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原本契丹、奥里米人遗留的一些老旧建筑,悉数拆除,因为有碍观瞻。同时,加大了治安肃清的力度,城中的戍卒也出动,把周遭活动了少许土著驱赶远远的。
对治下百姓,也进行了严厉的告诫,要求他们安分守己,尤其是还在黑水河底淘金的那些人,也给予了极其严厉的警告,毕竟那些淘金客可以说是最不安分的人。
做好一系列周至妥善的准备后,这才稍稍安心,但当秦王刘煦驾临之时,心中仍旧不免生出些忐忑。尤其在,陪刘煦漫步城头,刘煦却始终沉默,不发一言,上位者这样的表现,往往容易带给下属压力。
整个敖莱城,都是由黏土夯筑,由于技术的原因,显得很粗糙,哪怕经过修缮,仍旧突出一个简陋风格。
城很小,站在城头,不论是城内城外,都是一览无遗,城中唯一值得视察的地方,大抵就是那一条直通南北的长街,以及刘永珍的镇将府了。
站在低矮的女墙前,朝着外望去,鸭子河便横躺在原野上,像一条匹练一般奔腾向东。河上,依稀可见有几艘渔船,有渔民正在打鱼。
两岸风景,弥漫在深沉的绿意之中,凉爽的风吹过那一片原始荒凉的旷野,给人一种神秘幽深的感觉。
良久,在刘永珍忍不住出言试探之时,刘煦望向城外,轻声说道:“敖莱城不错,城池虽小,但静谧平和。”
见刘煦终于出声了,刘永珍赶忙说道:“都是在殿下的治理之下,方才有此安宁!”
闻言,刘煦淡淡地笑笑:“治此城的,可是你刘永珍,此番,还是我第一次踏足此地!”
刘永珍道:“殿下驾临,是鄙城无上的荣幸,正需殿下指导示谕!”
刘旭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敖莱地区,如今有多少人了?”
关乎职分内的事,刘永珍还是提前备了功课的,几乎不假思索,答道:“回殿下,在册丁口,有1384人!”
“在册丁口?那不在册的呢?”刘煦偏头看着刘永珍。
刘永珍顿时陷入困窘,支支吾吾,应道:“大概也有一两千人吧!”
“一两千人?这个数目,可是一点都不精确啊!”刘煦道。
“这是下官过失,改日定然重新进行统计,将敖莱境内人众,尽数置于治理之下!”刘永珍机敏地表态道。
刘煦终于点了下头,略作沉吟,方才说道:“安东的治安,始终是一个大问题,不只是蛮夷侵扰,这些化内之民,同样需要约束。
官府施政治民,需要做的,是发现问题,解决麻烦,而问题与麻烦,很少来源于那些遵纪守法的良民百姓!
敢到安东闯荡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都是些赌敢搏,乐于冒险的人。相比之下,在册人口,是更好治理,更好管理的,你也需要给他们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让他们安心劳作生计,这是职责所在!”
“殿下教训得是,下官实在受益匪浅,定然按照您的指示,肃清治安,造福百姓!”刘永珍说道。
“你口中的那一两千人,怕也是近期涌进来的吧!”刘煦悠悠说道。
“殿下真是明察秋毫!”刘永珍:“自从黑水河底发现黄金之后,整个安东都轰动了,前来淘金的人,也是日益增多。以下官估计,将来恐怕还会更多,也正是这形形色色人等的到来,给本地治安带来了一些隐患!”
“不要怕什么隐患,你既然注意到了,就更该去着力解决!我不希望,下一次来敖莱城的时候,仅仅是做些表面功夫,做给我看,这也不是我想看的!”
显然,对于刘永珍的迎驾准备,刘煦也有所了解的。目光中带着压迫,刘煦指着身后的城内,严肃地道:“你既然能在短时间内,给我营造如此安定和谐的局面,说明你对敖莱的掌控是足够的,因此,我希望你能把它变得更加实际!”
“是!下官明白!”听刘煦这么说,哪怕正值秋高气爽,刘永珍也不由地脊背生汗。
刘煦的目光则投向北方,手指一抬,以一种好奇的语气道:“黑水金砂,我在绥化都有所耳闻,莫非真如传言那般,河底流淌的都是金砂,下河就能捞得盆满钵满?”
