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契丹乱政
闻问,王峻淡定一笑,朝前半步,向刘知远解释着:“大王,此拐可是有些说法的。按照胡法,唯有优礼大臣,才有资格得到此赏赐,犹如中原几杖之赐。哪怕是契丹贵族,也甚少有人得此赏给,效力契丹的汉臣中,也只有燕王赵延寿曾获此拐。末将北归途中,所过城池,契丹蕃将见此拐者,无不谨礼相待!”
听王峻这么一说,刘知远却是冷笑着说道:“如此说来,这契丹主对孤,却还是挺看中呐!孤,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回大王,至少在契丹主看来,正是如此!”王峻接着话答道:“末将觐见契丹主,其对大王多加赞誉,言当年出兵协助晋祖代唐之时,便看出大王不凡。言语间多加亲厚,下诏褒美,又呼大王为‘儿’——”
音落在“儿”字上,堂间的史弘肇忍不住遽起,怒容满面,一副主辱臣死的模样,喝斥道:“契丹主欺我主过甚,当我中国儿郎,尽是认贼作父之徒吗?”
一句话,引得在座好几人跟着叫骂,好像真的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屈辱一般,刘承训都忍不住义愤填膺的谴责了两句。至于刘承祐,则没什么表态,只是默默地听着。
刘知远那严肃脸上也带有愠色,当初,他就是极力反对石敬瑭称臣作儿,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一个“儿”字,对他还是有少许刺激的,待众人平静下来后,方才不屑道:“莫非,契丹主还想再立孤,做他的‘儿皇帝’?”
“契丹主确有此心!”
“哦?”刘知远眉毛扬起。
王峻侧过身子,手指东南,轻笑道:“末将辞别汴京时,契丹主曾私下对末将暗示,只要大王亲自南下,便策立您为中原新主,他则率契丹大军北返。不过,末将在汴梁听闻,契丹主曾对燕王赵延寿与投降的杜重威,都有过类似的允诺。然而……”
说着,王峻语气中不由流露出讥讽:“末将还未归太原,便收到了契丹主称帝建辽的消息。想来,他对末将所说,不过是敷衍之辞,目的便是想要诓骗大王去汴梁。只可惜,他太急了,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中原的皇帝宝座!”
“哼哼,纵使其按捺得住,以大王之英明,又岂会受其蒙骗,而入其彀中任其炮制?”杨邠此时在旁,接着王峻的话说了。
闻言,刘知远嘴角拧出一个轻蔑的弧度。垂着眼睑,好生思量了一番,抬眼注视着王峻:“王峻,你与契丹主有过当面对话,你觉得,契丹主此人如何?”
面对刘知远此问,王峻沉吟几许,方才郑重地说道:“就末将之见,契丹主在北国,当得一代明君。然而此次南取中原,既入京师,却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大错!”
“说说看!”刘知远挥手示意。
大概是察觉到“戏肉”来了,边上的刘承祐一下子来了精神,腰都挺直了,望着王峻,想要听他讲讲此时中原的情况。
王峻轻咳了两声,将早打好的腹稿,朝众人说来:“契丹主入汴之后,契丹主最大的失策,便在于‘以胡法治中国’。”
抬眼瞟了下刘知远,王峻开始详细道来:“赵延寿请以粮饷供给契丹大军,本意劝契丹主收束兵马,但契丹主以‘国无其法’拒绝。其后纵胡骑四出,以牧马为名,分番剽掠,谓之‘打草谷’,旬月之间,自东、西两畿及郑、滑、曹、濮,数百里的范围内,财畜殆尽,此举大失民心。末将归时,沿途所见,丁壮毙于锋刃,老弱委于沟壑,中原百姓,仿若置于炼狱之中,流离失所,惨怆之景,让人不忍直视。”
说这话时,王峻的情绪都忍不住有些激动。深吸了口气,方才继续道:“契丹主南平大晋,为励胡兵,欲尽取国库以赏将士。然经过少帝奢靡与连年战争,国库早已空虚,余财哪里能满足三十万胡卒的饕餮之欲。于是,下诏向全城官民括借钱财,以做犒赏之资。然明为借,实则有借无还。如此,犹有不足,分遣数十路‘括钱使’,奔赴诸州,大掳民财。士民被其苦,积怒之怨,几冲斗牛!”
