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铉人在何处?”刘皇帝也不为难他,直接问。
“服流刑者,一般安排在各吏职下为奴,劳作以赎罪,并获口粮。念徐铉乃是读书人,干不得重活,故而这些年一直在牟那山脚牧羊!”
“让徐铉牧羊,亏你们想得出来!著书立说是此人强项,他能牧得了羊,他会吗?”刘皇帝顿时摇摇头。
闻言,冯广迟疑了下,不过见刘皇帝似乎没有对徐铉表现出什么厌恶之情,反而关怀密切,于是说道:“牟那山那边,有百余户牧民,周边牧民对徐铉有所帮助,每岁都能如数上缴羊皮……”
第187章 北疆流犯
牟那山在丰州城以东约百里处,属于阴山余脉,山中盛产良材,可供营建。丰州官府在山南水北的地方,设有一个堡,名为临河堡,聚民生产牧养,同时天德军下属也有一镇戍卒守备。
作为流边的罪人,徐铉到了丰州后,享受了“二次流放”的待遇,连城堡都不能住,最初甚至只能以天地为庐,草木为席,与自然为伴。
不得不说,同样是处流刑之人,但因为是刘皇帝亲自下令的,地方上监管的官吏就难免有些特殊照顾了。不要说优待了,能不刻意虐待,都属幸运了。
徐铉是个大文豪,驰名南国,但是在中原、在北方,则弱了不只一筹,沦落到丰州这等边地,就更没人把他当回事了。相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更不会耕牧生产,对于大部分边鄙之民而言,都属废物,不会高看其一眼。
当然,与其他人相比,徐铉还算是幸运的,至少他还活着……
当初,随徐铉一并遭贬的南唐降臣,总共有十多人,这些人被分开流往天南海北,各去一地,连抱团取暖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徐铉这般,能够苟活到如今,有的人,甚至在流放的途中就受不了那苦楚,导致身亡,更遑论到边之后的磨难。
徐铉呢,在冯广到任之后,也没有再承受皂吏之辱,再加上所居处,得到了几户牧民的帮衬。否则,这一代文坛大师,早就殒命于塞北了。
背靠山峦,一圈栅栏,围着顶帐篷,就是徐铉如今待的地方了,东西不多,但布置安排潦草混乱,明显欠收拾。在越发寒冷的北风吹拂下,更显凄凉。
马蹄声在北风的呼啸下都不那么明显,直到一阵高昂的嘶鸣声响起,方才惊动了帐内的徐铉。临门的是一名头戴毡帽,包裹在羊皮下的少年,下马系缰,朝帐内高喊着“先生”。
高呼的同时,还从马上卸着东西。听到外头的动静,后知后觉的,徐铉掀开帐幕,探出身来,见到少年,老脸上露出了点笑容:“赵材,你来了!”
少年回之一个朴实的笑容,身强体壮的,一堆东西,肩扛手提看起来也不费力。
“我爹让我给先生带来这张羊皮,还有一些柴草、盐巴,还有一壶奶子。另外,还有一块火镰,爹去临河堡里买的,更便于生火,也让我给你送来一份。知道您喜欢喝茶,还有一小袋茶叶……
“辛苦了!”徐铉手脚看起来还比较利落,快步迎上前,说道:“先把东西放下吧!外边天冷,到帐内叙话,避避风寒!”
“好!”
