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今日,这些地盘中,真正被大汉朝廷掌控在手中的,不过半数。河东、成德、河阳、东西两京畿并一些零散的州邑。
“陛下,皇后来了!”内侍的通禀声让刘知远回过了神。
有点意外,李氏谨守妇道,这理政之所,从来没有踏足过。摆手便吩咐着:“请进来。”
很快,李氏迈步走了进来,见着刘知远,直接行了个大礼:“臣妾参见陛下!”
此时的李氏脸上,全无平日里的温雅,面容冷淡,凤眉频蹙,有种雌威侧漏的气势。难得地见李氏有此等状态,看得刘知远心中直泛嘀咕。
含着笑,亲手扶起李氏,刘知远问道:“快起来。寻朕何事?观你面色怏怏,难道是谁惹恼了你,跟朕说,定然重罚!”
起身,李氏目光压迫向刘知远,声音微凝,直接问道:“陛下欲使我母子骨肉分离吗?”
刘知远一愣,脱口问道:“三娘,此言何意?”
“陛下难道还欲瞒骗于我吗?”李氏质问道:“听闻你要将二郎发配出京,难道要二郎远赴北方后,才告知我这个母亲吗?”
李氏很少发怒,但这一怒,那嗔目切齿的模样,便将刘知远给震慑住了。刘知远哪里会不知李氏其言所指何事,但闻她挑明,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信口装傻:“哪有的事?定然有奸人在信口胡言,切莫轻信。”
李氏则吃刘知远这一套,与他对视着,强势地说道:“为家国天下,二郎已甘做退让,还有人欲行逼迫事?我不管那些外臣怎么说,若欲使我母子隔千山万水长相别离,我不同意!”
但闻其言,刘知远嘴角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苦笑,立刻矢口否认:“断无此事!二郎亦吾子,谁欲使我骨肉分离,我亦不饶他!”
“陛下此言当真?”李氏直勾勾地盯着刘知远。
刘知远掷地有声:“君无戏言!”
得到了刘知远的保证,李氏这才敛起气势,对他露出一道有如春天般温暖的笑容,躬身请罪:“妾身莽撞气急,言语有不当之处,还请官家恕罪。”
但见李氏恢复这低姿态,刘知远纵使心中有点气,又哪里怪罪得起来,叹了口气,扶着李氏的肩膀,温声说:“你我夫妻,何须如此?”
凤目四下扫了一圈,李氏仍是那个贤惠明理的皇后,后退一步,拜别:“官家忙于政务,妾身不便多扰,这便先行告退。”
“嗯,去吧。”
等李氏退下后,刘知远竟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经皇后这么一番逼迫,他倒也不用纠结了,事实上,从他内心底,对让刘承祐出镇一方,也是有所犹豫的。
刘承祐出镇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得知宫中的消息,他松了口气,至少不用他再多费脑子与精力了。原本,他都做好了准备,李氏若劝说不动,他便装病,刘承训都病了,还不允许他有个头疼脑热。只是,他似乎有些小看李氏对刘知远的影响了。
虽然轻描淡写地避过了此事,但刘承祐对杨邠,心中愈恨。以一个客观的角度,杨邠如此做,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行事,并没有大错,且也没把刘承祐往死里整。但是,刘承祐又岂会站到他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
而杨邠那边,得知这个情况,却是暗道可惜。同时,忍不住连道了两句“妇人之见,牝鸡司晨”。当然,更让他感到郁闷的是,刘承训对此事,也是持反对意见。
第142章 准备杀鸡
天福十二年,是闰年,闰七月。
时间总能冲淡一切,随着第二个七月过半,中原的局势总算能用“平静”来形容了,虽然有些勉强。饿殍满州县,盗匪聚山林的情况仍旧没有得到多少改善,只是各州的地方官们,观望地差不多了,眼瞧着刘家在东京待住,局势短时间内不会有反复,于是“活”了过来,开始以“大汉”的名义统治士民。
秋意浓稠,中原各地稀拉的天地中,已然走向成熟庄稼,也带来了更多的希望。在官民期盼着希望的同时,花了两个多月在中原站稳的脚跟的大汉朝廷,终于有余力,将注意力投放到京畿之外,天下各州。
垂拱殿中,几名军政重臣并刘承祐俱在,同刘知远一道,议政。殿议主题只有一个:方镇。
随着禁兵的整编进入尾声,朝廷的底气也明显充足了,也有余力对其他州镇伸手指点了。或者说,需要立威,而立威的目标,也找到了那只最肥、叫得最响的鸡,杜重威。基本也在预料之内,诸节度中,只有杜重威在冒头。
“陛下,据各州报,前番调迁的各镇节度,相近者基本都已到州履任。路遥者,如青州、安州,尚在途中。”杨邠开始汇报着,说出一个好消息。
在上个月,开封局势稍有缓和之时,刘知远便降诏,对各道州的节度们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迁任,替换、对调。
宋、许、兖、徐、邓、襄、安、郓、魏、青等,中原、河北的节度,基本被换了一茬,这实则也算是基本操作。被调迁的那些节度,心里自然也不会乐意,毕竟被挪窝了嘛,不过刘家势头正盛,又多加恩赏抚慰。纵使心中不愿,也多收拾着,上路。
不过这进度嘛,自然有快有慢。比如由平卢节度移为安州节度的杨承信,从青州到安州,水陆两途近两千里的路程,一大家子迁徙,别说一个月,给他三个月都不一定能到任。
“嗯。”刘知远点了下头,直接问道他最关心的一镇:“杜重威呢,还没有动静?”