“既失民意,又丧士心。赵在礼、刘继勋之死,强留觐见诸节度,分派兵马将吏驻其地,又失诸藩镇之心。且契丹主惮于投降的晋军,屡屡口出杀降之言,虽被谏止,又欲尽迁其父母家人北上以为人质,胁使晋兵。如今中原的晋兵,皆怒惧而生怨愤,依末将所观,随时可能乱起。”
“少帝一家蒙尘北上,一路供馈不继,仓皇凄然,地方旧臣,多悯之。”
“至于契丹主,大纵酒乐于汴宫,每与人言,多小视我国人。其人之骄矜,由此可观!”
“……”
“契丹苛政暴行,实罄竹难书,非臣三言两语,能够尽述。然臣北归一路略观,中原士民,群情愤涌,已在爆发边缘。只待英雄一举,扭转乾坤。”说得口干舌燥的,王峻舔了舔嘴唇,抱拳向刘知远自信地总结着:“天下士民盼望英雄,如望甘霖,大王当海内之望,若能举兵,必定天下影从!”
听完王峻的叙述,堂间静极了,人大都是感性动物,在座文武基本都为契丹的暴政感到愤怒。此前仅有所闻契丹人的虐行,然听完王峻的描述,仍不禁怒发冲冠。不少人面露激愤之色,武将们则握紧了拳头。
“契丹真胡虏也!虐我生民至此!”刘承训儒雅的脸色涌上了一团红潮,表情显得十分愤慨,嘴里喃喃道。
刘承祐,还是没有作声,只是那张自闭的脸,看起来越加阴沉了。
并没有阻止下属们表达愤怒,刘知远端坐许久,方才长叹息一声:“至今日方知,契丹政乱,竟至于此!中原生命之苦,竟至于此!胡虏,果不能治中国!”
离刘知远并不算远,其悠长的感慨中饱含着愤懑,刘承祐却从其中,感受到了一丝隐晦的兴奋……
随着刘知远发话,堂间热烈的声讨声渐渐小了下来,直到静谧无声。气氛,突然诡异地变得压抑起来。
这时,一道魁梧的身影站了出来,三两步跨至中央,高声跪请道:“中原沦丧,胡寇虐行,天下愤然。大王当四海之望,还请速加尊号,正位天子,发兵南下,以击胡寇,以解生民危难!”
带头作用下,在场的河东文武顿时纷纷起身请命,堂间迅速跪倒了一片,劝进!若说以往劝进,是为了权力富贵,为了从龙之功。那么这一次,大伙可以正大光明地高举“戡乱救民”的大义旗帜了。
刘承祐也是不急不缓地,双膝着地。余光却瞥向那带头的人——郭威。这厮,上次堂议还不置一词,这一次,却又是抢在所有人前面……
这次面对所有人之请,刘知远没有什么反应,不怒不喜。抬首望向堂外,越过众文武的目光显得有些迷离。良久,方才看向跪在人群中的王峻:“王将军汴京之行,一路辛苦了,孤必有厚赏,回府好好歇息吧……”
“至于诸位,都散了吧!”说完,刘知远便离席而去。
第11章 请教
“大王!大王!”在场文武不断高呼,头前的几人更是膝行而前,亟欲劝谏。
然而,对于最敏感的问题,刘知远还是选择了回避,果断地留给了众人一个背影往二堂走去,丝毫不留恋堂间文武激动的疾呼。刘知远退了,河东的文武却还跪在那儿,一个个情绪不能自已的,但正主都不在,又显无奈。
这个时候,跪在前边的刘承训站了起来,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朝众人抱拳道:“诸公请起。”刘承祐注意着大哥好似主人翁一般的表现,眼睑垂下,默然起身。
刘承训发话了,其他人也不继续跪着了,纷纷站起,议论声仍旧不停,嗡嗡响在堂间。苏逢吉则朝刘承训靠近了两步,拱手高声说:“世子,大王对您一向钟爱,时局若此,还请您多多进言,让大王负起这江山重担啊!”
苏逢吉的话再度引起了“共鸣”,莽夫刘信闻言,也粗着嗓子对刘承训道:“大郎,苏判官说得对,你得多劝劝兄长,你们是父子,什么话都好说。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当皇帝,让他别再谦辞了……”
一个个紧跟着提出建议,堂间忽然变得吵吵嚷嚷的,反倒把刘承训压迫住了。押衙杨邠作为“文臣之首”,出列重咳几声吸引众人注意力,环视一圈说:“诸位,听杨某一言,此事急不得。听大王的,大家先各归己职,维持好衙署运转,切莫出了乱子。”
“……”
一干人讨论得激烈,然得不到刘知远的应和,仍旧无果而终,各自散去。离席之后,河东文武三三两两走在一块,议论不断。
“大王这是何意?”史宏肇与一向交好的郭威走在一起,满脸不解地问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犹豫什么?”
