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辽军也很干脆,深知自己是弃子,战意低沉,并没有拼命的觉悟,稍微抵抗了一阵,便主动投降了。没有付出太大的伤亡,便得以进驻安喜城,不过一番牵扯,终究给定州撤退的辽军争取了一定时间。
“将所有俘虏看好了,把城池清查一遍,严防宵小余寇作乱!”挎刀进城,李筠扯足了嗓子支使着。
定州这边的战事,基本是围绕着安喜城来展开的,先期是李筠率千余兵北上,兵力不足,力有不逮。于是刘承祐命罗彦瓌率龙栖右厢第五军北上助战,实力方才均衡。半个月的时间下来,他们这“西路军”前前后后也损伤了六百余卒。
“死了这么多弟兄,总算给某破了这衰城!”以胜利者的姿态踏上安喜城头,李筠吐了口唾沫,骂咧一句,扭头问着亲兵:“罗指挥使呢?”
“正在审问俘虏。”
“去看看!”闻言,李筠扭身便往城中而去,顺便指挥着:“找些人,将城头清理了。”
“是!”
一览无遗的衙堂中,投降的辽军小帅低着头被请下去,罗彦瓌则埋头在那儿思索着,貌似有点收获。
“怎么样,有什么结果?”李筠入内问道。
“投降的都是些渤海杂兵,只是被那耶律安用来殿后,并不知道具体情况。”罗彦瓌回答道。
李筠眉头与罗彦瓌一样皱了起来,想了想:“辽军撤得这般干脆,一定是北面出现了大变局,赵延寿那边有了新突破?”
猜测着,语气中又不免带着些犹疑。
“很有可能!”罗彦瓌说:“只可惜,韩指挥使那边,还没有消息。”
信息不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罗彦瓌年轻,眼神闪了闪,望着李筠:“李将军,安喜虽然拿下了,但辽军撤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罗彦瓌话里有点暗示之意,闻言,李筠眉毛扬了扬,一握拳,用力地说:“追!苦战这么久,辽军想撤,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派人,将此处的情况报告真定!”
“好!”罗彦瓌估计心里也是这个打算,面浮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
做下了决定,也不拖拉,留下一营的士卒照顾伤员,看押俘虏,守卫城池。二人率着麾下将士,便向北追击而去,轻驰疾进。
辽军逃得很快,但他们追得更急,狂追猛赶近百里,在濡水之阴的白城康村咬上了。按照正常的进军速度,再怎么赶,都是追不上的,不过定州这支辽军,被韩通率游弈的骑兵给逼下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旁边还有一条无情东流的濡水,定州辽军不得已占据了康村之北的一处高坡,欲作困兽之斗。无意间达成了默契,赶上了定州辽军,李筠与罗彦瓌大喜,当即下令麾下士卒休整,恢复体力,做好进攻准备,同时联络韩通,协同作战。
在发起进攻前,打西面又来了支军队,旗号不整,甲械不齐,看起来不伦不类的,极似乌合之众,但士卒看起来倒是挺精悍的,透着一股子狼性的气质。
只望着那张扬的“孙”字大旗,便知道来者的身份了,打西边来,定州境内,只有一支姓孙的军队。果然,对方遣使来报,游奕使孙方简,得知辽军北逃,特领军前来助战。
“这个孙方简,安喜鏖战的时候在博陵看着,不见一兵一卒,这辽军撤了,反倒是积极了,来捡便宜吗?”当着来人的面,李筠嗤笑道,那股子蔑视之意跃然脸上。
“诶,话不能这么说。同样是打胡人,何分先后,孙军使率军助战,我们自当欢迎。”还是罗彦瓌扯了扯李筠的袖子,随即态度温和地对来人道:“你且回去告诉孙军使,半个时辰后,发起进攻!”
