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点了点头,说道:
“子玉啊,与你许久不曾谋面,却是一直让你盯着这里,确是辛苦你了!”
观从却是躬身微微一笑:
“少主言重了,从一生最喜两件事,一件乃是刺探天下之机要,这第二件事嘛,便是收罗天下之典籍。而这洛邑典藏室史之职,却是再适合小人不过了!”
李然也知道,观从当年也可谓是刀尖上的舞者,最喜欢是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
另外,他也确是对于收藏典籍极为感兴趣,要不然,他当年也不会将楚国的典籍近乎搬空。
于是,李然一行便是在太史府安顿了下来,并是听取了观从的汇报。
如今周室虽然威望是大不如前,但也算是因祸得福,反而是愈发的稳定,周王匄也是彻底坐稳了王位。
而单旗和刘狄,本来因为是依附晋国的范鞅而跋扈了一时。但如今,随着范鞅的离世,再加上暗处一直有观从给他们使绊子,单、刘两家也是有些逐渐掌控不住局势,由此所谓的“单氏取周”的事业,也是陷入了一个低谷之中。
李然听得观从的一番汇报,也甚是欣慰的点了点头:
“呵呵,如此倒也不错,周王室如今已不能震慑天下很久了。如今,也唯愿周王室能够不自乱,便算是上上大吉了。”
“对了,子玉,我还要去见一见恩师,还有劳子玉是给我安排一下!”
观从闻言,只拱手应道:
“诺!”
随后,李然又命人是准备了礼品,然后叫上了范蠡,一起坐上马车前去拜访师父苌弘。
苌弘如今已经隐退,也不怎么再过问朝政上的事情。
平常也只在府邸里悠哉乐哉,在那是安享晚年。
苌弘听闻李然要来拜见,一时也是颇为激动,颤颤巍巍的便是出门迎接李然。
师徒二人一见面,苌弘便是双手紧紧握住李然的手腕,开口道:
“然儿这些年辛苦啦!”
李然想要跪拜,却被苌弘一把执住了双臂。
李然不得下拜,便只得是低头道:
“弟子不孝,这些年来都不曾前来看望恩师!”
苌弘却是摆了摆手,并是直接拉起李然的手步入了凉亭。
二人坐定,苌弘便是开口道:
“徒儿这些年来,所做之事,为师也大都知晓。鲁国自宣公以来,君臣之不睦,可谓是百年顽疾。如今总算是得以消弭,虽未尽除其弊,却已实属不易!徒儿干得好哇!”
李然闻言,则是谦逊道:
“徒儿做得还远远不够,而且……鲁国终究是国力有限,即便是有所匡正,但对于整个天下而言,却也终究是于事无补啊。”
苌弘听罢,也是无奈道:
“哎……王道之不存也已久矣,又岂是人力能为?徒儿和孔仲尼之所为,在鲁国已是做得足够好了……”
随后,李然和苌弘进行了一番长谈,分析了近期的天下大势。
只听苌弘是又言道:
“说到如今的大国,楚国之威已是荡然无存。而如今除去南方吴越之外,中原之地,仅以晋国和齐国为其伯主。”
“只不过……这两个大国,也已经是和以往如云泥之别一般,恐怕也是难以称伯了!”
李然说道:
“秦国如今在申包胥的游说下,准备翻秦岭,兵出武关,帮助楚国复国!而吴越争雄,也正如火如荼。所以,这一时半会,只怕南天之下也很难分出个伯仲来!故而要说这天下的伯主,恐怕还是在晋国和齐国之间角逐!”
听李然如此说,苌弘不由是捋须问道:
“哦?那……然儿如今却是更看好哪一个?”
李然则是继续回道:
“之前弟子曾亦是前往过齐国,发现齐国如今虽有称霸的气相,但实则其内部恐怕是另有一番阋墙之患!如今,太子荼与田乞的这一番明争暗斗,只怕是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的!”
“至于晋国,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六卿相争,也已渐成明斗之势!只怕不日便将面临一场兵祸!”
“不过,若要说这天下大势,究竟会落入谁家?徒儿倒以为,晋国的赵氏,或许更有霸主之气!如今家主赵鞅,颇有雄才。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此人虽已在晋国贵为上卿,却依旧是为人耿直,好义而恶奸。此人日后若能重振朝纲,倒也不失为天下之幸!”
苌弘听罢,则是颇为赞许的回道:
“哦?徒儿如此说,却依旧是看好晋国?”
谁知,李然却是叹道:
“其实……徒儿并非是看好晋国!正如师父方才所言,王道之不存也已久矣……徒儿只是纯粹的看好赵氏罢了,而并非晋国本身……”
苌弘闻言,不由也是一惊。
这也难怪,毕竟在苌弘的脑海中,一国的卿,那也就代表了国。这哪里有把“卿”和“国”对立起来看的道理?
“徒儿此言……为师倒是有些糊涂了。”
只见李然又是一个躬身作揖,并是言道:
“还请师父恕徒儿如今已是离经叛道……然而,徒儿如今也确是作如此想的。”
“其实……自周室暗弱始,权利之下行便已成不可逆之势。昔日,虽有齐桓晋文,以伯主之道而尊王。但实际上,王道之不存,霸道之兴,便亦是始于此时。”
“而如今霸道既陨,此乃天弃周常而欲另择其道。”
“所以,徒儿以为,今大道既隐,天下之人也大都各为其家。所以,如今唯有使礼义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也唯有如此,才能使得天下重新得以大治!”
