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洎则是张懿最看重的后辈,不到二十便被送到开封参加科考,参考之前,还幸运地碰到出巡的老皇帝,殿试之后,成为探花。对大汉科举制发展有所了解的都知道,在乾祐中前期时,探花才是皇帝的心爱之人,前途更加远大,如赵曮、张洎、赵匡义都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在大汉诸多政治势力中,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派系更准确地说应该叫出身、履历,那就是崇政学士,属于早期“帝党”一个格外重要的分支,皇帝的后备人才库,基本每个崇政学士,只要不犯大错,都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如今的内阁学士,与当年的崇政学士相比,地位悬殊也是十分巨大,不管是实权还是影响力,都是如此。而张洎,也是崇政学士派中的中坚人物。
仅乾祐探花、崇政学士这两重身份,就足够张洎受用无穷了。事实上,以张洎近四十年宦海生涯,履历之深厚,到如今整个朝廷也没有几个比得上他。
实事求是地说,是不至于仅仅做到区区一广南东道布政使的,要知道,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曾担任河东转运使,道司级大吏。按照正常的升迁规则,纵然首相不敢奢望,政事堂一尊位总还是有很大机会争取一下的。
然而,每到关键时刻,总能被人比下去,也并非每次都有勋戚权贵,追溯到最后,却能发现是到老皇帝这里不过关了。原因也不复杂,在老皇帝看来,张洎此人,有小智,而无大器,虽文采出众,然为人殷勤险诐,不似良臣。
当然了,这些仍旧只是表面问题,最让老皇帝不满的,是这人好折腾,喜欢自作主张,更爱攀交臣党。但即便如此,这么多年下来,张洎仍旧不失高位,身上那套紫服也从未褪色。
于张洎本身而言,如此“际遇”,自然难谈舒畅,他本身也不是个豁达的人。
身为皇子,总有觊觎皇位的心思,身为大臣,则难免想要试试政事堂高位的风景,但二十余年来,数次争取,数次失败,也使张洎的心理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这些变化,体现到具体的为政做人上,就显得有那么些张扬自大、骄傲顽固。
昏悖如老皇帝,遇事总有思考,难免反省,而张洎则从头到尾,都没有认识剖析过自身的毛病,只是一味觉得,时运不济……
因此,即便察觉到了老皇帝连夜相召的不同寻常,虽有所警惕,但他打心里仍旧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至少不会出在他身上。要知道,区区一个广南东道布政使已经是委屈他了,皇帝再拿他怎么样岂不过分?
然而,等见到目光冷冽的老皇帝,面对那凌厉的质问,张洎也有些懵了。
“这广州府,还是大汉之天下吗?还受朝廷管治吗?”
两个问题,让心中惴惴的三名广东道大吏神色剧变,侯延广还勉强稳得住,刘昌言两腿一软直接跪下了,张洎不至于那么不堪,但一张老脸也白了几分。
他骄愎到有些丧失自知之明不假,但并不意味着他连最基本的政治意识都丧失了。老皇帝的问题,问得实在太严重了,严重到动辄掉脑袋的程度。
忍住心头的惊骇,张洎躬身拱手,沉声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臣等惶恐不已!广州府自是大汉治下,自当严格遵从朝廷诏制……”
“是吗?”老皇帝一点都不客气,径直质问道:“城中番坊街是怎么回事?番人进得,汉人进不得?进则要被打出来了?”
果然如此,张洎暗想,迎着老皇帝冷冽的目光,赶忙解释道:“回陛下,外番商民与我中国习俗格格不入,为免冲突,因而专设番坊街……”
“朕要你来解释番坊街之由来?”老皇帝直接打断他:“避重就轻,就是你们这些人如今应付朕的办法,当真好欺?
什么习俗冲突,这是让那些外番在大汉土地上搞国中之国的理由?谁给你们的权力,谁给你们的胆子?”
老皇帝怒火喷薄而出,张洎也站不住了,有些惊慌失措地跪倒,“国中之国”这四个字太严重,他也实在承受不起,慌忙拜道:“陛下容臣解释,广州番人,仍在官府治下,绝不敢违抗朝廷之命!”
“那么是谁公然违背朝廷诏旨?”老皇帝驳斥道:“番坊街中的那些礼拜寺,别告诉朕你这个布政使不知道!
