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训去后,刘承祐身边的护卫力量,只剩下两百余人了,在这十几二十万人的混战之中,太过微不足道了。因大纛之故,已然有一些散敌朝他这边靠近了。
为防不测,刘承祐很识趣地带着人,从容地朝外围撤去,远离辽中军营前的这片危险区域。动作果断,没有一点不适应,而李崇矩,仍旧践行着他坚守的职责,神色紧绷如旧,牢牢地护在刘承祐身边。
向训所率援兵,虽然人数不多,但这可是刘承祐的亲军,很明显地起了催化作用,士气更胜,鼓噪而击,蹀血而进,不惜伤亡之下,最终还是冲破了辽营中维持了许久的那道防线。
东南方向被突破,对辽军的打击是重大的,别看他们军力还很充足,但士气早就低微到一定地步了,若不是耶律阮勒令诸将,以杀戮督战,他们如中南部各营的辽军一样,自乱了。
龙栖军彻底打开局面,边上的乱兵终于趁乱而进,一拥而上……
于辽营而言,这一泄气,便完全不可收拾,直接崩到底了。在后方督战的刘承祐,见到破营,放浪形骸地连声叫好。
御营中,耶律阮一身戎装,按剑而立,站在寨楼上督战。遥遥地见着左翼营破,怒不可遏。
“大王,营门破了,挡不住了,先行撤退吧!”耶律安抟在旁神色匆急的建议道。
“营中尚有数万精兵,足可弹压一切,岂能轻言后撤。让耶律察割领军,给我夺回营门,将敌军赶出去!”耶律阮狠狠地甩了下手。
“兵虽众,然士气皆丧,不足用啊!”耶律安抟倒是看得清楚,急忙劝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若是让乱兵冲了进来,混在一起,连这数万人马,都要彻底陷进去了!”
“大王万不可意气用事,还是先行北撤到真定,重整旗鼓啊!”
“啊!十几万契丹儿郎,就这么败了吗?”耶律阮凄厉地吼叫一声,两眼通红,语气中尽是不甘。
话虽如此,耶律阮却没有固执下去,抹了把眼睛,吼叫着下令:“传令,耶律朔古,让他领军断后策应,其余各部,随我撤退!”
“是!”闻令,耶律安抟松了口气。
撤退令下,御营中的契丹军马,纷纷北撤,或者,用逃来形容更加恰当,距离溃败也只在一线之间。至于耶律阮这边,动作更快,他有数千最忠诚的兵马,一直护在御帐周边,没有投入战斗。到了撤退这种关键时刻,也成为了最可靠的护卫力量。
耶律阮之率军北撤,什么金银宝器,军械战马,粮食财货,全然顾不上了,尽数丢弃。唯一没有忘记的,大概只有耶律德光尸体做成的“帝羓”了。
随着耶律阮的主动撤退,也代表着刘承祐的这场夜袭的赌博,赌赢了。在各色军队,或追击,或争抢,或戕斗依旧的同时,刘承祐开始全面收缩集结起龙栖诸军。
辽军虽败,但乱象不止,洨水河畔的营帐间,杀声依旧炽烈。不是所有的契丹人都撤了,场面混乱,人心各异,有不少人四散逃了,有更多的人是真杀疯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回撤到东边,不断有龙栖军士收到命令集聚而来。刘承祐在远处,欣赏着火光处,修罗炼狱般的场景,兴奋劲儿已经过去,眼神中流露出些复杂的色彩。
这一仗,当真死伤无数,不只是契丹人……
第93章 栾城之战(完)
夏季天亮得早,刚入卯初时分,天就已蒙蒙亮,缕缕晨曦播洒而下,似有消除暴戾,宁神静气的作用。
血腥与杀戮的刺激,能一时蒙蔽人的心志,但终究难以长久,在辽军这个“灯塔”一般的目标退去,疯狂过后,纷乱渐止……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在最疲惫的时间,歇斯底里地发泄过后,再刚强的人都得软化,进入贤者模式。
没了黑夜的遮掩,洨水之畔的景象,露出了真容,尸横十数里,血染滩涂,河水为之浸红。刀兵交击的厮杀声已然平息,风声也不再那般猛烈,代之的,是一阵阵凄凉而悲戚的哭声。
死伤的人,太多了。尤其是,那些被掳的晋臣、降卒家属,强征的民壮,这些人的生死安危是最没有保障的……
刘承祐领军,也是到了天亮,才松了口气,不过精神仍旧紧绷着,转移到辽营西北部的一片还算干净的营地中,暂作休整。
一夜爆肝,行军、突袭、战斗下来,早已是身心俱疲,乏累似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但一点也不敢放松,强行压制着身体本能的困顿,刘承祐巡视抚慰军士,尤其是那些受伤的士卒。
真正被刘承祐集结起来的龙栖军士,只有不到四千人,各军都有,以第一、四两军为主,余者,尽数失陷在乱兵之中。
刘承祐身边,也只有张彦威、马全义、慕容延钊这三名军指挥使以上的龙栖军将还在。张彦威受了伤,疼得龇牙咧嘴的,不过嘴角挂着笑容;马全义也一样,身被好几处创伤,神色倒也还平静;至于慕容延钊,倒没受什么伤,但也是一身狼狈。
天亮后,只有韩通率着一部分追击契丹人的马军归建。龙栖军,基本都打散了。
凝染着血迹的高牙大纛下,刘承祐随意地坐在一面土坡上,问道:“还有多少人没回来?”