“化元兄莫急。”郭威神色间倒没多少意外,向史宏肇靠近了些,低声道:“这可是创立江山的大事,哪里是能够草草决定的,大王有些顾虑,有所迟疑,是很正常的。”
“话是这般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当断不断,若被其他人抢了先,那可就落了下乘了!”史宏肇语气始终显得迫不及待的,当真恨不得立刻给刘知远披上黄袍。
“这一点,化元兄倒不必多虑,今天下方镇,关内疲敝,中原、河北尽在契丹人眼下,唯有我河东得天独厚,不是其他势力比得了的!”郭威摆摆手,轻松说道:“再者,你就没有发现,大王态度的变化吗?这一次,他可不似之前,愤然拒绝……”
听郭威这么说,史宏肇收起了急躁的表情,思考了几许,方才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我却没有在意这些,唔,难道大王还在等什么?”
郭威此时,却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信步而迈,余光瞥着史宏肇,深邃的眼神中饱含着深意:“在下有所耳闻,龙栖军都虞侯张彦威,正暗地与晋阳诸指挥使串联,欲谋大事?”
闻言脸色微变,扭头凝视着郭威,郭威也神态自然地看着他。二人对视了一小会儿,还是史宏肇率先别开目光:“是常思那老儿告诉你的?”
郭威笑了笑,并不接话。见状,史宏肇方摊了摊手:“我也不瞒文仲了,确有此事!”话音落,史宏肇不由捏紧了拳头:“说不得,我等还得靠着手下弟兄,强扶大王即位了!”
听史宏肇语气中的“兵谏”之意,郭威赶忙制止:“诶!化元兄不可急躁啊!”
“我也就说说。对了,文仲兄,串联之事,心知肚明即可,我等还在筹划之中,万不可外泄!”解释一句,史宏肇还不忘向郭威叮嘱一句。
看着史宏肇那小心的样子,郭威忽然觉得此人的谨慎显得那样“单纯”,嘴里却附和道:“化元兄且放心,郭某,从来不是多嘴的人!”
二者分开后,郭威恢复了慎重的表情,心中则默默感慨着:“张彦威背后,应该有刘家二郎的推动。此子,从始至终不言不语,毫无作为,动作却是一点也含糊啊……”
事实上,从一开始,刘承祐让张彦威出动联络诸军,并没有刻意隐蔽行为的意思,毕竟不是图谋不轨。也就史宏肇,自以为暗谋大事,不欲走漏风声,却是有些可爱,有些可笑。
刘承祐这边,出堂之后,却是加快脚步,找到了王峻:“秀峰将军且慢。”
刘承祐自认态度是毕竟和善的,只是生硬的语气,搭配着一张苦脸,实在让人难以把住态度。回过身,望着刘承祐那面肃容,王峻心怀疑惑,不卑不亢地作了个礼:“不知仆射有何吩咐?”
刘承祐打量着王峻,此人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人长得清瘦,但十分结实。身上还带着赶路的仆仆风尘,虽然不免舟车劳顿的疲乏,但整个人十分精神,一双不大的眼睛中,也透着强烈的自信色彩。
“吩咐谈不上。”刘承祐声音四平八稳的,走到王峻身边:“将军使汴梁归,我对契丹人的情况与中原的局势很是好奇,有心向将军请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闻问,王峻露出一个矜持的浅笑,微微颔首:“仆射但有疑问,直言便是。末将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状,刘承祐眉毛满意地跳了一下,朝东面指了一条道:“若不介意,到我宿处饮盏热茶?”
“仆射请!”刘承祐少年老成的表现让王峻心中生出些异样感,侧身抬手示意。
刘承祐的院落,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仆人们约束在森严的规矩下,有序地忙着自己的活计。不大的堂间,两人对案而坐,一壶香茶已然煮好,空气中都有一阵沁鼻的茶香在弥漫着。
王峻扫了眼堂间简陋的布置,再看向一身墨衣的刘承祐,不由感慨道:“谁能想到,仆射身份贵重,居处竟如此简约!实令在下佩服!”