当年朝廷下制,取缔番寺,禁止信仰ysl教,凡msl信徒,一律驱逐出境,广南东道就是这样执行诏制的?”
听老皇帝这么说,大冬天的,张洎也不由冷汗迭出,竟有些口拙地答道:“陛下,广州府番人虽有皈依ysl教者,但对朝廷官府一向恭敬,在广州也多踏实经营,从无对抗官府、冒犯百姓之举。
臣想,朝廷制下的目的,只是加强对这些外番的管控,以免其蛊惑人心,祸乱地方,搅扰士民。
然其既已安分守己,便无需过多苛待,这些外番商民,每年商船往来,给广州府带来大笔财税,整个广南东道都颇受其益。
至于那ysl教,并不占大汉土地,其教义针对也只是那些msl,对大汉士民影响不大。当年陛下整顿佛门,也只是以制度约束,如今依旧任其传道……”
“狗屁!混账!”听张洎这么一番陈辞,老皇帝彻底收敛不住了,顺手拿起放在脚边的竹杖便朝张洎丢去,扔得还真准,直接砸到他眼睛。
张洎一文臣,年纪又大了,哪里受得了这痛楚,刹那间,什么规矩仪态都忘却了,捂着眼睛嚎叫不已,就差翻身打滚了。
“你这个畜牲,朕怎会容你到今日,真该早点砍了你!”老皇帝见了,只觉痛快,嘴里骂道:“妄自尊大,狂悖犯上,竟敢公然以己之志,替代朝廷之政!谁给你的狗胆,敢在朕面前大言炎炎……”
面对老皇帝这样一番厉害的斥责,张洎终于从眼睛的剧痛中醒转了些,哀嚎声降下,有些委屈地呜咽道:“陛下!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啊!”
听其言,老皇帝冷笑两声:“说你不识大体,你还不服气!如今看来,朕果真识人!
原本,朕还打算听听你如何解释,如今看来,却也无话可说了!你滚吧……”
张洎这下是彻底慌了神了,虽然仍有些发蒙,但本能地祈求道:“恳请陛下宽恕,老臣知罪了!”
见其状,老皇帝则难掩面上厌恶,冷冰冰地道:“饶你一条老命,让你回乡养老,就已经是朕念及多年君臣之谊了,否则,你以为你今夜能走出行宫?”
“陛下……”张洎不禁高呼道。
“拖出去!”
闻言,胡德很是麻利,招呼来两名卫士,架起张洎就往殿外去,伴随着的,是张洎歇斯底里、痛哭流涕的叫唤声。
随着走远,大成殿中逐渐安静下来,一干人等,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尤其是刘昌言。张洎可是他的顶头上司,在广南东道从来是一言九鼎,不可一世,就这么完蛋了?世事之变化无常,实在让人无所适从。
等感受到老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刘昌言身体也紧绷起来,快速地磕头道:“你是赵普推荐的人,朕也相信赵普的眼光,番坊街之事,朕暂且不追究于你,但作为广州知府,你也需要给朕一个交代!
给你三日时间,把番坊街之弊,给朕清除了,如有遗漏,前事后事,两罪并罚!”
“臣谨遵陛下诏命!”闻言,刘昌言当即道,然而,又不禁迟疑道:“陛下,广州府境内番人数十万众,其中笃信ysl者甚多,若操之过急,只怕引发变乱……”
老皇帝将目光转向同样已经跪倒在地的侯延广,冷冷道:“你知道朕召你来的原因了?”
闻问,侯延广更干脆了,抱拳道:“臣明白!定当全力配合广州府,整治邪教番俗,还广州府一片澄清!”
“朕观城中士民,多有效仿外番,头裹头巾,以白斤遮面者。怎么,有什么做贼心虚的,不敢以面示人?
