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泺畔,数万辽军已然摆开了阵势,呈御敌状态,战骑林立,旌旄飘扬,一片默然,释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势,将辽军精悍风貌展现的淋漓尽致。
作为中心,辽帝耶律璟也身着戎装,座下高头大马,也把他近几年来最好的精神面貌给展现出来了。极目远眺,伸手吩咐了句:“派人过去!”
很快,萧护思在几名骑士的护卫下,朝着对面奔去,在这旷野之中,五六名骑士,显得那样渺小。
而隔着数里开外,作为应对,三万余汉军,同样摆开阵势,刀枪如林,军势雄壮。步骑结合,两翼各有汉骑游弋徘徊,踢踏之声隆隆不绝。
如若论军阵之严密,实则远未到汉军巅峰,毕竟这支军队,属于临时拼凑而成,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搭配操练。但也就是当下汉军的基本素质摆在这里,临时整备的军队,仍旧展露出一种强悍无匹的姿态。
自上而下,所有将士,都鼓足了精神,此前,罗彦瓌、刘廷翰二将已然将严令层层下达,此行既是为护卫天子,也是向契丹人展现大汉雄风。
白水泺处在盆地当中,东西南三面多山,视野开阔,选这么个地方,双方都可接受。南北隔空对望,周边生活着的部族、汉民、商旅,在两军的阵势之下,都瑟瑟发抖的。若非前谕在先,只怕早就人走畜散。
刘皇帝还是乘坐銮驾的,站在车驾上,同样一副眺望的姿态,虽然隔得甚远,且视野有限,但辽军的气势他也感受到了。
“看来,这十年间,辽国的军队建设,并没有懈怠啊!”刘皇帝感慨了一句,语气略显沉重。
“赵卿,以你之见,要消灭对面这支辽军,需要多少兵马?”
随行的大臣中,基本以赵匡胤的地位最高了,他也得以随侍驾侧。闻问,他认真地考虑了下,保守地答道:“我军与辽军,已然十载未曾大战,过去的战例已无法参照。以臣浅见,正面对敌,五万精骑或可破之,如欲行歼灭,还需倍之!”
“卿所言,是否太过保守了?”刘皇帝听了,似乎有点不满意,说道:“以大汉铁骑之雄,甲胄之坚,器械之利,还要投入如此多的人马?”
赵匡胤平静地道:“我军骑军,虽则操训练多年,且装备日益精良,然久未经战阵,也少骑兵会战的经验。契丹终究是马背上的民族,纵横塞外,多有围猎征战,实不可小觑!”
如果说刘皇帝对赵匡胤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除了“拉帮结派”的嫌疑之外,就是这识略方面的事情了,年纪越大,也越来越保守了。
这种情绪,刘皇帝尽量不表现出来,不过仍旧感慨道:“如卿之言,十万铁骑,朕就是把全国的骑兵都集结起来,只怕也不够吧!倘若真是如此,谈何灭辽,谈何长驱大漠?”
这十年来,大汉军队,对于骑兵的偏重是肉眼可见的,财政方面,在马政上的投入也是持续不断的。到如今,官民之中,各类马匹的数量已然可观,禁骑、边骑的武备训练,也一直没有间断过。
即便如此,综大汉全国全军,所有的骑兵加起来,也远不足十万,刨除一些水分,真正可供机动调动,投入到北方战场的,则更少了。此前李处耘在任时,就曾做个汇报,如果要组织一支全部由骑兵组成的军队北伐,仅能够保证六万人,还得从各处抽调。
培养一名骑兵的代价,实在太过高昂,这不是一人一马结合在一起就完事的,仅骑士与战马的选拔条件,就不是一般军队能够比拟的,更不用说装备、训练、食料等方面的消耗了。
由于在此项上的花费巨大,已经给朝廷财政造成了巨大负担,朝中也是不免非议的,只是,倒没人敢上书反对在骑军上的建设投入,但现实的情况却是无法更改的。
因此,当听赵匡胤的意思,十万铁骑才能歼灭对面的三四万军,刘皇帝怎么能没有意见。按他的预期,纵然做不到一汉当五胡,一当三、一当二的标准总是要达到的。
而面对刘皇帝的反问,赵匡胤也不由得沉默了一下,终于说道:“汉军对辽的长处与优势,还在于锋锐军阵,还在于步骑结合!”