“各军各营,半数以上!”简单地点检过后,慕容延钊向刘承祐禀报道,声音低沉:“第一、四军各归两营,二、三军仅归一营,两军指挥使皆未归来,郭将军、向参军没有踪迹,罗将军也无消息,恐怕都陷在乱军之中了。至于伤亡战损,还需查检统计,暂无确数……”
闻言,刘承祐沉默了,望向南面血腥弥漫处,心情很是沉重。都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两军指挥使、郭荣、向训、罗彦瓌,更遑论其他的中下级军官,若是这些人全都身丧乱军之中,那他这龙栖军可就基本废了……
“让韩通,去栾城征调些民壮,厨役与女妇,取水砍柴,埋锅造饭。继续救治伤员,让将士们休憩片刻,尽快恢复体力,然后给我搜救!”沉吟几许,刘承祐指着南边,严肃地吩咐着。
“是!”
昨夜的大变乱,栾县城中的百姓,也是整夜难眠,忧惧难安。韩通带人去征调民力,很轻松。至于粮食、柴火、甚至酒肉,辽营里多的是,虽然被焚毁不少,但余留下来的,仍旧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视线仍旧投在南面,注视着那一大片与朝霞交相辉映的血色,目光一时有些凄迷,刘承祐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耳边隐约又响起了“杀胡虏”、“杀契丹”之类的嘶吼声。
已然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只稍一放松,刘承祐便有种躺下酣睡一场的冲动,上下眼皮直打架,身体都有些飘。他这既劳心又劳力的,实在有些熬不住,不留力地掐着大腿,用疼痛抑制住那强烈的困倦,刘承祐站了起来。
察觉到刘承祐的状态,仍旧侍卫在侧的李崇矩开口了:“殿下,您先睡一会儿吧。”
直接摇了摇头,他知道,以自己此时的状态,一躺下,不睡个畅快,是不会起身的。摆了摆手,当前走着,说道:“不了,还没到放松的时刻,陪我再去巡察一圈。”
周遭,大量的将士已经躺下了,枕刀而眠,呼噜声,此起彼伏的。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龙栖军士方才有所恢复,虽然仍旧疲惫不堪,但总归回复了不少精力。用水进食之后,开始散开,打扫起战场。在这段时间内,陆陆续续的,也有其余失陷的士卒,在大小长官的率领下归来。都是百战之士,鲜血染衿袍。
在龙栖军整顿的同时,自杀戮中活下来的燕兵、晋军、还有那些青壮,也都各自聚在一起,相互之间,难免有些戒备。当然,遇到那些还活着的契丹人,都会顺手结果其性命。
对于燕兵,刘承祐直接命令此前在潞州收服的燕人军官,前往联络召抚,效果也还不错。那些燕人叛了契丹,正处彷徨,无所依处,面对刘承祐的善意,很是干脆得接受了,暂表臣服。
龙栖军,怎么都是战胜之师,以一军之力击破契丹十几万精锐,作为胜利者,完全打出了军威,使得燕兵顺服。为表重视,刘承祐还亲自前往,约见那些燕将,一番推心置腹的商谈允诺,服其众。很快,剩下的燕兵,也开始配合起龙栖军,清理起战场,扶危救亡。
而在那些燕将中,有一人表现得十分和善,直接向刘承祐表示投靠之意。其人名叫李筠,原本是后晋禁军控鹤指挥使,契丹入汴之后,赵延寿闻其勇武,将他收入帐下听命。
