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面上,刘承勋还是尽量顺从着刘皇帝。
见状,刘皇帝换了一副认真的模样,说道:“正好,朕也有一事,想要征询你的意见!”
“臣洗耳恭听!”
刘皇帝醉眼清醒了些,沉吟少许,方缓缓道来:“文渊此番来京,乃为受金册,正名位。安东国王,他是不二人选,只差一个仪式,朝中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但秦王爵,是否要一并由其承袭,朕心中仍没个主意,朝中对此事关注的人也不再少数。你是雍王,朕想听你谈谈看法……”
果然,当刘皇帝做出这等架势,问出的话就绝不好回答。刘承勋脸上,也是一副为难的模样,不过,在认真思考之后,刘承勋作起身状。
刘皇帝见了,当即探手止住他:“不必,就你我兄弟之间的探讨,有什么说什么!”
虽然刘皇帝这么说,刘承勋还是多加思考之后,方慎重地回答道:“以臣之见,不论是为了朝廷体统,还是为孚人心,抑或为传承有序,都不当封。臣知道你对大郎的感情,但秦王爵,应当予以收回!”
顿了顿,刘承勋又道:“非但如此,所有皇室封国,在朝爵位,都该收回,以作后用,为帝室久延长续,天家爵位,也不当泛滥。
臣有生之年,倘有就国之日,这雍王爵,还请陛下一并收回……”
说着说着,刘承勋甚至开始表态了,刘皇帝闻之,也属实讶异,意外地看了他一会儿,和煦的笑容再度填满老脸上的褶子。
没有再就此话题继续下去,刘皇帝换了个姿势,语气轻松地说道:“今夜你就别回府了,留在宫中,和朕同榻而眠,陪朕说说话。你我兄弟,也有好些年头,没有促膝长谈了……”
虽然没有当面回答刘承勋的进言,但随后刘皇帝便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授封典礼,只针对“安东王”,刘文渊赴京目的,折一。
第459章 挫折
再度觐见老皇帝,刘文渊便开始以正式安东王身份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
不只是遗憾、失落,还有一种负疚感,因为他把他爹的爵位给丢了……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才刚开始努力,还没运作开来,结果便已定下了。
刘文渊从来都是一个“成功者”,这似乎从他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的,皇长孙,秦王嫡子,安东王冠更是上赶着戴到头上,从小到大都是顺风顺水的,很少遇到难关与挫折。
同样的,和他爹一样,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失败者了。还是那个原因,他的成长是有上限的,比他爹还低,倘若没有意外,那人间至巅的风景他是永远不会有机会去见识的。
而这一点,到此时此刻,刘文渊都只是有点感觉,没有真正意识到。
此番来京,刘文渊是真切地被教育了一顿。小聪明难成大器,刘皇帝慈祥和蔼的老脸下边隐藏的机心,也不是任他揣测利用的。
新上位不久,也初品尝了王权加身的滋味,虽然由于资历、威望等原因还远无法达到刘煦在安东那等一言九鼎的程度,但王就是王,在安东刘文渊对“顶天立地”这个词有了一层新体会,那是能上瘾的。
同刘煦一般,甚至比他更早,刘文渊心头同样有这么个疑问,或者说畅想,驾驭安东尚且如此,那统治大汉万方又是何等体验?
这个疑问,当下恐怕只有老皇帝能够解答,但刘文渊就是再自信,也不敢直接提出这样的问题。
为王的瘾才刚刚染上,然西京这一行,还没结束,便生挫败。刘文渊自认为没有被安东国那一隅局限视野,但当他代表安东踏入大汉帝国的权力中心,当那种隐隐的排斥侵袭而来,刘文渊方意识到这大汉帝都,还真不是当下的他如鱼得水的地方,远不到玩得转的地步……
或许是多了些警醒的缘故,再次面圣时,刘文渊不敢再飘了,整个人显得内敛而谨慎,至少表面是如此。
比起初进京,这一次面圣,场面上要显得正式些,不再是祖父对孙儿,而是皇帝对臣属,是刘文渊正式以安东王的身份向刘皇帝谢恩,同时向他陈述自己的治国理念以及即将在安东施展的政策。
刘文渊已经谨持一个保守的态度,尽量不显露自己飞扬的风格,但是,二十多年的作风可不是区区几日就能纠正得过来的。
因此,即便刘文渊将汇报重点放在对刘煦既有政策的巩固与延续上,但表达中仍旧不免流露出他的一些宏大设想。
没错,宏大的设想,大到超过安东承受能力的构想,一个需要朝廷继续支持的理想,或者说,野心!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很有股子冲劲儿!”刘文渊的恭谨就仿佛换了个人,刘皇帝审视着他,淡淡然地说道:“只是,要将安东发展到与辽东道比肩,这困难可不小啊!”