“然若囿于此道,能够纵横塞外,实现灭辽的目标吗?”刘皇帝道。
赵匡胤应道:“如此前所议,欲出塞,除骑兵之外,当给所有步卒配驴马,以弥补机动之不足!”
“也只有如此了!”刘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点认同的表情。
事实上,这也是刘皇帝与枢密、将帅们讨论的结果,培养一名合格的骑兵或许难,但培养一个会骑马的步卒,就相对简单多了,花费也更少些。
过去这么多年,感受到那沉重的财政压力,刘皇帝也早就息了那种培养几十万骑兵,然后大举出塞,扫荡草原的心思。没办法,太费钱了,以大汉如今的体量,不是撑不住,而是没必要硬撑。对战契丹人,步骑结合,才是立于不败之地之法,也是大汉军队的建设方针。在这些方面,赵匡胤实则是有深刻的认识的。
君臣谈论间,同样侍立在旁,胯下骏马,身被亮甲的赵国公刘昉,眼神则直勾勾地望着辽军方向。心中难免有种悸动,同时,脑海中仍不免浮现出方才鹰隼遨游的风采,他动了心思,他也要养那么一只雄鹰……
“陛下,辽军来人了!”杨延昭前来禀报。
他与李继隆、郭仪等青年俊才,也随驾而来,除了护卫之外,也做着一些传令、协调等琐碎的事情。
很快,萧护思被带到銮驾前,矜持地行一礼,道:“外臣萧护思,参见陛下!”
“萧枢密!我们可算是老朋友了,不必拘礼!”刘皇帝笑吟吟的。
“多谢陛下!”萧护思似乎没有同刘皇帝寒暄废话的意思,指着严阵以待的汉军郑重道:“我大辽皇帝已应邀请而来,如期会约,这便是陛下的待客之道吗?”
闻之,刘皇帝干脆做在车辕边,淡淡然地说道:“强兵猛将,只作护卫罢了!倒是辽主气势汹汹,萧枢密之来,朕还以为是为宣战来了!”
刘皇帝说得轻巧,萧护思则脸色绷紧,严肃道:“汉军有硬弩,辽军有强弓,如是而已!”
见他如此硬气,刘皇帝也不由乐了。不过,萧护思使汉多次,几次和议都是在他的主持下签订的,对于“老朋友”,刘皇帝态度还是宽和的。
笑容一敛,认真地道:“你且答复辽主,他能赴约,朕倍感欣然。只是双方如此大的阵仗,太过肃杀了,既吓了部民百姓,还惊了飞鸟走兽,破坏这周遭美景。
朕诚心相邀,并无他意,只是北巡至此,兴之所至罢了。顺便会商,为两国友谊,为天下苍生,为千百万子民谋些安宁。
你我双方,不必这般剑拔弩张。朕命人在此泺旁,设一筵席,各带随从、卫士,饮酒作乐,谈天论地,如何?”
刘皇帝是一脸真诚,萧护思默默记下刘皇帝的意思,拱手道:“陛下所言,外臣定然如实带到!”