两个人一道,把带来的东西,快速安置好。这其中,既有徐铉委托采购的,也有一部分馈赠。若是在早年,徐铉大抵还会矜持地表示贫者不受嗟来之食,但是忍过饥,受过冻后,他士大夫的尊严与体面早就剥下来,踩入泥地里了。这么多年,他受到周边牧民的帮助,可不少了,尤其这少年赵材一家。
少年虽然姓赵,但并不是汉人,而是党项人,这些年,臣服于大汉诸部各族中,不免兴起了一阵更名改姓的热潮,这也是汉化最明显的特征了。
而在丰州这边,有超过八成的人口,都是异族,其中以党项人居多,契丹人其次,最后才是汉人与其他杂虏。而汉人在其中,社会地位显然是最高的,其下就是党项人。若论关系,汉人与党项人之间,算是相处得最融洽的。
赵材家愿意接济徐铉,倒也不纯因心善,乐于助人,而是他识字有学问,懂得也多,可以教授赵家的三个儿子。似赵材家,就属于汉化的积极份子了。
徐铉如今,已然五十四岁了,受尽了边塞生活的苦楚,整个人显得异常苍老,眉鬓之间带着斑白,就像染上了一层风雪一般。
“水已冷,你稍坐,我去生火煮一壶热茶!”拎着个水壶,徐铉有些尴尬。
“先生你坐!我来!”见徐铉要动,少年止住徐铉,主动接过活,到炉子边,就用带来的火镰生火,也是给徐铉一个示范,这东西过去在丰州用得不多,也属于新玩意了。
“我过去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若非你们帮衬,我这老朽,早有埋于此域了!”看着热情的少年,徐铉不禁心生感动,感慨道。
“先生是有学问的人,这些粗重活计,自然做不了!”赵材麻利地生好了火,再添些木炭,一老一小,就围着炉子,取暖叙话。
看着赵材,徐铉问道:“看时间,官府要征秋税了吧!”
“已然提前缴过了!”赵材直接说道。
徐铉有些意外,问道:“根据大汉成制,每岁秋税,截止日为11月1日,今年为何提前这么久?”
“堡中税吏说,皇帝要巡视丰州,全州上下,都要迎奉,因而提前了!”赵材解释道:“为此,我们每家还多上缴了一张羊皮!”
“皇帝驾临丰州了?”徐铉忍不住惊讶了,他待的地方,有些偏僻,消息流通不畅,若非少年提起,他是全然不知。
“是啊!”少年眼中满是憧憬之色:“该是两日前的事情,我爹去临河堡时,还见到了,据说人很多,车马连绵数里,都穿着华丽的衣裳……只可惜,我没能跟着去!”
“大汉天子,竟然履足如此僻野苦寒!”徐铉有些感叹,不过眉头一凝,说:“天子巡幸道州,常有严令,禁止地方贡献,怎么会让你们多缴皮货?”
“税吏是这么说的!”赵材应道,还面带期待地说:“也不知皇帝,会不会用上我家的羊皮!”
见其状,徐铉不由摇了摇头,叹道:“或许吧!”
“先生,你是有大见识的人,你见过皇帝吗?”赵材好奇地问道。
“见过!”这一问,也不由让徐铉想起了往事,情绪略显低沉地说道。
“真的!”赵材惊喜道:“能否给我说说,皇帝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像天神一样,能够吐气成云,挥汗成雨,声如雷霆,……”
徐铉笑了笑,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皇帝和我们一样,都是人,都是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口一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少年脸上明显露出了不信的表情:“传闻中可不是这样的!”
“不过,样貌确实如常人,但大汉皇帝,或许就是现世之神明了……”徐铉又这么说道。
闻之,少年满意了,脸上一副该是如此的样子,嘴里还啧啧道:“也不知我有没有那个幸运,能见到皇帝。”
“天子既然驾幸丰州,必临州城,你若前往,或许能够见到!”徐铉这么说。
“太远了!”赵材不由摇头,可惜道:“我也不认识路,爹也不会放我去!”
“先生,我方才看到圈舍破漏,羊已经在哀鸣,还该加些遮挡,以免冻死了!”兴落复起,少年提醒道:“我过两日,带两个弟弟来帮忙吧!”
“你有心了!”徐铉点了点头:“对了,你稍后回家的时候,牵一只回去!”
赵材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一老一少,叙话良久,谈得很欢,徐铉在这地方,与外界交流本就少,虽然没有过去谈笑鸿儒的风采,与这少年交谈,却更感朴实真诚。
“快成亲了吧!”看着赵材,徐铉温和地问道。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中明显有意动,喜悦地道:“快了!爹说了,等我的差事落实了,婚事也就定下了!”