对此人的投效,刘承祐欣然纳之,在此时的局面下,这样的积极分子,是有助于和谐稳定的。与之聊了聊,得知他也是太原人,也可以理解其投诚的意愿为何那么足了。
因为李筠有过禁军将领的资历,刘承祐当即拍板,委任他为行营招抚使,负责前往招抚那些流散的晋军降卒。而这些降卒,对龙栖军的招抚,明显亲切多了,毕竟自己人,刘承祐这边也是还打着“晋军”的旗号的。
而罗彦瓌那边,已然很自觉地提前聚拢起一部分降卒,朝刘承祐这边靠拢而来。
在南面,也有龙栖军士,受命组织起那些残存的晋臣、丁壮、老弱妇孺。一时间,辽营废墟上,到处都活跃着龙栖军士的身影,原本的一片死地,增添了几分活气。
于刘承祐而言,仗虽然打赢了,但善后的事情,更加冗杂、麻烦。
第94章 善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龙栖军下属各营、都、队官兵,相继归来,基本都损失过半,有的甚至被灭了队。
看到郭荣归来的时候,刘承祐松了口气。不过只领着不足二百第一军下属一营的士卒,营指挥殁于乱军之中,被他接手,在最后的混乱之中,保全下来。
与郭荣共同而来的,还有一千多晋兵,并一部分丁壮,看起来,郭荣是深明刘承祐之意,并没有接到命令,招抚晋兵的事情已然做在了前头。
“殿下!”郭荣满身的狼狈,朝刘承祐行了个礼,声音有些沙哑,想来夜间也是喊破了嗓子。
“没受伤吧?”刘承祐在郭荣身上打量了一圈,问道。
刘承祐基本已经将自昨夜起外放的情绪内敛起来,神色如平日里一般波澜不惊,不过语气间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谢殿下关心!”郭荣应道,随即指着随他而来的那些晋兵,低声说道:“这些将士,都是石晋禁军精锐,战斗力不俗,经昨夜一战,已视您为恩主,投效之意甚弄,只需善加安抚,便可以为己用。他们有家小亲戚随军者,多散于战场,若能寻之,可收其心。战场上,应该还有不少打散了的晋兵……”
闻言,刘承祐同样小声地回答道:“罗彦瓌已然收拢了一部分,我也已派人招抚。”
“殿下英明!”十分难得地,郭荣竟然也说了句恭维之辞:“末将归来,见有不少燕军,也在清理战场,殿下务必当心!”
“无需多虑,孤已与燕军将领达成一致意愿,彼辈皆已表示顺服!”刘承祐说道。
郭荣想了想说道:“燕兵根基多在幽燕、辽东,收之易,服之难。不过,如今已是无根之萍,无所依仗,倒还易掌握。但是,殿下不可不早作考虑!”
“此事,我心里有数,日后再作区处!”稍作思虑,刘承祐点了下头,尔后说道。
说着,刘承祐便召来马全义与慕容延钊,让二者负责,安置那些晋兵。
尔后,刘承祐看向郭荣身边站着的一个中年男人:“这位是?”
其人容貌魁伟,身高体长,八字长须,颇有气度,只是眼下看起来很虚弱,身上简单地披着一件长衫,有不少遮掩不住的伤痕,不似战场受创,更像一个刚出囹圄的囚犯。
“殿下,这便是原磁州刺史,李毂,李惟珍公。”闻问,郭荣立刻介绍道:“此前襄助那磁州豪帅梁晖南下抗击契丹,辽帝过滏阳之时,为小人告发,被缉下狱,几番拷问,伤痕累累,而坚贞不屈。及至此夜,乱军中,为义士所救,遭遇末将。晋军之招抚,亦多奈其助。”
有点意外地看了看李毂,不管心头作何想法,面上却保持着风度,朝其拱着手:“原来是李使君当面,孤,这厢有礼了。公之英名,早有耳闻,心生向往!”