提及此,刘永珍摇摇头,小心地道:“殿下,传言毕竟是传言,不足全信。黑水河底,确实有不少黄金,但具体的分布尚且不明,且淘找起来,也不容易。如今涌入的淘金者,真正有所收获的,十不足一。若满河都是黄金,那黄金也就不足贵了!”
“说得不错!”刘煦颔首,轻笑道:“是这个道理,传言果不可信,但确实足够诱惑!我听说,发现黑水黄金的那名百姓,可从你这里,兑换了一大笔钱!”
一听此言,刘永珍心头又不禁嘀咕起来,殿下该不是在暗示自己受贿的事情吧。心里忐忑不安,面上反应却不慢,刘永珍谨慎地说道:“那厮名叫马六,虽是布衣小民,但为人有些聪明,发现黄金后,自己偷偷摸摸地下河淘找,此人运气也好,竟让他一人淘得五十余金,后来被怀疑形迹可疑,又主动进程,向下官禀报此事……”
等刘永珍描述完,刘煦不由感慨道:“小儿执金过闹市的故事,我也是听过的,在安东,一人身负五十金,又与小儿何异?
听其所述,此人确实好运气,也够聪明,当然,你刘镇将也不是凡人,黄金足以红人面、动人心,一小民而已,竟然一点都不动心,没有据为己有的念头?”
闻言,刘永珍心下一紧,拱手应道:“不瞒殿下,如何不动心,只是下官来安东,是为了建功立业、戍边开拓的,为区区五十斤黄金,便坏了规矩,甚至掉了脑袋,下官虽然愚钝,却也不为!”
刘煦稍显讶异地看了看刘永珍,再度露出了点笑容,说道:“你这话,倒是实在!”
“敖莱官府这几月所储之黄金,尽快移送绥化!向朝廷讨要援助,可就指着这些黄白之物了!”刘煦叹息一声。
“下官明白,会尽快安排!”刘永珍答应地很快,只是脸上不由得露出少许迟疑。
见其状,刘煦轻声安抚道:“你放心,绥化那边会予以相应钱粮物资!”
“谢殿下!”刘永珍感慨道:“敖莱城虽小,但是什么都缺,尤其是粮米油盐、酒茶布衣,在大量淘金客涌入之后,就更加稀缺了,仅靠本地的农牧渔猎,是难以支持的!”
刘煦点了点头。
见状,刘永珍又主动道:“殿下,敖莱城这边,人口还是太少了……”
明显感受到了暗示,刘煦扭头看着他:“确实有些少!”
刘永珍打蛇上棍,道:“下官听说,都督府新招募的百姓,快抵达绥化了!”
“你身在八百里外,这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刘煦意味深长地道:“我会做些吩咐的!”
“谢殿下!”刘永珍顿时面露喜色。
刘煦也笑了笑,又直接做出指示:“敖莱城所有籍册档案,都取出来,我要看看,还有,所有属吏、军吏也都叫到一起,以备咨询,我要问话!”
“是!”哪怕心头郁闷,刘永珍也不敢不应下。
第77章 吓人
镇将府堂间,尽是案卷翻阅动静,伴随着的是始终不停的算珠拨打声,随刘煦东巡而来的僚属们正对敖莱城的各种籍册账目进行盘查核对。
隔着一道门帘,小案边上,刘煦与刘永珍对面而坐,默默地品着茶,在这偏僻小城,品茶已然是“贵族式”的享受了。
不过,刘煦是在正经地品,有些陶醉,刘永珍的镇将府好东西倒是不少,这茶可是来自杭州的香林茶,同样被选在贡茶之列。
刘永珍显然是把最好的东西拿来招待秦王了,但郁闷的是,如此殷勤侍奉,这心头的忐忑与顾虑却总是难以消解,始终萦绕于怀,尤其看着秦王那淡漠的表情。
刘永珍是没见过刘皇帝的,虽然是刘光义的侄子,但显然也没那个资格,然而此刻,他心里却不禁感慨,秦王殿下都如此高深莫测了,那天子又是何等的威严……
脑子里杂念纷起,以致一盏茶都凉透了,也没有饮上一口。刘永珍的注意,显然在帘外一头,陪伴刘煦的同时,这耳朵始终高高竖起,倾听着问对。
见其有些坐立难安,刘煦轻声道:“刘镇将何以如此魂不守舍?”
