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李少游的汇报,刘承祐的表情已然自闭得不行了。
“这哪里是帝国初建的兴盛气象,分明是亡国之兆!”沉默良久,刘承祐突然压抑着嗓子怒声道,双目中分明泛着杀意。
“二郎,这话可不能乱讲啊!”虽然难得见刘承祐这么激动,李少游倒是吓了一跳,赶紧劝道。
“在河东的时候,一干文武,还是嘲笑契丹人不习我国情,必不能久有中国。看看这干河东英杰,又干了什么,比契丹人,能强到哪儿去?”刘承祐语气中透着愤懑,他难道有这么情绪化的时候,只是觉得自己在河北的奋战,似乎有些不值得……
“倒也不都是这样。”此时,李少游有点不敢直视刘承祐的眼睛,讪讪道:“比如郭副枢密,便一直约束属下,勤劳王事。官家赏赐,也多分发部卒,以安人心。”
听他提起郭威,刘承祐眼睛下意识地眯了下。
李少游则继续说着:“最近的情况,比起之前,可要好太多了。乱,应该是乱不起来了。已经入秋,再熬一熬,等秋收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掀开车帘,刘承祐朝外望去,看着外边,天高云阔。
谈话间,开封城已进入眼帘。
第132章 进宫
越过护卫的旌旗,可以发现,开封城外被清理得很干净,表面看起来,很有秩序的样子,仿佛没有一点乱象。只是,静得连略显压抑。
收回视线,放下车帘,秋阳的光线自刘承祐脸上隐去,收敛起所有表情,动作停顿了一下,刘承祐目光变得犀利起来,问:“针对我的事,朝中谁闹得最凶!”
“除了史弘肇,还能有谁?”提及此,李少游脸色变得小心了许多,瞟了刘承祐一下,答道:“不过,这个莽夫,被人利用出头了,犹不自知。”
“讲。”李少游似乎想卖关子,刘承祐根本不给他机会,眼神直直地逼着他。
“此前,兵入东京,官家议功酬赏,欲以你为第一。”李少游以一种讥讽的语气道:“然史弘肇等人以为,进军南下,鼎定中原,都是诸军奋战的结果。二郎你虽然在河北大败契丹,不过是取巧,恰逢辽帝之死,占得好运气,且于大局没有裨益,反而与契丹结下了死仇……”
这等言论,李少游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然后,父亲便以史弘肇居第一功?”刘承祐嘴角淡淡地上扬。
“后来,你委兵于赵延寿北伐幽燕的消息传来,朝中议论纷纷。便有一股针对你的言论突起,说赵延寿反复无常,不足为信,你是养虎为患,以国家军队资敌。还有说你不告东京,擅启战端,招惹契丹,为国家招惹祸端。”
“原本在出兵河北之时,便有人发对,提议召还你,放契丹人离去,以便日后修复两国关系,保证北部边防安定。但你这么一动兵,完全罔顾大局,为大汉带来祸患……”
“好嘛,在朝臣口中,痛击胡寇,反倒成过错了!嗯?”刘承祐忍不住打断他。
“可不是嘛,听说赵延寿真的拿下了幽州,提议出兵的,也是那干人……”
有些气不过,“砰”的一声,刘承祐一拳捶在车厢上,吓得李少游一个激灵。
“殿下,怎么了?”马蹄声迫近,李崇矩的问询声响在车驾外。
“没事!”刘承祐抑制着怒气,回了句。
“训哥在归来的时候,见朝中舆情,倒替你说话了,说动兵北伐是他提议的,并向官家详细禀报了一番。”李少游继续说:“当然,朝中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声音,苏相公倒是极力替你争辩。还有郭副枢密与少部分禁军将领,也为你说过几句公道话。”
“苏逢吉?”
“是。”
“他只怕,非单纯地为我说话吧。”刘承祐问。
李少游点点头:“杨苏之争啊。”
“我自问,任事以来,似乎从未得罪过杨邠吧。”左手撑起了下巴,刘承祐冷着声音说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李少游掉了一句书袋,尔后眼色一闪,已经坐得有点疼的屁股朝刘承祐挪了挪,压低声音道:
“杨邠与训哥关系一向亲近,当初在霸府参赞军政的时候,就是他领着训哥。大汉新立,官家还未立太子,训哥虽然此前是世子,但世子与太子终究是有差距的。肇业立国,你闹出了这般大的声势,对训哥的地位,可是个巨大的威胁。”
话,说得这般直白了。闻之,刘承祐反而放松下来,竖指指向李少游:“你这番言论,有些诛心呐!”