给朕下令禁绝……”老皇帝又厌恶地补充道。
第518章 最后的旅途17
就在当夜,广州府驻军、差役迅速出动,城门戒严,净街禁市。侯延广直接调集了五千团练进城,直奔番坊街,将那片由九坊八街构成的“大食人聚居区”包围,在紧锣密鼓之中,一切街道、出口尽数封锁。
广州府的巡检兵丁,则负责城市的全面戒严,秩序的维护,也使得番禺城的夜生活被打断,难得地提前结束。而随着官府官兵如此大动作,即便深处寒夜,番禺城也陷入了一阵躁动。
当然了,广州府县衙门终于有所作为了,压力自老皇帝那里一层层传导下来,每一级职吏差役都展现出了十倍于平日的积极与担当。
广州府这边连夜出台布告,层层下达,通知城中诸公所、街坊,要求也很简单,城中戒严,士民不得随意外出,出则需带好身份文书,否则倘有差池,后果自负。
而作为此次“整风行动”最主要的负责人,刘昌言也是彻夜难眠,他命人找出番坊街的建筑图,却是一张几十年前的图,还不包括后期扩建,基本难以与当下实际情况对应,可见当地官府对于这些番坊街在管理上的缺失。
于是,刘昌言也只能头疼地,根据一些熟悉情况下属的口述,在图上标记着,此次最重要的目标——礼拜寺。
就是刘昌言自己都没想到的,就在那九坊八街的范围内,竟然修建了大小十二座礼拜寺……
仔细想想,陛下震怒也确有其理,若是一两座还可以说是有所疏漏,但这么多,连样子都不装一下,可不就真的是公然违抗王命、对抗朝廷了。前几任官府,确实不太行,有负圣恩,刘昌言已在竭力地把自己从此事关系中撇开,上任年限短,实在是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了。
熬夜很辛苦,年纪将满五旬的刘府君很不好过,但受他管辖的一个二个职属们也都别想舒服,都得动起来。
当一切准备完毕,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早已候令多时的广州府下辖衙、捕两房差役悉数出动,分组、分队各奔目的,依照府衙连夜制定的“整顿”计划,展开行动。
别看动静闹得挺大,但依照府衙计划,只打算先将番坊街内的礼拜寺先行拆毁,这最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也方便出成绩,给老皇帝一个交代。
至于移风易俗的问题,可以后续解决。而城外广州府境内乃至整个广南东道境内之礼拜寺,则由都指挥司直接派军去做。
番禺城内,显然是大头,也是老皇帝眼里“毒性”最为深重的地方。起初,看着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广州府差役们,番坊街内的大食人,虽然很愤怒,但都识趣地没有反抗,普通大食商民,更乖巧地躲在家中,只敢从门窗缝隙中窥望形势。
于是,很多msl便看到了一些触及他们灵魂的事情。尊贵、睿智而慈祥的阿訇、长老们,被差役们用绳子捆起来游街,不知会被押到哪里去,也不知结局会如何;
大量属于ysl教的经书、法器、装饰被堆放到街上,泼上火油点燃;
靠近礼拜寺的信徒则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视为神圣之地的寺庙被官府的差役们随意践踏,肆意拆毁,“咚咚”的砸墙声响不断入耳……
对于那些真正的信仰者而言,官府如此做法,拆毁的是他们的精神,燃烧的是他们的灵魂,践踏是他们的心灵。
不过,能漂洋过海到广州来打拼,冒险凶悍的属性固然有,同样能识时务,尤其这还是在异国他乡,有这么一片栖身之地足矣。何况的,身在大汉,还真能不知道朝廷对于ysl的态度?
早晚的事罢了,当听闻大汉皇帝将巡幸至广州府,大食人中的一些有识之士就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了。也不是什么秘密,整个大汉帝国的反教分子,首推老皇帝,其次魏王刘旻……
因此,广州府对于那些礼拜寺的整顿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修建一座寺庙或许要花费几个月乃至一年半载,但毁坏只需用一日。
等到将近黄昏之时,就已然进入收尾工作,戒严令依旧在执行,但包括官民在内的所有人,神经都慢慢地松懈下来。
而意外,也往往出现这种时刻。番禺城内具体有多少大食人、有多少信仰ysl的msl,在当下已然很难说清楚,以广州府过去的表现,登记造册的数据显然作不得准。
但至少番坊街内,不下七八万,这么多人同样是形形色色,来源广泛,其中也不全是理智的识趣人,必然存在脑子不清醒的“狂信徒”。
先是进行守卫,给糟蹋彻底的礼拜寺贴封条的两名捕役死了,被人摸黑刺杀。