“既然这些大族其势已不可夺弃,倒不如是顺势而为,以礼法筑其基,兴天下之利,以自守其道!简而言之……天下为家,可为小康!”
苌弘听得李然此言,却是不由为之一阵骇然:
“小康……?”
苌弘不禁是陷入了一阵沉思,过得许久,这才是捋须言道:
“然儿这一番言论,可谓是惊世骇俗啊……但是,若果真如此,这些卿臣岂不更将有恃无恐了?届时,果真能够以礼乐为纲,制衡得住他们?”
“正所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天下有其君,上可选贤与能,下可使百姓讲信修睦。使人不独亲其亲,使人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使货利弃于地,不必藏于自家!”
“此乃‘天下为公’,这才是真正的大治之世啊!”
“倘若……当真是如同然儿所言,天下人人皆为私,试问君身何在?天下之公理又有何人能够匡正呢?”
李然听得此问,则又是躬身一礼言道:
“其实,昔日徒儿也是如此以为的。然而,当徒儿在飘零了半生之后,这才发现能匡正天下之明君委实难求,反倒是……反倒是如子产大夫、孔仲尼之贤大夫易得啊!”
“所以,徒儿以为,以卿臣之道以匡正天下,或许并非是不可取的。”
“其关键之处,还是在于其人呐!”
第七百六十章 周王派人刺杀王子朝
苌弘听了李然的话,却是略有深意的摇了摇头。
很明显,他依旧是不同意李然的看法。但是,他转念一想,却又叹息道:
“身为天下之主,不过是只一人一族。若是放眼权卿,却是不计其数!子产大夫、孔仲尼固然会有,但是更多的恐怕仍然是范鞅、季孙意如之流。虽然是正如徒儿所言,‘匡正天下’关键在于人。但这其中为师却以为是几不可控的!”
“就譬如现在的周室,如今由巩简秉政。他的所作所为,虽也是在打压其他贵族的崛起。但是,他自家却也由此是做了牺牲的。试问天下权卿,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觉悟呢?”
“如今单、刘二族也确是安分了不少,这其中巩简也是功不可没的,也许也正如徒儿所说的那样。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以制制人尚不可取,又更何况是以人制人呢?!”
李然听得“巩简”之名,不由是侧目道:
“哦?说道这个巩简,徒儿曾也是与之有过君子之约。巩简大人曾跟弟子说过,倘若他日由他秉政,他便会打破门户之见,任用四方诸侯来的贤人,以匡扶周室,更是让单旗等人不得再如此跋扈。看来……他果未食言啊!”
“只不过……周室如今虽是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但也势必会进一步的削弱周室的实力。手中有兵不能用,和手中全然无兵,这也是大为不同的。要是有个万一,周王室又能再依托于谁呢?”
苌弘闻言,不由也是心中一惊。
由于是经历了王子朝之乱,苌弘如今也只求周王室能够就此安稳下来,但他也的确没能想到那么许多。只觉得单、刘二家若能够被巩简就此压制住,这终归是一件好事。
但是,被如今李然这么一说,反倒是不由让他也警觉了起来。
“徒儿之意是……?”
只听李然是淡然言道:
“当年,王子朝携周室典藏逃往了楚国,但其中却还留有一部分百工之人,依旧是盘踞在这周王畿之内。万一……王子朝那边再有个蠢蠢欲动,岂非当年之乱再现?”
苌弘闻言,不由是一下子更为警觉起来,并是站起身来。
“然儿此言当真?……此事可非同小可……不行,为师得前往朝堂,立刻将这件事上告天子!”
苌弘当然知道李然此刻已是今非昔比,自是不会有一句废话。
所以,此刻他也顾不得和李然再辩论下去,毕竟和眼前的忧患相比,什么治国理念的差异简直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苌弘当即起身离席,李然也是一同起身,随着师父一起是走出了大门。
苌弘回顾看着李然,却是颇感无奈道:
“然儿,你并非第一次出成周之时了,一晃已近三十载,可谓是历经艰难险阻。其实……为师如今也不知道……这天道究竟是会去向何方了……又或许……徒儿所言才是真正的一条大道吧……”
李然则是在一旁又躬身言道:
“是弟子不肖……”
苌弘伸手出来,摆了又摆。
“呵呵,罢啦。如今徒儿既回了成周,那你日后若在成周常住。往后啊,你我师徒二人见面的机会也还有的是。为师也确是还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呐!”
苌弘把话说完,便是匆匆上了马车,前往了王宫。
苌弘如今在成周也算得是德高望重,很快他面见天子的消息便被巩简所得知。
巩简也知素来已经不过问国事的苌弘突然进宫,那定是有了急事,所以也就立刻与之一同入了宫。
二人一同入殿内觐见,周王匄如今已是壮年,比起当年也是颇有威严。
虽然很多事情他依旧是做不了主的,但天子的威仪感,却也是慢慢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