“什么差事?”徐铉关心道。
“准备去当驿卒!”赵材说道:“争取这个职位的人还不少,但他们都比不过我,他们都不识字。这还得感谢先生这几年的教育!”
“驿卒是个好差事啊!”闻之,徐铉说道:“当了驿卒,就能去州城了,甚至能够出丰州,到其他地方,见识外边的世事景象……”
“先生,以你的才学,为何不到州里的学堂去?”赵材突然好奇地问道。
徐铉以一种自嘲的语气,说道:“且不说我这戴罪之身,也只会教些歪理邪说,纵然有意,州里的官吏,怕也不敢用我……”
第188章 党项人的现状
只隔一日,州城那边来人了,直接登门拜访,传州衙令,召徐铉前往致和书院任教,冯广的办事效率也就体现出来了。徐铉其人,名气总归是不小的,对于上层阶级而言,那样得罪皇帝,都还能免死流放,也算是一个奇人了。
让他当官,或许有太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以其渊博学识,当个教书先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再加上,有刘皇帝言语在前,等于解放了徐铉身上那道无形的枷锁,丰州官府也不用冒着政治风险,大胆地任用徐铉。
而面对州衙的邀请,徐铉又犯病了,表现得很矜持,直接拒绝,言自己是戴罪之人,只堪为一牧羊老朽,不敢误人子弟云云。
不过,受命的差人,可不管那么多,他们是直接受刺史之命,丝毫不顾忌徐铉的矫情,直接把他架到车上,几乎绑回州城复命。
而于刘皇帝而言,徐铉则属无足轻重了,甚至提到他都是恰巧联想到。原本,冯广见他多提了两句徐铉,还请示,要不要接见,刘皇帝直接拒绝。
见此人干嘛?看他那张臭脸,欣赏他那副文人风骨,还是听他讲些自以为是的犯上言论?刘皇帝完全没有兴趣。
等徐铉被“请”至丰州城时,御驾已然再度起行,离开丰州,顺着黄河转道南下,前往夏绥巡视。离开了丰州,经历的仍是荒凉,亲眼所见,刘皇帝方知晓,唯利一套的河套平原,荒漠化已然很明显了。
虽然没有深入察看,但河套腹心那茫茫荒漠所释放出的苍凉栖息,刘皇帝也是感触颇深。于是,刘皇帝直接从行营,发了一份植树以固水土的诏书,通传大河上游道州,并在树木采伐上,再度提高了标准,尤其严禁滥砍滥伐。
在西北恢复和平的这十多年间,各地的重建工作也是陆续展开,建设快速恢复,大量建造,对于木料建材的需求自然是广有市场的。
而西北地区,也不乏巨材良木,对于这些情况,刘皇帝也是看在眼中。早年的时候,因为秦州境内的吐蕃土豪,广采树木以牟利,刘皇帝就曾专门针对此事进行过限制。
如今,虽然亲自走上一遭,但对于自己的政令能起到多少效果,刘皇帝心里也是没有一个数的,毕竟,没有参照对比。
但是,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劝导,做一些限制了。毕竟,草木乃是百姓生活的必备物资,在生存面前,环境的破坏也只能放到次要位置去考虑。
当然,对于那些为了满足大兴土木而进行的滥砍滥伐,刘皇帝是必须严厉禁止的。而这些,首先要管住的,就是官僚、贵族、富商以及那些部族。
不管如何,通过刘皇帝这么多年的数次政令、意见,后世研究历史的人,对于刘皇帝在黄河上游水土保护方面的远见保护,想来应当也会认同赞赏吧……
自丰州南下,道路相对易行,要通畅得多,只是人烟稀少,满目荒凉,百里不见人烟,都属常态。
榆林道这边,杨业、吴廷祚、王审琦等主动带人迎驾,刘皇帝召见于灵州。灵州,也是进入河西走廊的一大入口,自当初荥国公史弘肇出镇之后,前后已然经过近二十年的大发展。