杨邠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说:“仍旧没有任何动身的迹象,恐怕杜重威是打定主意违背陛下诏旨,与朝廷对抗了!”
刘知远对此,只是神情冷淡了几分,却没有更多意外之类的表情了。原本,刘知远是将杜重威与归德军节度使高行周对调,并准他携家小、领扈从,全其家财,为了安其心,还特地委任他的“把兄弟”李守贞为河中节度使,已经十分有诚意了。只要杜重威肯移镇,一切都好说。
但从移镇诏令下达后,其余诸镇或多或少都有所响应,唯独杜重威那边,没有一点反馈,充耳不闻一般。直到东京这边遣使察问,方以移镇事繁,需要时间,正在准备之中答复。
如此便拖了好几日,大汉朝廷也是表现地极有耐心,并打算派人“协助”他移镇,杜重威立刻表示拒绝,这下自邺都的人反馈,其终于开始了搬离动作,将家私装车。杜重威的家底,还是很丰厚的,又让他拖了几日,然后又没了动静。
直到朝廷二度降诏催促,杜重威干脆上表称病,言不便远行,其后又上报说,魏博之地,匪盗突起……总之,不便移镇便是了。
对此,朝廷更加“通情达理”,遣使告之。东京广大宜居,医疗完善,可使杜公先过东京养病,待病愈,再行赴宋州就镇。至于魏博的匪患,朝廷自遣兵马,由新任的邺都留守高行周负责剿除。
如此迁延往复,一直到如今。事实上,到这个地步,双方之间,基本都有数了。
“陛下,根据澶州上报,杜重威已禁闭城池,派兵封锁邺都至濮阳之间的道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朝廷,必须得做好准备,随时应变。”郭威跟着禀报。
“兵马调配如何,粮械辎需准备如何?”刘知远问。
针对于杜重威,大汉朝廷实则早就在做准备了。闻问,史宏肇立刻禀报:“兴捷、广锐两军,已奉调北上,驻往白马、濮阳,郓州、兖州、洺州之军业已受命做好防遏准备。在京诸军,随时可北上作战!”
王章紧跟着说:“这段时间,臣奉命征调,粮械、车马、舟楫,已备得五万马步军,半岁征战之用,不过,朝廷如欲行征伐之事,最好等到秋收结束,粮税入库。”
杨邠在旁,表示赞同:“如今各地,丁口匮乏,民力匮乏,只恐无力满足征发之用。如早发民壮,必然破坏生产,而致民心动荡……”
“等粮税入库,已然入冬,届时还如何作战?”听这二人一唱一和,史宏肇当即反驳了一句。
“只要战事未起,拖的时间越长,朝廷准备的便越充分,国家的实力越强,彼消我长,朝廷的胜算便越大。”杨邠也以更快的速度反击过去。虽然在针对刘承祐上有所“默契”,但在军政事上,杨邠与史宏肇之间的冲突是从来没减弱过,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
论嘴皮子,讲道理,史宏肇当然不是杨邠的对手,脸上老肉一跳,正欲强言耍横,苏逢吉站了出来。瞥了杨邠一眼,朗声道:“杨相此言差矣。杜重威拥兵自重,违背陛下意志,对抗朝廷诏令,反迹已露,对此等悖逆之徒,以臣之见,宜剥其官爵,从速出兵,击灭之,以昭朝廷威严。”
“否则,让天下其他节度如何看待此事,此前移镇,彼辈观望者甚,他们若依样学之,那么大汉天下,恐怕未及承平,便又要乱了。朝廷禁军强且众,但又如何能兼顾四方,如今能够侧重一方,自当迅速攘灭凶顽,将更大的祸患消灭于未然。”
苏逢吉这个人,贪婪、恋权、好杀,品行虽然不行,但还是有些见解,总能说出点道道来的。
“此言大谬!国家忧患,宜分主次。如今幽燕有契丹动兵,关右有西蜀窥伺,南面荆南、南唐皆不安分,当此之时,稳定国家才是要务。魏博拥强兵,朝廷若轻启战端,倘不能速胜,我朝这大好局面将一朝而丧!”杨邠也立刻怼回去。
冷冷地盯了苏逢吉一眼,在杨邠看来,此人惯会逢迎的小人,以谄媚幸进,常出妄言,祸乱朝纲。
感受到杨邠的蔑视,苏逢吉冷笑道:“你是欲放纵杜重威,养虎为患?”