李少游嘿嘿一笑:“我这也只敢在你面前说说。”
平视李少游,刘承祐说:“大哥那边——”
明显知道刘承祐话里的意思,李少游摊着手,答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训哥自至东京后,一直忙于国务,我可见不上几面……”
眼睛慢慢地眨合几下,沉吟几许,刘承祐语气稍显迟疑:“父亲那边……是什么态度?”
大概能体会到刘承祐的顾虑,李少游说:“你也无需过虑,之前是你不在,取不世之功而归,那些人都会闭嘴。你毕竟是官家的儿子,再者,姑母那边,还能允许外人欺负你吗?”
拊额想了想,刘承祐突然抬头,以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李少游:“游哥,你在东京,却不是白待的啊。军国大事,朝政民生,都为你一眼洞察!”
闻言,李少游略显“羞涩”地笑了笑,微垂脑袋:“闲来无事,又有你的招呼,故有心关注这些……”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殿下,东京城到了!”车驾停下,李崇矩再度前来禀报。
掀帘而出,呼吸着马车外的新鲜空气,脑袋一清,吐出一口浑浊之气,秋阳照射在脸上,十分地舒适。抬首,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耸立的开封城池,女墙东西绵延,直至视线尽头。
开封城,是迄今所见,最庞大的城池,比晋阳要壮观得多。在城下,站着两排仪仗兵,前边有十数名官员,显然是拿来冲吉祥物的,领头的,正是郭威。派郭威来迎候自己,看起来还算重视。在侧边,马全义、孙立等先行到京的龙栖军将校,也齐齐整整地候着。
“臣枢密副使郭威,奉诏恭迎殿下还师。”见着下车,越过军众,缓步朝自己走来的刘承祐,郭威那张肃重的脸上挂着少许笑意,躬身相迎。
“有劳郭枢密亲迎。”平静地注视着郭威,刘承祐极有风度地,回了个礼,姿势到位,表现得十分有涵养。
郭威神色平和,目光瞄了瞄跟在刘承祐身边的几名文武,在养子郭荣身上停了一下,回道:“殿下为大汉打下河北,劳苦功高,能受命迎拜,是臣的荣幸。”
说着恭维之辞,郭威脸上却让人看不出一点谄色,仿佛就是在陈述事实一般,让人感觉很舒服。刘承祐也一样,没人不喜欢拍马屁,前提是得会拍。
“舟车劳顿,殿下是否需要歇息一阵,再进宫面见陛下?”郭威十分贴心地问。
摆摆手,刘承祐直接道:“不了,许久未曾向父母请安了,归心似箭,还是先行入宫吧。”
郭威点了下头,又望了望刘承祐背后,那数千虎师,又拱拱手,说:“陛下有诏,凯旋大军,优厚待之。臣已于东京城中,布置好营垒,准备好犒军物资,以备入驻。”
听这话,刘承祐似乎有点回过味了,估计,安置归来的龙栖军,才是郭威真正的任务吧。
“有郭枢密,孤自然放心。”刘承祐眼神也四下一扫,没有再多说什么。
……
汴宫此时的规模,还不算大,且经过契丹人临撤前的搜刮,虽添置了一些东西,但各处仍显得空荡荡的,安静地有些凄凉。人气也不旺,除了严密守备着的控鹤军士之外,只有那些从晋阳迁来那些宫人,不过百来人,根本无力填补汴宫。
从进城,再到入宫,穿过层层殿宇,一路上刘承祐悄然观察了一番,不管外边如何乱,这宫中很平静。而且看起来,刘知远并没有得意忘形。
走了两刻多钟的时间,让刘承祐对汴宫的环境有了一定的了解,直到一座宫殿前,停了下来。
抬头看,垂拱殿。
第133章 面圣
驻足片刻,一道身影现身,自殿中走了出来。是个锦袍老者,年纪不小,踏出门槛,佝着的身体直了起来,浑沌的眼睛恢复了清明一般,望了望殿外的风景,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身体明显地松弛下来。
眼神一扫,注意到刘承祐,眼神一恍惚,朝他点了下头,尔后脚步匆匆而去。
“那是何人?”刘承祐问候在殿前的一名内侍。
“回殿下,是天平军节度使李守贞,前来东京述职朝拜,昨日方至。”
原来是他!望着那步下阶梯,渐行渐远的背影,刘承祐一下子想到了许多。此人都亲自来朝觐见了,那杜重威呢?也许,得看刘知远如何安排了。
并没让刘承祐等多久,刘知远的传唤谕下,收拾好心情,一丝不苟地理了理本就整齐的袍服,保持着自己都有些把握不住的复杂心态,踏入殿门。
垂拱殿内的布置,很简单,并没有太多亮丽的装饰,空荡荡的,透着股死板的味道,偏暗,冷啾啾的。
其内,刘知远坐在御座上,手里拿着本奏章,枢相杨邠与宰臣苏逢吉俱在下边,估计是接见完李守贞之后,继续处理朝政。另有两名刘承祐不认识的大臣,观其服色,品级还不低,应该是刘知远留用的后晋大臣。