刘永珍打了个激灵,不待他回话,刘煦便说道:“你不必担心,不过例行察查罢了!我这一路走来,都是如此,又过错,就改正,有疏漏,就弥补,我不是为了对付你们这些军政官吏的,而是为地方治政拾遗补阙而来!”
“殿下英明!”闻言,刘永珍赶忙恭维道:“殿下如此胸襟,何愁安东不治?”
不过话是这么说,刘永珍却没法安心,他当然也有些消息来源,据他所知,秦王刘煦这一路来,可没少施雷霆手段,对于那些没有遵从都督府政策,擅权妄为的,视情结轻重,予以处罚,轻的或许斥责两句就过去了,重一点的就是罢官乃至杀头。
对刘永珍这样的人来说,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杀了他都比被赶出安东来得痛快。要是被赶回京城,赶回家族,那日子也绝对不好过。
“这上品香林茶,在中原都属少见,我感谢你的招待,不过,让我于此独品,你这主人却枯坐对面,我这做客人的可有些不好意思了!”刘煦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温言安抚刘永珍。
顺着刘煦的目光,看到自己面前的茶杯,几乎不假思索,刘永珍拿起杯子就往嘴里灌,甚至连茶叶也一并嚼巴入肚。
他们品的,乃是炒茶,这还是经过刘皇帝提过一嘴,然后便有聪明人把炒茶的法子想出来了,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如今大汉的炒茶技术,已经变得成熟,在全国范围内传播开来了。
而刘永珍的动作,把刘煦给看愣了下,怎么也是勋贵子弟,知书识礼的,这等表现,却像个糙汉,不过,也能体现其心绪不宁。
也正因如此,原本还不以为意的刘煦,也不禁暗自思量,这敖莱城,是不是有什么弊端?面上洒然而笑,刘煦的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了。
一个小小的敖莱城,也确实没什么事,即便把几年的档案核查一遍,也没有费太多时间,很快,都督府记室耿继忠走了进来,朝着刘煦躬身一拜:“殿下!”
耿继忠,显然是耿氏家族的子弟,是刘煦舅舅耿重恩的小儿子,也是刘煦的表弟。不得不说,不论什么时候,刘煦所能依靠的,也只有母家耿氏以及妻家白氏两大家族了,而秦王这面大旗之下,也只有这两个家族是最可靠的。
“怎么样?”刘煦问道。
耿继忠看了有些紧张的刘永珍一眼,平静地答道:“回殿下,除了黄金入库记录清楚明晰之外,其余档案记录,都很混乱……”
刘煦把手一摊,耿继忠赶忙把一段简要报告递上,稍作翻阅,刘煦笑着看向刘永珍,态度温和道:“怎么连粮食进出的账目,都做得不清不楚啊?”
“你身上也是兼着军职的,若是行军打仗,连军需后勤都理不清,供馈出错,这还能打胜仗吗?”
刘煦问得云淡风轻,刘永珍却面红耳赤,支吾了下,低声解释道:“回殿下,这是臣的过失。只是,敖莱城小民寡,更没有什么长于算计的计吏……”
“既然城小民寡,那才更容易理顺盘清才是?”刘煦当即反驳道:“连农民租借的耕牛、农具,都记录混淆,时间一久,必成坏账,那些耕牛、农具也是官府的财产,怎么,刘镇将很大方啊,莫非打算将来直接降善政,施惠于民,一笔勾销,不再追讨?”
刘煦眼神中压迫感十足,淡淡道:“诚然,些许耕牛、农具,不是什么大事,为了吸引移民,都督府都可下令赠与农户。但是,既然制定了租用制度,那就要好生落实,否则,大可直接施恩降惠,何必出台这项政策?刘镇将应当没有败坏都督府政令的意思吧……”
“殿下!”刘永珍显然被刘煦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给吓倒了,慌忙起身,跪倒在地,有些激动道:“殿下明鉴,下官万死也不改坏殿下政令啊!个中过失,请殿下降罪,下官绝无怨言!”