“你这是断章取义!”杨邠微怒:“杜重威必须要制伏,魏博问题必须要解决,但不宜操之过急!”
“彼辈如此猖獗,若不锐意作为,欲置陛下与朝廷威严于何地?”苏逢吉反问。
“够了!”眼见着这二人又在朝堂之上争执起来,刘知远眼神中恍过一丝不耐,冷冷发声。
见状,两个人住嘴,赶紧俯身告罪:“请陛下恕罪。”
随着刘知远的“镇压”,杨、苏二人之间的火药味消散了不少,不过气氛却眼见着紧张了许多。刘知远扫视一圈,刘承训不在,刘承祐站在那儿,一直未发表意见,目光游离,老神自在。
“周王,有什么看法?”沉默了一会儿,刘知远问。
游离的目光一下子便恢复清明,刘承祐心中当然是有想法的,仍旧琢磨了下,方才拱手道:“两位相公所言,皆为国家筹谋,都有一定的道理。魏博人口、税赋,占天下之重,自不必我细说。此等要地,万不能久握于杜重威之手。”
“杜重威,如今就如大汉肌体上的一颗毒瘤,已到了不得不割除的地步,拖下去,朝廷或许集聚更强大的力量。但是,这颗毒瘤若是爆发、糜烂、扩散开来,影响的就不只是魏博这一镇了。故,纵使再艰难,也要咬牙除之,早使魏博归于治下,恢复发展,与民休息,朝廷方有余力,应对外敌。”
“否则,拖得过久,不只国内方镇生异,如杨相公所言,孟蜀、荆南、南唐,也会趁机对大汉咬上一口。若不能剿平内患,何以对付家门口的群狼?”
刘承祐此言落,杨邠表情一凝,苏逢吉嘴角则露出了一丝笑意。刘知远琢磨了下刘承祐的话,问:“这么说来,你是倾向于朝廷动兵?”
“以邺都那边如今的情况看来,这兵戈恐怕是避免不了的了,杜重威显然不会束手就擒。朝廷针对其周边的布置,只怕给杜重威带去了极大的压力,他方有那些无力的反制措施。”刘承祐说:“不过,若欲顾及其他州镇,朝廷倒也不用主动发难。只需做好战争准备,待其举叛,便派军将之歼灭!”
“呵呵。”史宏肇突然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这殿中,很有些刺耳。
“何故发笑?”史宏肇的行为有些无礼,刘知远横了他一眼,问道。
“臣失礼!”史宏肇竟然知道自己有失礼节,只是那种忍不住的表情更让人厌恶,瞟了下刘承祐:“臣只是觉得,如周王殿下之言,若邺都那边始终保持着此等局面,杜重威引而不发,难道朝廷摆着那么多兵马钱粮空耗?若拖过了今岁,那与杨相所说,又有什么区别?”