“是,是!”李筠那张脸再配合着阴阳怪气,满满的不善之意,来人显然有些尴尬。听罗彦瓌之言,连道两声是,忙不迭地退去了。
“李将军,总归是友军,殿下都有意招抚,还是给对方点面子。”村前阴凉处,罗彦瓌嘿嘿一笑,对李筠道。
“匪盗之徒,宵小之辈,岂能与我等为伍?”李筠仍旧不屑道。
罗彦瓌耸了耸肩膀,不再作话了,虽然军职不低于对方,但在李筠面前,他还是属于小字辈的。稍微相处久点,便能发现,这李筠虽勇武剽悍,然自傲乖张,不是个好相与的。
“要抓紧时间,在天黑之前,解决战斗!”摆了摆手,李筠自信道。
太阳已西垂,阳光已不似那么炽烈,气温回降,天气已不那么难熬,比较适合作战。
当进攻的战鼓号角吹响之后,三面齐攻。当然攻高攻坚,韩通所率马军只作牵制,负责剿杀漏网之鱼。结果没有任何意外,辽军被全歼,除了少量亡命之人外,没有任何一支成建制的队伍逃脱。
而在这个过程中,孙方简那支军队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倒是令人侧目。果真如亡命徒一般,凶悍无比,碟血而进,所向披靡。要知道,当初孙方简在定州北部结寨自守,可面临过契丹人几次围攻,不能克。
对方除了军纪、装备差点,倒也称得上一支精兵。战胜之后,匪性就显露出来了,打扫战场跟抢一般,什么都要,直接起了冲突。尤其是李筠,见了面还藐视之,惹得孙方简大怒。所幸冲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而孙方简见自己兵马不多,也克制住了,终究不欢而散。
而李筠与罗彦瓌这边,与韩通见上了面,才知晓,幽南各州县的辽兵已全部往北收缩而去。他领军活动的范围,没敢太涉北,但也大概能猜到,一定是赵延寿那边有了重大突破。
而一个问题也摆在了三人面前,要不要向北进军。商议过后,还是决定稳一手,李、罗二人领军押着俘虏回安喜,向刘承祐汇报情况,韩通继续率兵侦测。
至于孙方简,根本不怎么搭理他。不过此人胆子倒大,率着他的部下,渡河向北,貌似想要看看还有没便宜可捡。
相较于西路,东路主将慕容延钊这边,反应要快得多,也要果决地多。在辽军选择撤离之时,与何福进一道,果断选择领兵追击,一点也不在意那被放弃的城池。
当然,莫州的辽军动作也同样迅速,未有拖泥带水,两军顺着滹沱河一路向北缠斗,一直到南易水汇流在。在一部辽军的接应下,见再也讨不得好处,方才罢战。
第123章 幽燕事了
因幽燕变乱,通信不畅,消息的传播虽有所滞后,终究是清晰地传到了刘承祐的耳中。虽然从南线辽军的反应可以看出,赵延寿一定在幽州取得了重大突破,打在了辽军的痛处上,但结果还是让刘承祐与他的幕佐们惊到了。
幽州城真的被赵延寿拿下了,这么容易的吗,那耶律解里是有多废物?
消息在传递的过程中有些失真,大概是赵延寿神兵天降幽州城下,悍然发起进攻,所向披靡,守军不能挡,一举拿下城池,并得到阖城汉民的支持,幽燕豪杰,闻讯而动,争相往投,赵延寿已据幽州而拥数万之众。
刨去那些无用的信息,但肯定了一点,此次北伐,最重要也是最难的目标,幽州城,拿下了。
然后,一个问题摆在了刘承祐的面前,他与龙栖军该怎么办?
一干留守真定的将校再度齐齐请战,看着那一张张满带着渴切、急不可耐的面庞,刘承祐觉得自己要好好考虑了。龙栖军大部,基本都撒出去了,将校以第三军为主,基本是些中下级军官。
幽燕的消息扩散得很快,若是事前,让他们远涉四五百里去打幽州,估计没人有信心,然而现在赵延寿率着一干降兵叛卒在辽军有准备的情况下,就那么夺下来。原来,幽州没那么好打,那么真定的这些官兵们坐不住了,他们也要立功。
刘承祐自然不会像普通的将士那边,将事情看得那么简单,以为幽州真的那么容易打。让他意外的是,郭荣与向训也有些坐不住了,胃口也大了起来,失去了平常心,怂恿刘承祐全力北上支援赵延寿,将幽燕之地重新纳入国朝的统治。
不过这一回,刘承祐就如平常一般,格外地冷静。有那么一刹,他真的动心了,但被他生生遏制住了那股冲动。看起来触手可及的不世功勋,往往值得反复思量权衡。
“殿下,幽州既下,那在幽燕我们便有了一块立足之基,依靠坚城,足以与辽军争锋,将之彻底赶出去。”向训兴奋难抑,哪怕察觉到了刘承祐兴致不高,仍旧忍不住劝说。
“仅凭我们如今的实力兵力,够与辽军争锋吗?要知道,就此次出兵策应,已尽全力,是以牺牲成德镇州防御力量为代价的!”瞥了向训一眼,刘承祐淡淡地反问道。
郭荣主动说了:“可使张都指挥,率第一、二军北上。”
起先,张彦威奉命率六千步骑东去截杀北归萧翰军,在黄河东流下游,德沧两州交界处,截住了最后一支辽军。萧翰军两万余,或因军心士气之故,打得保守打得怂,张彦威、马全义在地方军阀、义军的配合下,与之鏖战二十余日,终于有了结果。
萧翰在最后警醒了,可能等不来幽燕的支援,率着剩下的四千余骑,舍弃了一切“累赘”,亡命而去,慕容延钊此番于莫州作战,就一直警惕着萧翰军。张彦威缴获甚丰,讲到底,此前萧翰那么坚持,还是舍不得那些费心搜刮的财货美人。
张彦威还师速度不快,大车小车的,还在冀州境内。
听其言,刘承祐直接说:“第一、二军鏖战近月而还,将疲兵乏,正是体恤将士之时,其能再劳其北上作战?”