很快,耶律璟那边给了反馈,同意。于是,在行营匠人高效的工作下,两军之间,白水泺岸,一座会宴的场地就搭设而成。
刘皇帝与耶律璟各自引人入座,当然,是在两军阵营的严密监视之下。随着二帝入席,南北的汉辽两军,气势更加凝练了,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出击……
第173章 汉辽皇帝之间的友好交流
青天之下,碧水之畔,两军阵前,两个东亚最强大帝国的主人,掌握着华夏乃至世界未来历史走向的男人,两个近二十载的对手,终于历史性的会面了。
没有握手,没有拥抱,都显得矜持得很,只是简单地拱手致意,而后入座,平静地打量着对方。
刘皇帝眼中的耶律璟,颇美姿仪,气度谨然,举止端重,这样的形象与他过去所听所闻,迥然不同。眼神中,难免流露出些讶异的色彩,不过,若仔细观察辽主面目,还是能看出一些异样的症状。
刘皇帝不客气地打量着耶律璟,作为回应,耶律璟也直勾勾地盯着刘皇帝。不得不说,直面大汉帝国的皇帝,他感受到了些许的压力。
两个人年纪相仿,然而,刘皇帝看起来,要沧桑太多,举手投足,干净利落,极具威势。这是二十多年御极天下,一言九鼎,而养成的气势。
“辽主远道而来赴约,朕心中感谢,略备薄酒,以尽地主之谊!听说辽主喜欢饮酒,这可是宫中珍藏的御酿,超过三十年份,哪怕以大汉之广,也珍稀异常……”眼神交流了片刻,还是刘皇帝率先打破沉默,持杯邀道。
闻之,耶律璟拿起了酒杯,却悬在胸前,迎着刘皇帝那“亲切热情”的目光,说道:“多谢汉主这番款待,不过,所言有误!”
耶律璟的汉话,虽然带着浓厚的异域口音,但是说得流畅清晰,由此可见,虽然在过去做了一些排汉抑汉的事情,但此人还是个汉化极深的君主。
“何误之有?”刘皇帝问。
耶律璟一手执杯,一手指着脚下,道:“倘若朕没有记错,此地的草场、湖泊,都是我大辽的水土。朕此来,本为巡看疆土,体察部民,应邀赴会,只不过恰逢其事。这地主之谊,该是朕来做主!”
说着,耶律璟招了招手,随他而来的仆侍们,立刻自一辆马车上取出一份份烹饪好的,仍冒着热气的肉食端了上来,摆上食案。
耶律璟放下酒杯,换上仆侍奉给的马奶酒,指着摆在刘皇帝面前的烤羊肉,说道:“听闻中原好食羊肉,这只羊乃是朕御营中最鲜嫩的一头,由庖厨精心烹制,汉主可尝尝……”
有些意外,这就和自己杠上了?人家既不饮自己的酒,刘皇帝又岂会吃他的肉,再度举杯示意,一饮而尽,而后悠悠道:“朕若没有记错的话,此地自秦时起,便是中国之土!”
耶律璟也饮了口马奶酒,轻笑道:“汉主不必拿陈年旧史说事,如欲做历史之辩,那是怎么都辩不清的。我等是今人,辽汉亦是当朝,今时之事今时说!”
刘皇帝来了兴趣,当即道:“今时之事,就是,此地有我汉民,驻有汉军,受汉官府管治,是汉非辽,岂有异议?”
“这四面夹山,湖水之侧,亦有我族人广牧其间,有辽戍巡卫其内,这又如何说?十年前辽汉和议,两国相约,南朝领土在长城以南,如今南朝军民向北渗透侵占,已然是毁约背盟了!”耶律璟道。
“汉辽和议,这片水土,份属搁议,既是搁议,当听民自决,胡汉之民,皆服从大汉官府管辖,民意所向,镇戍于此,何来疑议?”刘皇帝反驳。
“……”
在汉辽两军紧张对峙期间,谁也没想到,两国皇帝,各饮其酒,各享其食,竟然在这辩论起来了,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掰扯了许久,终于,耶律璟哈哈大笑,你笑我也笑,刘皇帝同样发出一阵爽快的笑声。而随着飘散于秋风中的笑声的,空气中弥漫着的火药味似乎也随之消散了。
看着刘皇帝,耶律璟有些感慨:“汉主名不虚传呐,野心勃勃,而又斤斤计较!”
刘皇帝微微一笑:“大汉的疆土,都是汉家儿郎,一刀一剑,浴血拼杀而得,岂有退让的道理!”