“殿下之威名,在下也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少年英杰,龙姿凤骨,天人之表啊!”李毂显得很淡定,大概言发乎内心,明明是吹捧之言,却没让刘承祐感到一点谄媚之意。
商业互吹了一阵,刘承祐立刻让李崇矩安排二人前去歇息,他却是看出来了,郭荣与李毂的状态都不好,李毂还有重伤在身,几乎是强撑着的,眼下最需要的便是好好些休整。
而刘承祐,虽然不断有困意与疲惫袭向他,但随着各方面的利好消息传回,使得他始终保持着微弱的亢奋。
没有过多久,刘承祐心中默默挂念着的向训也归来了,与为数不多的第二、三两军一道,立刻带人迎了上去,刘承祐心中一直记挂着此二军的情况,最后的那场冲锋之中,完全是不惜伤亡,以命搏命,才得突入辽营,成为压垮契丹中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都不用细看,便知这两军的状况,十分不妙,伤兵累累,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招呼着人安置,简单地问了问,结果让刘承祐心情直线下沉。
昨夜随两名指挥使冲营的那些将士,伤亡足有六七成,余者,哪怕加上刘承祐这边聚拢的两军散落士卒,恐怕总计也就一千出头。
要知道,在南下以来,龙栖军有过几次扩军,第二、三两军的兵力已然超过三千之数,这一仗,直接打没了三又其二。
“辽军败退之后,在乱战波及下,将士们也都被冲散了。卑职与孙指挥,竭尽全力,收拢了一部分弟兄,朝南杀出了一条血路。”向训双目有些发红,对刘承祐叙说道:“第三军的王指挥使,在攻寨之时,身先士卒,为流矢量穿心而亡,天亮后在尸堆中才找出其遗体。”
“孙指挥使,执刀在前,斩杀二十余名契丹胡虏,战刀砍至卷刃,身被数创,直至昏迷。失去意识前,仍高呼‘杀胡’。其内侄孙含,率部下力扛数倍之敌,下腹被刺,肚烂肠出,盘肠而阵斩一名契丹守营将领,最终为乱箭射杀……”
听完向训的禀报,刘承祐沉默了,自闭的那种。
一直以来,被刘承祐当作心腹之军的,只有马全义组建的第一军,而第一军,南下以来承担了各种任务,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但这一战,第二、三两军的表现,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而一直不怎么被他看得上,且因时不时地口出怨言甚至顶撞质疑,而导致刘承祐厌恶的两名指挥使,也头一次刷新了刘承祐的感官。
事实上,自昨夜孙立带人毫不犹豫地执行他的命令之时,他心里便已然很意外了。至于其侄孙含,前番因与杨业争功,还被责罚了一番,上了刘承祐的黑名单,但在战场上,在最艰难的时刻,竟然刚勇如斯。
想到这叔侄二人,一死一重伤,一丝丝复杂的感触涌上心头。刘承祐不禁回想起,当初在整饬龙栖军时,刘知远便给他提过。在战场上,有的老卒,是可以将性命交给他的……
刘压下心头那点波澜,刘承祐缓缓地走到仍旧昏迷地躺在担架上孙立边上,盯着那张染着血污的苍白面孔,注视良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刘承祐抬指,严厉地吩咐道:“一定,一定将孙指挥使救活!”
“传令,将所有阵亡将士的尸身,给孤找出来!”背手再度南望,凝视了好一会儿,刘承祐一抬手,又严肃地吩咐道。
纷纷扰扰,折腾了许久,方才将一片混乱的场面理清。北边的营地也不断扩充,甚至触及栾城西北部的那一大片密林。在偌大的营地中,有不少寻到亲眷相拥而泣的画面,然而更多的,还是生离死别……
在清理战场的过程中,同样再起波澜,不管是燕兵、晋兵,还是那些劳役,都发生了争抢互殴。毕竟,契丹人留下的财货太多了,只需站在河滩上,由南向北,随便跑几步,总能发现点好东西。
所幸,刘承祐早有预见,提前知会了那些将领,自己派兵弹压的同时,也不断宣告允诺,化解骚动。
当然,忙得焦头烂额的同时,刘承祐仍不忘派有所休整的韩通率麾下北上,探查辽军的情况。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不得不提防其杀个回马枪,毕竟北撤的契丹军队数量可不少。
刘承祐不断地暗示自己,切莫得意忘形。
第95章 掘地求生
栾城以南七八里远,杨业率着他的部下,领着一干民夫在残破的营垣间翻找搜索着。这一片区域,同样死了不少人,且观尸身衣着,多是被强掳北上的原晋国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