“殿下可使河北诸镇、州兵北来,再募集燕赵勇士。”向训声音小了些。
刘承祐不由看着他,没作话,不过他那双眼睛里全都是话。仿佛在疑惑,这种建议,当真是向训提出来的。募兵或许有用,但几经战乱后,可用丁壮还余多少,就算募得一两万人,可足用?若欲继续投入到幽州,需要的是即战力。至于河北诸镇,这些地方上的军阀新附,能不造反作乱,已经是烧高香了。
想到这些,刘承祐的思路却是越发清晰了。轻轻地摇了摇头,伸手止住也想要再说点什么的郭荣:“以我们如今的实力,控制成德诸州,以御北疆,已是勉强。前番我力主发燕兵北伐,诸君皆表示反对,何以今日意见迥异?皆因幽州城下。北伐之议,本是以若敌强,以不利而攻有利,我敢冒险行此事,也契丹国内夺位矛盾激化,幽州空虚,那是契丹人给我们的机会!”
“燕王得幽州,固然可喜,然拿下得多轻松,接下来面对辽军的反扑就有多猛烈。”
“数百里征伐,需要多少兵马,多少甲械,多少粮草,后路补给如何保证,还要建功。这其间的难处,二位不会不知道吧。此番动兵,时间虽不长,但已至我军极限,夏收之府库,已然消耗过半。接下来,既要养兵,还要养民,仍需备不时之需。若再往幽燕投入更多的力量,只怕将深陷其中,幽州没个结果,我们自身便要崩溃了……”
事实上,刘承祐所说,以郭荣与向训的才智,又哪里认识不到,只是巨大的诱惑在眼前,太难以忍受了。
而刘承祐之所以能忍住,只是他的期望本就没那么高,以赵延寿乱幽燕,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而突然发现,好像有机会能夺回幽燕了,刘承祐心中的警惕反而就越高了。
刘承祐都这么郑重其事地表明态度了,两个人也就冷静下来,对视了一眼,郭荣说道:“殿下,如您所言,幽州丢了,辽军定然会全力反扑。若没有我们的支持,赵延寿恐怕很难抵挡得住。”
这个时候,一直未有说话的魏仁浦开口了:“幽州城池坚固,只需聚汉民以守,若仅以此时幽燕境内的残兵,短时间内必难复夺。但是,出岭北的辽军主力,倘若南返,那就难说了。”
“只能希望,契丹内斗,能够持续得久些,给赵延寿争取更多的时间!”刘承祐说。
这么一番讨论下来,基调也就定下了。不过,向训仍有些不甘,叹息道:“多好的机会,可惜了!”
刘承祐绷着一张脸,说了句:“既得陇,复望蜀?”
“辽军收缩兵力于幽燕,我军难道什么事都不做?”向训问。
摸着下巴,略作思量,刘承祐伸手在案上的地图横划了一下,说道:“与两路军自主作战之权,但有一点,龙栖军不过易水!”