刘承祐的脚步很轻,但他入内,迅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或多或少,都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目不斜视,步至御前,刘承祐拜倒:“儿臣,拜见陛下。”
低头注视二子,刘知远身体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抬手示意,浑厚的声音回响在殿中:“平身。”
“湖南之事,就如此吧。加马希广为武安军节度使、湖南管内观察使、江南诸道都统,封楚王!”刘知远先看向杨邠,吩咐道。
“是!”杨邠立刻应道。
不久前,“湖南王”马希范死了,留下遗命,由其胞弟马希广继位。逢刘知远入汴,奉表称臣,以求维稳马楚政权。刘知远自然欣喜,为马希范那奢靡无度的昏主废朝三日,意思了下。
后汉之立,南方的割据政权中,马楚这算是最先表示“臣服”。反倒是此前派人劝进的南平王高从诲,见刘知远真的入主中原了,没了动静。至于南唐与后蜀,南唐有意于淮北,不过有贼心没贼胆,后蜀嘛,眼下已成后汉京兆之患。
“你们先退下吧!”刘知远又说,显然是想同刘承祐单独谈话了。
群臣有序告退,错身而过之时,杨邠目光在刘承祐脸上停留了一下。刘承祐自然察觉到了,不露形色。
“坐。”殿中更静了,见刘承祐恭敬地站在那儿,刘知远指御座下方的一张椅子。
“是。”
规规矩矩地坐下,方才杨邠便是坐这儿的,尚且能感受到一阵热度。刘知远继续注视着刘承祐,只是深邃的目光中,带上了明显的审量意味。
一时没有说话,刘承祐老老实实地坐着,这心态却是不自觉间,平和了许多。刘承祐自问,没有什么值得心虚的。
趁着这空暇,刘承祐也谨慎地观察着刘知远。一种很直观的感觉,威严更甚,那种隐约间的气势,让人不敢侧目。不过同样的,刘知远明显苍老了许多,那张苍然严肃的面庞上,增添了不少沟壑,神情间,透着疲惫,老态毕露。比起初继位时的意气风发,刘知远显然体会到了当皇帝的不容易。
“壮实了不少,成熟了不少。”让刘承祐稍感意外的是,刘知远竟然流露出一丝舐犊之情。
“这几个月,儿臣确是学到了不少,成长了不少。”摸不清刘知远的心思,刘承祐保守地顺着他的话说。
“你此番东出河北,却是给了朕与朝廷一个大惊喜,若没有你,朕入中原,不会那么顺利,国家也不会这么快平定。可以说,这大汉江山,有一半都是你打下来的……”刘知远感慨着说,态度仍旧温和。
不过,这话落在刘承祐耳中,却感愕然。功劳再高,但这评价,可有些高了,有些重了,重得刘承祐有点承受不住。
“父亲过誉了。若无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与诸文武奋进,岂有如今的大汉。您,才是大汉的脊梁,天命所钟……”根本不敢接那茬,张口便来,十分谦虚,开舔。
“确实长进了。”刘知远却笑了:“这等奉承之辞,你以往纵会说,却也不会这么顺畅。”
刘承祐有点纳闷,这是在取笑自己?
“前议开国之功,朕以史宏肇第一,你居第二,心中可曾不满?”刘知远声音越显低缓。
闻问,刘承祐心中一紧,大脑急转,猜着刘知远何出此言。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语气中尽量自然地透露出点不忿之意,刘承祐答道:“儿臣不敢。”
“只是不敢?”刘知远轻笑着问。
刘承祐垂下眼睑,似乎是默认了。
见状,刘知远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好像刘承祐反应在他预料之中一般,宽慰着说:“朕需考虑周全,不能不顾及其他将士感受。此事,你是受了委屈,朕心里清楚,会有所补偿……”
“儿不敢有所奢求,只要能为您分忧,便心满意足了。”刘承祐立刻表态。
脸上露出点欣慰色,尔后渐渐散去,略作沉吟,刘知远说:“赵延寿的事,朕听你兄长汇报过。你的考虑,虽立足于长远,但实在太过莽撞了,稍有差池,便是大败亏输的局面。契丹称霸岭北数十年,整合诸族,实力强大,栾城一战,虽伤其筋骨,但根基犹在。幽燕形势复杂,汉兵已有十载,未踏入其土。虽然让他意外地拿下了幽州,但那是契丹内斗,方给了他机会……”
刘知远展开了说教,虽然刘承祐心中有些反驳的话,但很聪明地没有开口,只是神色平静地,表现出恭听训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