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才刚启用,人还没踏足,就出了这样的“意外”。就连老皇帝自己都没想到,这才到信阳没两日,这“惊喜”就接踵而来……
銮驾的一切情况都是引人注目的,发生的闯驾之事,自然也不瞒得住人,一时间众说纷纭,人人侧目。
闯驾,这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件严重的政治事件,表面上看是两小民闯驾鸣冤,然而,若是人再多些,并且抱有其他目的呢?比如刺驾,那样的后果,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天子安危无小事啊。
即便没有那般严重,就闯驾喊冤这件事本身来说,也足以让人引发无限联想。因何事,竟至冒死喊冤?那张血状上写的什么?这申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弊案?或者就是与泰康行宫的修建有关……
天下从不缺聪明人,对于此事,很多人纵然看不全,仅从那诸多细微的迹象,看出个五六分,至于剩下的,猜也能猜出个两三分,只是大伙,陪着老皇帝一起装傻罢了。
只不过,发生了闯驾之事,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显然是有人不愿意继续装傻了……
第488章 真实
由于事情性质恶劣,御驾队伍的氛围彻底改变了,还未至泰康宫,该动起来的人,都行动起来了。此番作为南巡行营都部署的定安侯慕容承泰,是压力山大,直接把随銮诸军的指挥使召集起来,降下严令,巡山清障,但有可疑人员靠近,即行斩杀,像闯驾这等严重的事情要杜绝。
同时,皇城司、武德司的探事官吏们,也紧急行动起来,目标嘛,自然调查那两名闯驾人员的身份,以及如何躲入深山,如何选择鸣冤时机,背后何人指使,何人提供方便,有无更大的阴谋……
甭管别人如何看待,至少皇城、武德二司,是以最严格、最慎重的态度来对待此事。然而,想要调查清楚,实在是不容易,那些禁兵下手太快,动作太狠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这种埋怨还不好提,光看那些丘八表现出的气势就知道,这等时候,不便去惹。而二司的调查,自然以武德司为主,这是他们的主场,同时也是从那两具尸体开始查起。
不过,倒也不是毫无头绪,至少在调查方向上,王玄真心里多少有些数。于是乎,申州乃至周遭数州的武德司下属全面发动,将泰康宫建造前后的情况以及诸官府衙门在其中的作为,不论巨细,包括各地官员的一些言行态度,全部汇总到申州这边,进行对比分析。
同时,王玄真把他精心准备好的申州情状调查再经过一番细致而用心的润色修改,在抵达泰康宫之后,立刻前去谒驾,复命上报,而这一次,可就是“实话实说”了,不再给刘继谦与申州打任何掩护了。
当然,对此事最为感到紧张与愤怒的,毫无疑问是作为申州知州的刘继谦,初闻其事时,他可谓是神魂失据,舌头都差点咬掉了。
哪来的贼子,竟然给他玩这一手,真真是死有余辜,被卫士斩杀都是便宜了他们,真该挫骨扬灰。
其他且不提,在他申州境内,能发生如此恶劣的情况,本身就意味着治安上的问题以及他对申州掌控能力的问题。倘是刺驾,那样的后果,对申州官僚来说简直就是噩梦,而他刘继谦更是首当其冲。
不过,愤怒之余,刘继谦又难免隐忧,一想到“血状”二字,他便魂不守舍,就感觉脖子凉凉的。自从去那日迎驾入城后,刘继谦便始终难以自安,老皇帝那恐怖的眼神都已经给他留下心里阴影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刘继谦不是蠢人,他知道自己在申州有些事情做得太过,但毕竟是为了皇帝,为了完成上命。做法固然有待商榷,但那份“忠心”是实在的,以刘继谦对老皇帝的判断,是值得赌一把的。
能够无波无澜、顺利过关,那自然万事大吉,等候加官晋爵,倘有差池,刘继谦也有一套应付的说辞。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开场就是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式。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继谦一道急令,申州有关职事也是紧急动员起来,尤其是州县捕役,更是全员出动,排查搜捕,要将那居心叵测之人搜捕出来。