且不提其他,刘文渊明确地提出了一个远期目标,率安东军民,赶超辽东发展。对于刘文渊这个目标,刘皇帝也只有四个字的评价:年轻气盛。
同时,也觉得刘文渊有些异想天开。辽东与安东,虽是近邻,但两者从各方面的条件来比较,都有巨大差距。
就说一点,在刘皇帝做出开发东北的战略国策后,朝廷在政策上有不少向东北的倾斜,近二十年间,大量的政治、经济、军事资源向广大东北地区投放,其中若有三成在安东,那么有七成便在辽东。
这还只是官方的,而在民间,不论商民,欲闯东北者,至少八成都是奔着辽东去的。毕竟,不论是自然环境还是发展成熟度,辽东都要远远超过安东,安东真正迎来大开发才多久?就是各项农牧渔猎资源,辽东也同样是丰富的。
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在两河与燕北地区,形成了一股“闯关东”风潮,其中有安东的招徕、辽东的吸引,朝廷的支持,央地三方携手并力,共建“新东北”,战略决策上拟定的东西,刘皇帝当政下的大汉还是卖力地做出了些成效的。
而选择“闯关东”者,大多到辽东为止,毕竟越往北,维度越高,气候条件越恶劣,民族成分也复杂,边情压力也更重。
朝中很多人只看到了,安东在刘煦当政的近二十年间,在不断吸朝廷的血,吸内地道州的血,但辽东获得的朝廷战略层面的扶持力度显然要更大。
但没办法,谁教安东主政的是刘煦,是大汉秦王,是刘皇帝的皇长子,就注定在某些场合被双标对待,也注定有些人选择性眼瞎,针对一些问题,抛开事实不谈……
在这样的背景下,在这样的现实条件下,一个年轻人忽然跑到刘皇帝面前,与他坐而论道,自信满满地表示,要赶超辽东……
这,已然不是自信抑或狂妄了,说他年轻气盛,都是极其委婉的表达了。
对于老皇帝言语间的怀疑,刘文渊自然察觉到了,不过他倒是一点也不慌,只是平静地应道:“臣心知,这个目标很大,想要实现也很难,但臣已然抱定决心,竭尽全力,发扬精神,循先父遗志,发展安东。”
刘文渊还是忍不住把刘煦拿出来“对付”老皇帝,但这一招,似乎也不大好用了,只见老皇帝淡淡然地道:“你向朕表这个决心,用处不大!”
刘文渊略显尴尬,但迎着老皇帝的目光,稍作迟疑,还是拱手道:“臣知晓,仅凭安东之力,是远远不足的,因此,臣恳请朝廷能酌情给一部分支援……”
这或许才是刘文渊此番来京的真正目的,作为藩国,向朝廷大宗讨要好处,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刘文渊虽然才摆正身份,但这种本能似乎已经具备了。
听其言,刘皇帝嘴角稍微咧了下,道:“按理说,你新承制,又是朕的长孙,不管是从朝廷还是从长辈角度,都该有所表示。
然事涉安东政策,早在封国之前,朕已经与你爹拟定了分寸,当初的约定,朝廷会遵守,一切依成制,安东也当知足!”
“陛下……”
刘皇帝这样的回答,显然不在刘文渊预想当中,以老皇帝对安东的大方程度,怎么都不至于一毛不拔吧。
然而,刚张口,便注意到老皇帝那冷峻的目光,就仿佛在说:你要跟朕讨价还价?
刘文渊心下微沉,住口思吟片刻,拱手拜道:“安东发展最大的制约,仍在人口……”
大概怕刘皇帝直接拒绝,刘文渊说话都急切了几分,语速快速地将想法道来:“中原道州移民已然困难,臣有意从高丽、日本等国招募男女,前往安东劳作,以补充劳力之不足,希望……”
而老皇帝的反应再度出乎他的意料,那目光中甚至带上了强烈的压迫:“不许!”
……
刘文渊是满怀失望地离开皇宫的,车驾驶上横跨洛水的天津桥时,叫停了御者,刘文渊站在车辕上回首遥望那巍峨的宫城,年轻的面庞上灰败之色已然褪去不少。
眼神中仍有不甘之色,目光则更加坚定了。
而垂拱殿内,在接见刘文渊结束后,刘皇帝让张彬把安东国在秘密条线上的情报整理上呈。
拿着那些刘煦花了半生精力经营所得的成果,再结合刘文渊的表现,老皇帝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第460章 类父,惠妃求爵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何谓也?”垂拱殿内,老皇帝突然掉起了书袋。
侍候在侧的刘文济听了,立刻接道:“四时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气矣。”
老皇帝又道:“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
刘文济:“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
见刘文济熟稔的应对,刘皇帝老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略带好奇道:“你学过这篇文章?”