从头到尾,刘承祐都表现得很淡定。
心情,自然是好的。事实上,只要赵延寿拿下了幽州,不管接下来局势如何发展,他乱燕的目的便达到了。在他看来,幽州在手,纵使他这边什么也不做,辽军不付出一定的代价,绝对不可能从赵延寿手中夺回。
按照刘承祐的剧本,接下来最好是赵延寿据坚城,集幽燕之力,与契丹对抗、拉锯、鏖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然,以赵延寿过往的经历来看,让他与契丹人死磕,恐怕是做不到的。此人或许存着在南北之间摇摆,左右逢源的想法。但真到生死危机,扛不住压力了,再降契丹,也不算什么难事,哪怕刘承祐已然使了不少手段去避免这种可能性。
但,赵延寿得有那个机会才行。
……
作为刘承祐与部下的谈论的主角,赵延寿这边,正在积极进取中。拿下了幽州,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下了一大半,底气也就足了起来。
城中的胡兵,尽数被他下令驱杀,燕兵入城,形势逆转,原本被欺压监视的汉民得以翻身,反而是胡人被控制起来。赵延寿快速地自城中动员起了上万丁壮,同时派人宣示檀、蓟、涿、易等州县,号召汉民,共抗契丹。
赵延寿在幽燕之地,当真是有些威望的,并有许多旧部在州县任职,果然有不少响应的。契丹的南北两院制,以汉治汉,虽然对其发展有积极作用,但当汉人造反之时,后遗症便暴露出来了。
当然,幽燕汉人响应赵延寿,除了他那些不好具量的威望之外,栾城之战后契丹人实力的衰退与胡汉的矛盾,也促进了汉人的反抗。
入幽州,盘点府库,聚集豪杰,武装士卒,安抚人心,赵延寿可谓殚精竭虑。
相较之下,主动南下的耶律解里,处境可就尴尬了。至固安,只见得被北追辽军围攻的县城,摇摇欲坠。没什么值得欣喜的,然后燕军走水路兵临幽州城的消息传来了。
怒恨之情由心起,羞愤之下,还有心情下令将固安破了,把城中的几百燕卒全部杀了,又留下一笔血债,方才领军北返。
幽州,耶律解里是一定要夺回来了,否则不止他丢面子事小,无法向耶律阮交代事大。别看在辈分血缘上他也算耶律阮的堂叔,但真把幽州搞丢了,哪怕耶律阮以“宽厚大方”为人称道,也不会放过他。
急令定、莫的辽军不要与龙栖军纠缠,放弃州县北上,然后搞得两路败退,定州节度耶律安还被李筠砍了脑袋。耶律解里又将易水防线及其周边的辽军集中起来,鼓捣出了一万多人,北还幽州。
然而,兵临城下,才发现,他已经不占兵力优势。于耶律解里而言,城池的坚固并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还有足够兵力驻守。不要觉得是乌合之众,在这种世道,拿起武器的幽燕豪士,是能教做人的。
脑子一热,耶律解里悍然下令进攻,然后撞了个头破血流,损兵数百。冷静下来,耶律解里干脆安营屯兵于城下,准备等候援兵。
但是,你想要重整旗鼓,城中的燕军却不让,赵延寿看准机会,便派燕骑出城袭扰,让辽军不厌其烦。同游牧民族作战,没有骑兵是不行的,只要有,就不致于完全陷入被动。
在这种情况下,幽燕的辽军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甚至已经不听指挥了。留守幽燕的辽军,契丹本族诸部的战士数量并不多,更多的则是奚人、室韦、渤海这些杂兵。而耶律解里平日里本就不怎么得人心,又刚愎自用,几度的错误判断,导致幽燕局势糜烂。
在这种局面下,耶律解里直接失去了对军队的掌控,差点没直接在城下溃败。连赵延寿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直到萧翰率着自东京北来的残兵剩将。这二者,可谓难兄难弟,凑到一块儿,萧翰直接夺了权。不论官职,还是地位,还是资历,萧翰都强于耶律解里。耶律解里虽然表面气愤,但心里实则松了口气,他也不是纯傻。
一番商议,自觉仅凭城下之兵,是不足以反攻幽州的,逗留太久,还容易为其所趁。于是,众人表决北撤休整,再作打算。
在撤退之前,一干胡人动了心思,打算将军中剩下的燕将解决了,比如此前镇守莫州的杨安。但是杨安也不是任人鱼肉的主,提前得知消息,果断率众反了,冲出辽营,向赵延寿投降,并报以辽军的虚实。这下,萧翰与耶律解里二人十分果断地,带着人撤了,跑得贼快,总算没给赵延寿找到机会。
幽州的府库中,虽然不充实,但总归有不少结余,尤其是粮食。辽军的撤退,让城中紧张气氛有所缓解,也给赵延寿得到了更充足的准备应对时间。
拔出兵刃捅穿了一麻袋,不少新收的夏粮流了出来,抓了一把握在手中,一丝笑意在赵延寿的嘴角绽放开来。
不过很快,他的笑容凝固了。自幽州城中,突然爆发了一阵杀声,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脸色大变,要知道,城中可一直被他下令戒严着,何以突发杀声。
“什么情况,出了何事?”怒声喝问。带着卫队,便出府库而去。
很快,有麾下将领急匆匆地前来禀报:“燕王,城中将士们在杀胡人……”
“什么!”赵延寿的脸这回是青了:“胡闹,谁让他们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