一干人的目光落在了刘承祐身上,刘承祐仍旧那副淡淡然的样子,点了下头:“史将军所言,确是有道理。”
看都没看史宏肇一眼,刘承祐朝向郭威:“郭枢密,方才那封奏报……”
众臣的视线又转向郭威,只见郭威自袖中掏出了两份文书,朝刘知远禀道:“启禀陛下,殿议之前,枢密院收到了莫州防御使慕容延钊的奏报,言于其境内截获了一名行迹可疑之人,擒下自其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经审讯得知,那人是杜重威的信使,信上所书,乃杜重威投诚契丹之辞,并邀契丹主破幽州之后,南下中原,与其合兵。奏报并书信在此,请陛下御览。”
两份文书呈至刘知远面前,只稍微浏览了一遍,刘知远重重地拍在了御桌上,怒声道:“好个杜重威,真是贼性不改,朕对之已是极尽宽宥抚慰之能事,仍旧欲壑难填,以蛇蝎之心,妄图勾连北狄,祸害我汉家江山!简直死不足惜!”
“诸卿,你们怎么看?”刘知远横视一圈,再问一遍。
这下,杨邠没敢再反驳了什么了。苏逢吉则眉飞色舞的:“陛下,杜重威反心毕露,猖獗至此,断不能容他!”
“杜重威既不念朝廷恩德,欲行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之事,朕成全他!”深吸了一口气,刘知远冷冷地吩咐着:“派人,将此信送与邺都,将内容昭示天下!”
“是!”
基本可以肯定,当这封信置于案头之时,杜重威绝对坐不住,必反。
“陛下,既如此,朝廷便要彻底地做好征讨准备了!”眼见事成定局,杨邠迅速地转变思路,积极谏言。
刘知远颔首,沉吟几许,说道:“兵马、粮草调度,加快速度。诸位议一议,这统帅人选!”
此言落,殿中又是一阵沉默,各个交换了一下眼色。杜重威那边,拥兵近五万,哪怕刨除那些充数的民力,可战之兵也有两万余。朝廷若欲平之,动用的兵马绝对不少,统大兵在外作战,涉及到军权这种敏感的东西,都不得不慎重。
只沉默了一会儿,史宏肇便主动请道:“陛下,臣愿往!”
目光在史宏肇身上停了一下,刘知远只稍微考虑了下,摇了摇头:“侍卫司、东京禁军,尚需史卿劳心劳力,不可轻离。”
被拒绝,只略有点失望,史宏肇倒也未太过在意。如今他执掌侍卫司,是东京禁军的一把手,威风得意,飞扬跋扈。若是出征,胜负难料不说,反倒有丢掉禁军统帅的可能性。仔细权衡利弊,还不如待在京城,如今的史宏肇,已不复河东时刘知远麾下的纯粹战将,这官僚作风已经吹起来了。
刘承祐呢,他倒是有当这统帅的意愿,不过几乎可以肯定,只要他提出来,必然遭到反对。
想了想,刘承祐主动禀道:“儿臣以为,与其委将帅出征,莫若陛下亲征,率大军,携雷霆之势,荡平奸凶!”
闻言,刘知远眉头眼见着皱了起来。
第143章 艰难度日
对于刘承祐的亲征建议,刘知远还没发话,杨邠便忍不住出言劝告:“杜重威再猖獗,不过一冢犬,着一大将率师可擒,兵凶战危,何劳陛下亲往。陛下为天子,当居国中,理阴阳,定人心,岂可轻出。”
听杨邠这番说辞,刘承祐心中不免厌烦,若是太平年代也就罢了,如今这个世道,马背上的皇帝,怕什么兵凶战危。刘知远入开封,一路坦途,未彰君德,未显君威,亲征杜重威,正可借机煊威天下,震慑异己。
至于亲征的风险,毕竟成败关乎皇帝的威严,严重点甚至完全影响到国运与江山稳定,但是,以如今朝廷的实力,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若不能拿下杜重威,那这大汉也就没资格雄立于中原了。
当然,刘承祐自然也存着小心思。刘知远若亲征,他必请随行,将兵在外,可供他活动的空间可就大了。
不过,刘承祐显然些一厢情愿了。刘知远并没有直接表示看法,而是不动声色,以一种不可捉摸的语气,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在这一点上,包括苏逢吉在内,都表示皇帝不可轻出。只有郭威,也只是保守地表示对刘承祐的支持,建议先遣兵马征讨,看结果如何。
接下来的商议,就那么平淡地避过了“亲征”的话题,君臣一干人商量着主帅人选,这个不合适,那个不合适,讨论地热火朝天。不过在这热烈的氛围中,刘承祐只有一种感触最为深刻:这不是他的朝堂!
不苟言笑,前脚走入枢密院,后脚郭威便跟了上来:“殿下!”
“郭公。”刘承祐朝其点头,打了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