,腰杆就如往常一般笔挺,似乎不会累一般,埋头阅览着奏章。
“臣张洎,参见陛下!”张洎恭敬一礼。
抬起了头,刘承祐打量着他,换上了官服的张洎,有另外一种帅气。刘承祐淡淡地问道:“张洎,我们这是第几次见面了?”
“回陛下!第四次!”张洎的脑子似乎都不似平日灵活了,回想了一阵,方才道。
酒楼、殿试、琼林宴,再加此次,给张洎震动最大的,当然是殿试那一次了。到现在,张洎还以为,自己丢了状元是因为殿试当时,心怀震动之下,表现不佳……
“这身官服,还合身吗?”刘承祐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又问。
闻问,张洎下意识地自我审视了下着装,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进宫前细细打理过,那局促的表现,倒有些像当初酒楼中被强行见刘承祐之时。
但迎着皇帝的目光,张洎还是小心地答道:“回陛下,甚是合身!”
“既然合身,那就好好穿着!”刘承祐点了下头,一语双关。
虽然一时难明其意,张洎还是老实回应道:“是!”
看他那一副局促小心的模样,刘承祐眉头微凝。同样是小心,赵曮是谨慎得体,而张洎则显是忐忑不安。
放下手中的一本奏章,刘承祐松了松筋骨,双手合十,略带好奇地问道:“张洎,朕想问问你,你如今对朕所提‘实务’试题,还抱有此前的看法吗?”
皇帝面上无喜无怒,平静如一汪深潭,难以窥测。而张洎闻问,则有些犹豫了,这似乎是道考察的问题,在不熟悉皇帝脾性的情况下,并不敢乱答。
“怎么,朕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见其迟疑,刘承祐似乎不耐烦地催促道。
“臣,坚持此前看法!”一咬牙,张洎还是决定赌坚持意见。
闻之,刘承祐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继续问:“朕还记得,当初在那进士楼,你可是侃侃而言,清谈阔论,自信不疑。怎么,换到崇政殿,就嗫喏不安了?朕也只是换了身皇袍,就使你这么害怕?”
面对皇帝这番论调,张洎却是不敢苟同,心里嘀咕着,前后两者之间,区别可大了。但嘴里,还是稍稍逢迎道:“臣只是深敢陛下天威,再念及当初不知深浅,狂言造次,有所汗颜罢了!”
刘承祐顿时笑了笑,又道:“若以文才,你当属本科第一,此乃公议,知道为什么,朕要夺了你的状元位吗?”
张洎一愣,英俊的面孔上,又浮现出一丝沉凝,不过,皇帝有言在先,倒也没那么紧张了,选择了实话实答:“臣殿试之时,心神不定,表现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