刘继谦同样也不相信,闯驾鸣冤只是两个贱民的自发行为,背后定然有人推动,有人想和他作对。更高层面,刘继谦暂时顾及不到,但申州治下,他却是大加索查,左右不过是那些对他“为政”持批判抨击态度的人,这样的人,在申州并非没有,具体是谁犹待调查,但怀疑对象总归是有的。
当然,除了申州全面发动起来之外,对刘继谦地来说,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去见人,见两个人。
其一是徐王刘承赟,不论如何,徐王都是他最为坚实而强大的后台,倘若事情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么也唯有徐王能够也愿意替他在老皇帝面前说上两句话了。
徐王刘承赟作为宗室之长,此次南巡也得幸随驾,这是理所当然的,一般有什么好处,老皇帝总是想着徐王的。逢年过节,老皇帝可能忘记其他人,但徐王每次都能得到一分宫内赏赐,这已经是持续几十年的习惯了,可见徐王对朝廷那无形的影响力。
而与刘继谦与刘承赟的见面,结果还算良好,至少让刘继谦能够稍微乐观几分。虽然谈话过程,从头到尾都伴随着徐王对刘继谦的训斥……
在求助于徐王过后,刘继谦这才鼓足勇气,怀着十分忐忑的心情,前往泰康宫觐见老皇帝的。而觐见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闯驾这事向老皇帝请罪,重点放在他的治下发生了这等“惊驾”之事,他罪责难逃。
顺便,也自白了一些他在申州为政过程中的一些操切冒进的地方,以及造成地一些“小过失”,引发过旁人不满与抨击云云。总之,先打个预防针。
而老皇帝在近些年虽然表现得有些老糊涂了,但只要他认真起来,依旧是心明眼亮的,而至申州后这短短几日的所见所闻,已然引起了他足够的重视。
因此,刘继谦在他面前耍的这点小把戏,是毫无技术程度可言,几乎是被一眼看穿。不过,老皇帝并没有就此事向其发难,相反,还出言安抚了一番,对他这两年的辛苦表示体谅,让他不要为一点小事自责负疚……
而在把刘继谦打发掉之后,老皇帝便在还未彻底收拾好的寝殿内接见王玄真,听取他对甚申州军政民情的详细汇报。
说什么军政民情,实际上只有一个重点,泰康行宫的修建,这两年申州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是围绕着此事展开的。
王玄真自然是会把握重点的人,一桩桩,一件件,把刘继谦的那些作为,做了详细介绍。总的来讲,刘继谦所作所为,只有两点,一味迎上,过度虐民,并且两者,是具备因果关系的。
耗费官仓储备钱粮用来雇佣劳役,乃至动用军事、救灾之用的战略储粮,都属正常;克扣役丁工钱与口粮,也做得出来:召集官民募捐,再借助行宫修建搞出一大堆明目的苛捐杂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这些都是官僚们的传统艺能了,但真正让老皇帝默然的,还是那些彻底丧失下线与原则的草菅人命的做法。就武德司初步的调查,仅申州治下,为泰康宫的修建,死亡人数达七百余人,有些家庭还有尸体装殓下葬,有些则连尸体都找不到,至于人去哪儿了,或跌落悬崖,或埋骨殿基,或许干脆被丢到乱葬岗……
即便如此,刘继谦还要截夺死难劳役们的抚恤金,仍不是为了中饱私囊,那些钱粮,被他用来进行行宫修建与銮驾临幸可能涉及的方方面面基设施的改建完善……
而这最后一点,也是最让老皇帝无法接受,几乎让他破防的事情。合着,打着他的名义虐待百姓、草菅人命,还以一副竭尽忠诚的面孔,看他意思,自己还得感动感谢他们的忠心。
哪怕,老皇帝心中也是有数的,甚至早在去年还向刘规交待过一番,要他至少表面做得好看些。工程,尤其是大工,哪有不死人的,但也不是这么搞的啊,这与老皇帝心中的预期差得实在太远。
同样的,仅仅是申州这边的情况,怒则怒矣,还不至于让老皇帝破防。然而,若泰康宫修建背后的真实面目,竟是这般,那即便是老皇帝,也会感到恐慌的。
有些事,是很难自欺欺人的!申州如此,其余州县又是如何,纵然不像刘继谦这般涸泽而渔,情况良好一些,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殿中,连烛火都受到压抑气氛的影响,摇曳不已,老皇帝已经沉默许久了,看得王玄真兀自难安,甚至隐隐后悔,是不是说得太多?