沉默地打量着刘永珍,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见他态度诚恳,方才一挥手:“起来吧!你不必如此,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只是要同你们一起,发现问题,找出疏漏,再解决它。安东,不是靠我刘煦,靠都督府,就能治理好的,还得上下同心,协力共济!”
“是!殿下说得是,下官必定牢记殿下教诲!”刘永珍赶忙表态。
看着刘永珍,刘煦道:“陛下曾与我闲谈,说整个国家就是一笔大账,账目不清,那国家就要乱了。你敖莱城虽小,但道理是一样的!”
“陛下真是见识深远,器量恢弘啊……”刘永珍开始胡说八道,隔着几千里拍刘皇帝马屁了。
刘煦则差点没被他逗乐,扬扬手,冲一旁的耿继忠吩咐道:“留下一名计吏,帮刘镇将好好理一理敖莱城的账!”
“是!”
“倘有上吏相助,那下官无忧了!”刘永珍道。
刘煦看着他:“还要辛苦你一下,把敖莱戍卒什长以上军官召集起来,晚上我同他们吃一顿饭,在这穷僻之地戍防治安,保境安民,实在辛苦,我这做都督的,也该代朝廷,加以抚慰!”
“是!”被刘煦那一番震慑,刘永珍哪敢有异议,也没去考虑安东的军队真正直属的乃是副都督安守忠,唯诺应道:“殿下亲自宴请,这是官兵们的荣幸。”
虽说朝廷在安东仍旧秉持一个军政分治的原则,但实际上,隔着数千里,哪里能做到完全监控,贯彻落实。
刘煦是秦王,是刘皇帝的大儿子,又是安东都督,在安东这个地界,谁还能真正制衡他?再加上,名义上,安东戍军也是置于都督府的下属的,作为都督,刘煦稍微干涉一些军事,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也没有人敢得罪秦王,轻易去指责他干涉军务。
从安东都督府的设立开始,到刘煦在安东大刀阔斧的施政动作,这里始终伴随着各种争论与非议,朝廷中自然不乏远见卓识之人,早早就有人指出其中的隐忧,认为安东都督权力过大,要加以限制,至少要把戍军的管辖权从都督府剥离出来,只是刘皇帝耽于私情,又或是考虑到东北的实际情况,不予采纳罢了……
刘永珍离开时,两腿是软的,脚步是飘了,后背的内衬也被冷汗浸湿了。当初来安东时,是受到过刘煦亲自接见的,那时感受还没有这般深刻,但如今,他是越发相信,传闻是真的,秦王殿下不好伺候,威严不可触犯……
第78章 安东这地不简单
水已见底,耿继忠弓着身体近前,替刘煦倒上热茶,手法熟练,动作麻利,一边轻声问道:“殿下,就如此放过这刘永珍?”
明显知道耿继忠在说什么,刘煦反问一句:“不然?”
在刘煦的示意下,耿继忠也撩袍落座,略作停顿,说来:“殿下,敖莱为政之混乱,暂且不提,一路走过,沿途官府、戍所多有此情况。不过,自黑水发现黄金以来,敖莱便是黄金流淌之地,坐拥宝山,臣并不认为他不会动心。若是细加调查,定然能有所察觉!”
听其言,刘煦轻笑道:“你这是以性恶度人了!何况,即便如你所言,我又当拿他作何处置?沿途视察,所处置的,都是那些行事突破底线的人!
敖莱城这边,就所察所观来看,刘永珍掌控得还是很好的,安东情况特殊,人情复杂,官员缺乏的就是控制能力,于都督府而言,需要的也是能够掌握局势的人!
至于贪墨问题,反而是小事。这么多年,朝廷在吏治方面,也是大加整饬,然而,观陛下用人治政,看重的又岂在于清廉与否?
别人不提,就说我们的田巡检使,贪婪残暴,几乎人所共知,朝中可是有人连篇累牍地对他进行弹劾与攻讦,但结果如何,陛下非但不例行处置,反而多加维护,仍旧让他在外领兵。
不仅仅是因为他多年的功绩,还因为他在戍边保民、制暴戡乱上的能力,朝廷也需要他的能力,需要他这样的将领来震慑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