“这是王鄯州……王使君早年所作《待漏院记》,徐师傅前不久才讲授过,孙儿因此记得清楚!”刘文济乖巧地答道。
王使君指的自然是王禹偁了,把“西征大政”捅了个支离破碎,本人却安然无恙,已经到陇西上任,作为“罢西征制”的具体执行改革官员之一。
徐师傅,则是集贤殿大学士徐铉。徐铉是与徐士廉一道被赦回京的,并且回到京师,便成了老皇帝的座上宾。作为一个南臣、降臣,又在丰州边塞牧羊、教学了近二十年,徐铉见识可谓广博,集南北之萃,是天下闻名的文坛大家。
至少,多了二十载塞北风雪的磨砺,褪去了江南水土赋予他的浪漫与理想,徐铉在文学上的成就,要大大超过“前世”了,从他这些年的作品也能看出,越发关注现实,关心疾苦。
而有了当年的教训,徐铉也不像王禹偁等人那般锋芒毕露地去推销自己的政策理念,但独善其身是做得很到位的。
而比起当初那种清高孤傲的表现,回京后的徐铉,整个人气质都发生了巨大改变,至少变得接地气了些。再兼这本就是个学富五车的大才士,刘皇帝也终于原谅了他当年“忧怀故国”的罪过。
不过,高官重权是给不了的,年纪也大了,最终赐集贤殿大学士衔,算是高高供起。而更为重要的,是另外一项差事,文华殿侍讲,排名前几的那种,负责皇子龙孙的文化教育。
老皇帝总是这样,恨一个人可以将之挫骨扬灰,欣赏一个人的时候,也是推心置腹。
而此时,听刘文济说,徐铉竟然在讲王禹偁的作品,老皇帝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放在二三十年前,类似这样的政论是不大可能出现在徐铉讲稿上的。
目光落在刘文济身上,这个孙子,从来给他一种踏实的感觉。心中有感,张口便问道:“你知道王禹偁这篇《待漏院记》,主旨是什么?”
闻问,刘文济想了想,方才道:“王使君在强调宰相职权之重,陛下欲垂拱而治使天下安、万事宁,需亲贤远奸去庸,同时勉励宰相,勤政笃行,思贤忧民……”
“这些是徐铉教给你们的?”刘皇帝问。
刘文济老实地点头:“大抵如此。”
微微一笑,刘皇帝意有所指地道:“难道,天下大治,全凭宰相之功,皇帝只需垂拱束手,任其作为?”
对此,刘文济稍讶,思索几许,方迎着老皇帝探索的目光,恭谨地道来:“孙儿以为,江山社稷、四时阴阳,固然需要宰相辅弼,但不能仅仅依靠宰相个人品行与操守,垂拱而治,并非束手不治,皇帝陛下需要对宰相时时监督与鞭策……”
听到这么一番论述,老皇帝再度露出些慈祥的笑容,悠悠然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刘文济似乎有些羞赧,低着头,轻声应道:“是孙儿一点浅陋之见,如有不妥,还望陛下恕罪……”
看着这个依旧面带青涩的孙儿,蓦然回首,刘皇帝恍然发觉,刘文济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般的低调谦逊,沉稳平和,比起意气风发的刘文涣,刘文济总是显得慢条斯理、温吞如水的。
而这份淡定从容,让老皇帝突然想到了刘旸,需知太子在年少时,似乎也是以迟缓、镇静著称的,只是,这十多年刘旸在政治上展现出的决策力,让人有些淡忘了过去的记忆。
这是,当这父子二人的身影在脑海中重合到一起时,老皇帝看向刘文济的目光自然难免多了些内涵。刘文济仿佛也察觉到了祖父目光的变化,而这也似乎是祖父第一次以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有些局促地把头埋低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殿中传出老皇帝低沉的笑声:“文济,你也很不错!今后把头抬起来,不要老是低着。”
“是!”老皇帝发话,刘文济自然不敢怠慢,缓缓抬首。
然而,头抬起来,但眼睑却依旧垂下,不知在观察鼻梁还是在看鞋尖,这副表现,也让老皇帝感慨良多。
正欲再说些鼓励的话,胡德走了进来,隔着几步远,躬身拜道:“禀官家,惠妃娘娘求见!”
与嵒脱不同,同为近侍宦官、内侍行首,胡德除了在正式场合,平日里是很少能够贴身侍候。
听其禀告,刘皇帝有些意外,嘴里呢喃了句,便吩咐道:“宣!”
未几,小符惠妃走了进来,也是近六旬的人了,早已沧桑,莫谈韶华,若非那华丽的宫裙、精细的装扮以及与生俱来的贵气,恐怕与寻常老妪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若说老皇帝与符惠妃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又有多少美好的回忆,那多少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二者的结合,说到底,还是政治联姻,以及早年刘皇帝膨胀的色欲。
不过,一直以来,对于符惠妃刘皇帝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宠爱的,平日间也多有宽容。
惠妃至,刘文济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刘皇帝虽然仍坐着,但姿势看起来端正了许多。
“文济也在呀!”看着刘文济,惠妃面上也露出点慈和的笑容,不过眼神却显得奇怪。
刘文济也是快十六岁的人了,察言观色上也有些灵性,注意到其眼神,识趣地朝帝妃一礼,缓缓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