这显然是一种报复行为,可以看作是对官府的挑衅,府衙自然不可能罢休,不待上令,差役们已然展开了行动,进行搜捕。如果要讲程序,讲证据,要找出凶手很困难,但这种紧张时刻,所有的条条框框都可有暂时放下,何况还是针对一群杀害差役、报复官府的番人。
捕房一名执行任务的捕头想到了办法,直接去抓捕那些平日里名声“响亮”的信徒,以此打开突破口,上面的官老爷们不清楚这些大食人内部的情况,捕役们作为地方地头蛇中上流人物,多少是了解一些。
就在抓捕过程中,意外开始扩大了,先是一些人对抗抓捕,若是逃跑也就罢了,他们竟敢持械反抗,不只动刀动剑,还动弓箭。这事情可就严重了,在大汉的城市治安管理条例中,寻常士民都是不允许拥有弓箭的,违者不说砍头、流放,服劳役是肯定的。
出了乱子,差役当即集中镇压,而参与反抗的番人也增多了,混乱进一步扩大。
黑夜带来宁静,也压抑着人内心的的怯懦,放大着胆量,那些msl早在白日官府无理过分的行动中积攒下深刻的仇恨,各种负面情绪,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了。而官差们,辛苦了一日夜,同样很暴躁,从镇压骚乱,逐渐演变成报复性杀戮,打击面也不断扩大。
当都司以及广州府衙收到番坊街msl聚众造反的消息时,事情便迅速滑向一个不再可控的深渊。
官差出动,巡检出动,驻军出动,在南方的冬夜里,番禺城中,一抹血色笼罩在曾经热闹无比的番坊街。
很难说清变乱具体发生在何时,又是如何扩大失控的地步,只能从结果去对此次事件做个简单的总结。
首先死了很多人,最初的上千差役与五千团练甚至不可能完全控场,使得都司又调了一万人进城,任务则变成了平叛,斩杀大食乱贼,从手执武器者,到所有面露仇恨者,到最后,只要是大食番人,呼吸了大汉的空气,就是死罪!
而平叛过程中,整个广州城都难免陷入了一场动乱,在对大食人的清算,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杀戮与掠夺,不只是官府官军,还包括一些番禺士民。
“大食人造反了!”
“番人杀人了!”
“……”
类似的呼声在番禺城中几乎喊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彻底被厮杀声、与哀嚎声所淹没。
有的人是为了趁火打劫,毕竟番坊街虽然是大食人主要的聚居区,但不意味着其只是单纯居住在那里,城中各处尤其是那些大商市以及洋品街都有他们经营活动的踪迹。
于是乎,有些平日里还能笑脸相迎的邻居,当夜就朝隔壁的番人发动袭击。有些人,则是单纯的自保,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唯有拿起武器,把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斩杀的,才是最保险的。
虽然官府主要针对的是大食人,但城中其他外番街,如高丽、日本、南洋、天竺街坊者,也都难免受到影响,尤其是天竺人,以及那些汉话说得不利索的人。
杀戮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仍未结束,当然了,当前大汉官府权威还在,掌控力十足,从第二日开始,混乱就被彻底压缩局限在大食人聚居的番坊街。
但这一场变乱的范围,却远不止于此,在番禺城外,在广州府民间,在那些市镇、码头,更大规模的对大食人的镇压也随之展开,到这个程度,就是官民齐动,不死不休了。
广州府及其周边,禁军、团练、差役、乡兵,所有军事、非军事单位加起来,足有三万多人,悉数被投入到对大食叛乱分子的清剿镇压之中。
到后来,就连驻泊在广州湾内的海军,也加入了进来,他们的目的则是那些没来得及启航南归的大食商船,足足扣押了上百艘,同样杀了不少人。
起初,倘若能证明自己不是ysl信徒,尚可活命,然而,随着气氛越发狂热,随着鲜血把人的眼睛染红,理性逐渐化为兽性,甄别工作似乎也就没有任何必要,也没有落实的余地了……
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五日,整整六天过去之后,番禺城内对番坊街的镇压才正式落下帷幕,以九坊八街之内,再无能威胁到官兵安危的青壮年男丁为结尾。
一场对宗教的整治,最终演变成为一场血腥的屠杀与清洗,也更像是一次矛盾的总释放。诚然,大食人的到来,给广南士民带来了新奇的商品,时髦的风俗,以及ysl教义,对此,引为时尚,争相效仿者,固然有之,但同样的,排斥、厌恶者则更多。
整个广南东道,除了广州府甚至除了番禺城之外,保持开放态度的又有几处呢?同时,广州士民通常能看到的,是大食人在他们的地盘安逸地生活着,并在与大汉的交易中赚取了不少财富,平日里也表现出一种富足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