“苛政如此,民生如何得安,申州百姓如何能不怨声载道,如何能不仇恨于朕,朕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在此出游避暑?”好一会儿,老皇帝终于开口了,喃喃自语道。此一刻,老脸上倒露出些悲天悯人的表情。
王玄真立刻表示道:“地方施政不善,与陛下何干?百姓即便有怨,也只会冲地方官府,如何怨得上陛下。对陛下,百姓们只会尊崇敬畏,纵有苦楚,也只期盼陛下能够施恩拯溺,而无他想。怨恨圣人,那是要遭天谴的……”
不得不说,王玄真这套说辞,对于当下的老皇帝来说,还真是悦耳动听,至少不逊色于教坊歌姬的美妙音喉。关键的一点,地方官府做的恶事,与我皇帝何关?
当然,老皇帝倒也不至于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只是聊以自慰罢了。稍加思索,发生几声冷笑,而后粗鲁地斥道:“狗屁之言!你把朕当昏君了,连个中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能自诩无辜,百姓有这般好欺?”
“臣不敢!”王玄真立刻跪倒请罪。
虽然被老皇帝斥责,但王玄真心中反而放松了些,他此刻最怕老皇帝关注,为何不早把这些情况上报,虽然他早准备好了理由与说辞,但能不用上就最好别用。
而就眼下的状况来看,老皇帝的关注重心显然在有利于他的方向上。死道友不死贫道,别人如何倒霉他不管,别牵连到他武德司即可……
第489章 不好收场
“事情调查得如何?闯驾鸣冤之人的身份,可曾查出?”老皇帝转口便问。
哪这么快,这么容易,王玄真心中暗道。不过面对老皇帝那质询的目光,王玄真稍加思考,即禀来:“臣等无能,暂无头绪!”
眼瞧着老皇帝有变脸状,王玄真又紧跟着说道:“不过,根据下属仵作对尸体的查验,初步判断二人乃工匠出身,一木工,一泥瓦匠。
山坡上还搜到一些干粮、饮水,隔两丈远还有屎尿污秽残留,另发现一张简单描绘的车马盖图,似是辅助其辨认仪驾之用。
显然,此二人闯驾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提前数日便隐伏于山坡上,避过巡山吏卒检查,等待圣驾……”
听完王玄真的汇报,老皇帝喃喃道:“这究竟是居心叵测,还是用心良苦?”
这个问题,自然轮不到王玄真来判断了,至少在老皇帝面前不好逾越。
想了想,老皇帝拿出那份污迹斑斑的血状来,作伸手状,道:“此状,条理清晰、叙事明确,绝非一二工匠所能写出,行文风格,更似出自官衙刀笔……”
恭恭敬敬地从胡德手中接过血状,王玄真仔细地阅读了一遍,心道果然。血状的内容并不复杂,甚至可以用言简意赅来形容,直指申州之弊,而且毫不讳言指出是因行宫廷修建而导致的大弊,甚至清晰地指出了工程在人物财力使用上的过度与苛刻。
这必然是出自一熟悉内情之人的手笔,有此为据,那接下来的调查将更具针对性,大索范围能够进一步缩小。
两眼中闪过少许敏锐的光彩,将壮纸收起,恭请道:“陛下,这张血状乃重要线索,能否暂借司衙一用?”
老皇帝淡淡地摆手:“东西朕看过了,内容也记住了,你若有用,便拿去……”
“多谢陛下!”王玄真当即拜谢,而后说道:“臣打算接下来从两方面着手调此事,其一从这张血状开始,通过行文字迹,比对查人;
其二,仍旧是两名闯驾者身份,臣计划先从申州在籍匠人进行甄别,无果,在扩大到周遭几州。
要点在于,此事必然涉及到泰康宫兴建,两匠人甚至就是参与兴建的工匠,因而……”
不待王玄真把他的办案思路讲完,老皇帝便伸手打断他,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具体怎么侦办调查,那是你们的事,朕不管过程,只要结果!”
老皇帝语气一强硬,王玄真心中便是一绷,立刻郑重应道:“是!”
“你去吧!”
“臣告退!”