“我大辽最不缺的就是勇士、战刀与骏马!”耶律璟语气陡然严厉。
这些气势,哪里能对刘皇帝造成什么影响,云淡风轻的,饮了一口酒,润润嗓子,问道:“不知打西域时,辽军死了多少将士,费了多少粮草?”
耶律璟眼神微闪,以一个傲然的姿态,说:“以三五万偏师,尽夺回鹘之地,得民数十万,牛羊百万头,财货无数,些许损伤,何足道哉?”
“血战数年,方得西域半壁,残垣废墟,既惹强邻,又多内患,值与不值?”刘皇帝继续问。
在“内患”二字上格外重音,因为,在西域,回鹘人的反抗行动是愈演愈烈了,而见其局势难安,西面的黑汗王朝似乎又有些想法了,只是因为前次被辽军打痛了,按捺着不敢妄动。但有一点可以保证,一旦西域局势被打破,扩张欲望极强的黑汗王朝绝对不会坐观。
西域的不安,背后当然有大汉的黑手,这一点,耶律璟当然也清楚的。因此,提及此,脸色顿时阴沉了几分。
不过,注意到刘皇帝那玩味的眼神,耶律璟稳住心神,故作泰然地说道:“值与不值,就不劳汉主来替我大辽操心了?”
“汉辽睦邻,必要的关心还是该有的,这也是大国的责任与担当!”刘皇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那朕还要多些汉主的关心了!”耶律璟已经有点稳不住其表现出的风度了。
“不必客气!”
见刘皇帝还是那淡淡然的姿态,耶律璟眼珠子一转,主动说道:“汉军靡费军民,穷数十万众,南下取蛮荒之,不知军民死伤如何?”
刘皇帝说道:“大汉府库充盈,些许耗费,不足为道。大汉军民,皆有开疆拓土的大志,生者有军功,伤者有抚恤,亡者英灵永存,身后无忧,因而人人死战……”
对这番话,耶律璟自是不当真,面上也流露出少许嘲弄之色,他所统帅下的草原民族,都不是所有人都向战望战,而况于信奉中庸太平的中国呢?刘皇帝所言,不过矫饰罢了。
“汉主屡兴刀兵,对外征伐,不怕国人非议,穷兵黩武?”耶律璟问。
刘皇帝颔首:“快了!”
“什么?”耶律璟一时没听明白。
见状,刘皇帝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如今只差最后一个敌寇,待解决完,大汉就可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
这话一出,耶律璟脸上再也绷不住怒意了,在其身后,随侍着的耶律贤适正色严声道:“大辽将士,正厉兵秣马,等着汉军北来!”
见其怒状,陪驾的赵匡胤也站了出来:“上一战,我军势如破竹,横扫北境,收复关山,却辽军千里。下一战,可就不只这等结局了!”
“战场自能见真章!”耶律贤适也毫不怯场。
耶律璟则冷冷地盯着刘皇帝:“汉主这是亲自来向我大辽宣战的吗?”
刘皇帝脸上露出一阵“迷茫”,舔了舔沾着些油腻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此言过矣!汉辽既是友邦睦邻,更是婚姻之国,哪里能够妄动刀兵,朕所指的敌寇,乃是西面的吐蕃人……”
刘皇帝这解释,可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注意到慷慨刚毅的耶律贤适,刘皇帝问:“此为何人?”
第174章 互揭其短
“这是大辽北府宰相耶律贤适!”耶律璟介绍道。
耶律贤适上前一步,拱手向刘皇帝行了个礼,只是表情严肃,冷得像块冰一样。
刘皇帝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说道:“朕听说过你,言你滑稽玩世,人莫之知,唯有耶律屋质赞你有当国大才。当年率领残部,与我大汉石郭二将周旋于山南,他们当时给你的评价,能屈能伸,机狡如狐,至今记忆犹新啊……”
“陛下缪赞了!在下不过一庸臣罢了!”耶律贤适脸色缓和几分,回应道。
“这位将军又是何人?”耶律璟也发问。
刘皇帝偏头,轻笑道:“大汉名帅,荣国公,赵匡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