到如今,已不只是西北一大军事中心,更是一个经济中心,虽然没有成为道治,但其政治地位,不下于西北任何一个道级治所。
灵州稳固,则可以辐射整个西北的核心地区,也大汉西北军事体系中极其重要的一环,起到枢纽作用,是维护西北地区安定的基石城镇。
到开宝七年,灵州所辖军民百姓人口,已然突破了突破了十万人,常驻戍卒,更有五千人,其中半数都是骑兵。
而到了灵州,刘皇帝也才真正见识到了大汉西北城市的样貌,不一样的景象,不一样的繁荣阅兵、会议、视察、走访,从云中开始西巡,到灵州,已然走了漫漫两千里长途,在这西北重镇,刘皇帝待的时间也足够长,有十日的时间。
对于杨业、吴廷祚、王审琦等重臣,刘皇帝的态度一如往常,认可加勉励。同时举行了一场秘密关于对辽事务的秘密会议,做了一番对未来出兵的筹谋,皇帝北望欲发之心,蠢蠢欲动,毫不掩饰,也让早有其志的杨业、王审琦激动不已。
同时,刘皇帝还专门腾出时间,接见随杨业、吴廷祚西来的那些党项部族首领,以示安抚。作为榆林道辖下的主要人口构成,党项安,则榆林安,榆林安,则西北宁。
对于这一点,刘皇帝心里有数,因此,在一系列的分化、同化、制衡政策下,西北的党项部族已然被调教得差不多了。比起定难军李氏主政时,党项族的凝聚力已然大大降低了,相反在大汉明里暗里的挑动之下,分裂趋势更加明显了。
当然,这也是在大汉强盛,有足够的军事实力威慑下,所起到的效果。而从本心了,对于盘踞在西北的这些党项人,刘皇帝始终持有一种戒备乃至厌恶的心理。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党项人在夏绥地区扎根生存太久了,形成了自己的历史、文化、风俗,这些都是一个民族崛起的底蕴与基础。
在西北疆土尽复的情况下,夏绥更成为西北的腹地,在自己的腹地,有这样一个民族,有这样一群势力,刘皇帝怎能不加以猜忌与重视。
而于党项人而言,他们对大汉的恭顺与臣服,会是真心的吗?这个问题,刘皇帝想过,绝对不会。
只需要简单地对比一下臣服朝廷前后的差距就可以了,过去,他们独立自主,没有过于严厉的约束,没有户籍管理,部民不用被强行迁徙乃至拆分,没有春秋两税,更没有必须履行的徭役……
大汉朝廷在榆林道推行的各种政策,虽然是循序渐进的,但就像一条绳索不断勒紧,束缚着党项人,压制着他们的自由空间。在与汉人的交易之中,他们马匹、牛羊、青白盐,往往能够牟取大额利润,如今,那种优势也没了,许多不产粮的部族,反而要花比以前更大的代价,去交易生存的粮食。
从方方面面来看,党项人的日子,都不如以往舒服了。这与此前朝廷宣传的,差距实在不小。
但是,事已至此,党项人也没有太多反抗的资本了。不提西北驻军的威慑,就党项内部而言,在李氏及几个大族尽数外迁后,剩下的党项人已形同散沙,在没法合力的情况下,也掀不起什么大乱子。
此前的几年,不是没有动乱,都被杨业给无情镇压了。
而今,大汉天子巡幸西北,还不忘亲自接见党项部族的代表,这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对此,党项人除了臣服,除了礼赞,除了歌颂,也别无他法。
当皇帝和善地关心起党项部族的生计、风俗、人情时,他们还得陪着笑脸,毕恭毕敬地应和,以求皇帝的赐福照应。
并且,哪怕他们再是恭顺,卑辞孝敬,刘皇帝心中对他们的戒心,也未消减过。可以确定的是,在大汉的强势之下,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党项人都只能仰其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