刘承祐待客,宠妾耿氏也在侧,一身素花衣裙,白皙的脸蛋上挂着点恬静的笑容。小指微翘,葱玉般洁净的手提着茶壶,优雅地给刘承祐倒上一杯茶水,又亲自给王峻倒上。随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乖巧的模样很是讨喜。
“仅以茶水待客,将军莫觉简陋便可!”刘承祐朝王峻伸手示意了下。
“不敢,多谢。”王峻接过,显得很有风度。
刘承祐一时没有再说话,于是二人“默契”地开始品着茶水,堂间很静,静到啜水的声音都十分明显。其间场面,刘承祐好像真的只是邀请王峻来品茗一般。
一杯茶尽,王峻眉头却是不自然地皱了起来,瞟着安然在坐,神情稳重的刘承祐,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
王峻的耐性,实则并没有其表现出的那般足,在耿氏再度给他续满茶杯之时,脸上已然挂上了些许不耐。刘承祐,也终于开口了:“河东若出兵,夺取天下,以将军之见,当取何道?”
第12章 方略
刘承祐突发此问,王峻一下愣住,视线落到少年那张自闭的脸上,十分地意外。放下手中的茶盏,王峻讶异地说道:“仆射何出此言,恕末将有些不明白?”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堂间,文武僚属请劝,将军也在跪请之列。”刘承祐没有与王峻兜圈子的意思,双目紧紧凝视着他,语气有些强势:“我观将军,也是聪明人,对眼下的局势只怕也是洞若观火。父亲出兵,那是必然的结果。我再问得明白点,异日河东军出,该东出太行,还是至扑中原?”
闻问,王峻再度认真地看向刘承祐,这少年思维太跳跃了。受邀之时,说是要了解中原局势与契丹的情况,这一盏茶下肚,竟直接问起进军方略了……
与刘承祐对视了一会儿,只觉其神目似电。想要从刘承祐脸上看出些什么,但王峻注定要失望,自闭少年表情漠然如斯。
深吸了一口气,少作思考,王峻脑中思路清晰了些,方才看着刘承祐,悠悠感慨说:“河东文武还在想着赚那从龙之功,仆射却已在考虑他日进军之途了!”
“未雨绸缪,总归不是坏事!”刘承祐目光平静得过分,没有丝毫闪烁,轻声说来。随即,又提醒了王峻一声:“王将军,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已经严肃起来的脸上浮现出少许犹豫,在刘承祐的目光压迫下,王峻还是开口道来:“国家之重,在于河南;河南之重,在于两畿;而两畿,又以汴梁为尊。若欲进取,当全力南下中原,占据两京,居天下之中,而号令四方!”
“看来,将军是赞同南下了!”刘承祐微微颔首,眼皮子抬了下:“中原的重要性自不必说,但那里,可活动有契丹十数万大军!”
“那里,同样还有中原数百万士民!”王峻立刻回了一句,语气十分坚定。
而刘承祐,显然明白了其意思,张嘴又转变话题:“若先取河北呢?”
王峻这个人,显然是真有几分见识的,也能跟上的刘承祐的思路,清明的眼神中流出少许精明,言语中也带上了些考校:“仆射觉得,能将三十万契丹军马,全数留于国内吗?”
王峻语气中的考量之意,刘承祐也察觉到了。他是在暗示,契丹人守不住中原,若河东兵马东出太行先取河北,断了契丹人北归之途,那耶律德光与其手下的大军,为了回家,就要与刘知远死磕了……
当然,那是正常的情况下,倘若出现点意外,比如年富力强的耶律德光突然死了。那局面,又将有所不同了。
就刘承祐所知,这辽太宗耶律德光,正是在北撤之时,客死途中……想到那情况,刘承祐双目渐渐变得深邃起来,黝黑的眼睛仿佛将所有神光收敛了起来,思绪显然飘远了。
只稍稍走神,刘承祐迅速收回了发散的思维,拾起茶杯浅饮一口,慢悠悠地,有跳过话题:“将军,还是与我,讲讲汴梁一行的见闻吧……”
“是!”目光实在忍不住往刘承祐那张冷脸上瞟,王峻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头的不自主,沉声应道。他却是发现了,这谈话的节奏,貌似一直掌握在这少年手中。
王峻的口才,应该还算是不错的,对刘承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将他在汴京与中原一路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解了一番,让刘承祐对南边的局势有了更进一层的认识。
相谈间,时间却在缓缓流逝,很快便近傍晚。一个时辰的时间,却是品完了两壶好茶。等注意到王峻神色间的疲惫,刘承祐方起身告罪,亲自送王峻离去。
而王峻,是深深地看了刘承祐两眼,方才告辞。
送离王峻后,刘承祐回到堂中,再度正正经经地坐于案后,一脸沉思,却再无饮茶的兴致了。耿氏见状,赶忙命人小心地收起茶具。
“二郎。”陪着刘承祐枯坐了一会儿,耿氏忍不住了,轻声细语地唤了声。
“嗯!”刘承祐也轻声地应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