王玄真退下了,老皇帝的心情却不见一丝一毫的好转,甚至更差了。一个人沉吟在座,良久,方才幽幽叹息一声。
事实上,老皇帝哪里需要王玄真调查出个什么来,甭管过程如何,结果是可以想象的。王玄真能解决的,顶多是找出暗中操纵此事的人,但于老皇帝而言,最关键的问题则是,此事如何收场……
老皇帝在这等事情上总是敏感的,十闯驾事件上还笼罩着一层迷雾,他就仿佛已经窥破一切,看到事情最后的落点。仅靠直觉,老皇帝便意识到,届时很可能让自己陷入到一个尴尬的境地。
因此,不论王玄真等人调查出什么,上上下下的人如何折腾出个什么样的结果,对老皇帝而言都不重要。
然而,怎么收场,却并非那么简单的。若是往常,自然无需多犹豫,上上下下涉及到的所有人,官大官小,爵高爵低,虐民的,贪财的,渎职的,当贬则贬,当杀则杀,根本不需考虑留什么余地。
但这一回,显然不一样了,要害的地方在牵涉到老皇帝本身,对于这一点他心里还是有数的,也难以做到真正糊涂,假装不知道。
而从老皇帝个人的角度出发,绝对不愿意在泰康行宫的修建上,出现什么重大弊案,那样实在是太难看了,有损他皇帝的英名。
当然,就少府营造与申州官府的做法,本身就够难看,大失民心了,只不过,若被揭露出来,使之大白于天下,任人评说,那就更加难看了。
老皇帝,必需得挽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对搞出这档子事的人厌恶非常,就不能让他老人家安安静静地避个暑、度个假吗?
而念及此,老皇帝的表情则更显愁苦了,沉思许久,又吩咐胡德,传召皇城使张彬前来。
同样的,张彬早就想着觐见了,问安是主要目的。当然,对张彬的关怀与表忠心,老皇帝并不关心,只是严肃地冲他吩咐:“去查一查刘继谦,尤其在申州三年的履历,还有行宫修建过程,方方面面,一五一十,给朕详细报来!”
“是!”
到此时,老皇帝心中已然有所打算了,但是否如打算那般发展,还得依据调查结果来,但不管如何,刘继谦都是一个关键人物。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那便是少府监刘规了,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京中遥控指挥,泰康宫工地只有几次的巡察,但这场大工出了问题,刘规也是难脱其责。
此一点,具备高政治敏感性的刘规也在事发的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因此,早早地便在殿外等候着。
拖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得以面圣,而老皇帝也没心思听刘规精心准备的那一套请罪说辞,对着他就是一通训斥。
面对老皇帝那疾风骤雨般的责难,刘规心中反倒放松下来,陛下骂得好,骂得越狠,过关的可能就大。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老皇帝根本没打算要多严厉地处置刘规,对于这个家奴,他还是很满意的,虽是个阉人,但少府在他的管理下,可远超吕蒙正时。
老皇帝更为恼怒的,还是刘规在泰康宫的修建上不够尽心,或者是对地方官府太放纵,导致搞出这么一烂摊子。更重要的是,当初老皇帝可是隐晦地叮嘱过,表面功夫要做好,民生问题要重视……
但刘规似乎没领会透自己的意思一般,因此这一回,老皇帝几乎是明示了:赶紧回去自查一番,把该擦的屁股都擦干净……
第490章 御宴继续,王钦若
未几,胡德来报,徐王求见。天已然渐渐黑了,老皇帝正打算再叫几名歌姬,听听乐曲,“陶冶”情操,兴致一下子就被打扰了。
不过,那毕竟是徐王,老皇帝多少给些面子,吩咐宣召的同时,也感慨了一句两句:“看来,今日所有人都很忙碌啊……”
大概是养尊处优,平日里注意保养,且更为节制的缘故,徐王年纪比老皇帝大上好几岁,但外貌却要年轻许多,那矍铄的精神看得老皇帝都羡慕不已。
见礼毕,赐座,老皇帝笑吟吟道:“赟哥,来得正好,可以蹭一顿晚膳。朕正觉乏味,你来了陪朕享用,不过添一双碗筷……”
听老皇帝这般说,刘承赟脸上也迅速堆满笑容,拱手道:“那老臣可来得恰当,正好讨陛下一杯御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