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朱氏祖宅内。
夜已深沉,家主朱盛州坐在后院的天井边,仰头默默看着星空。
今夜有星有月,夜风微拂,春色已晚。
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但朱盛州的心中却颇不平静。
远在都昌县的一桩命案,案发已多日,可江州城的眼线却没传出任何消息,只听说钦差李钦载率五千兵马启行,往东而来。
江州的东面是姑苏,但朱盛州却不认为李钦载是奔着他来的。
确实没想过,这是来自江南望族的自信。
江南八大望族,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子都得对江南望族客客气气,因为江南是大唐的粮仓,望族在江南又有根深蒂固的势力。
一个国家的粮仓是不可能出事的,就算出了事,天子都会主动掩盖下去,否则天下就乱了。
天下哪里都能乱,乱了朝廷都能平,唯独江南不能乱。
天子登基十余年,这点利害想必是非常清楚的。
所以李钦载率五千兵马奔赴姑苏方向,朱盛州根本没往坏处思量。
李钦载的纨绔出身也给了朱盛州一种错觉,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做事根本就是逞一时之勇。
当初在长安城,八家族人下人都被废,也算不得多大本事,无非是恃势而凌,如今带着五千兵马离开江州,大抵应是耀武扬威,倒也符合年轻人的心性。
朱盛州的面前站着一名黑衣男子,男子垂着头一脸恭谨,不出声时像一道可有可无的影子。
但他却是吴郡朱氏门下一股暗势力。
世家门阀里基本都有这种暗势力,有的是刺探情报的探子,有的是豢养多年的死士,包括李钦载,他的麾下也有唐戟,帮他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都昌县的事,你确定处理干净了?”朱盛州缓缓问道。
“禀家主,已处理干净了,保证钦差和百骑司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查不出来。”
朱盛州嗯了一声,又道:“与那个死了的农户相关的人呢?”
“唯一相关的,是一名远房亲戚,在咱们朱氏的宅子里当杂役……”
朱盛州抬眼一瞥,没出声。
黑衣人立马道:“昨日下午,宅子里那名杂役已消失,府中下人已下了封口令,这个人从来没在朱氏出现过。”
朱盛州露出满意之色,嘴角甚至噙了几分笑意。
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李钦载那黄口小儿怎么查?百骑司再厉害,他们敢伪造证据,构陷百年望族吗?
接下来便是吴郡朱氏主动出手的时候了。
都昌县的命案会慢慢发酵,在民间造成舆情,李钦载很快会手忙脚乱,忙着到处辟谣,到处掩没悠悠众口。
汹涌的民情都会让他进退失据,哪来的精力对付江南望族?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江南望族已立于不败之地。
过江龙再猛,也对付不了地头蛇,这是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笑那吴郡陆氏,李钦载刚来江南他们便慌了手脚,急急忙忙腆着脸投靠,真想看看陆氏族人跪舔的丑态,等到李钦载无功而返,悻悻回了长安,且看他吴郡陆氏有何颜面在江南立足。
应付完李钦载,江南望族接下来还将向朝廷发难,用一种软对抗的方式,让天子对江南望族愈发忌惮。
前思后想之后,朱盛州稍稍宽心。
望族数百年的底蕴和势力,是他自信心的源头。
宅子里的更夫敲响了梆子,已是子夜,朱盛州打了个呵欠,打算睡去了。
明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刚站起身,突然听到远处宅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如霹雳雷霆,在寂静的深夜回荡。
朱盛州一愣,慌忙出门查看,却见远处火光冲天,一声声巨响接踵而至,伴随着巨响,一阵阵硝烟在夜空中升腾而起。
“发生何事,速速查实来报!”朱盛州厉声道。
黑衣人刚转身,却见一名下人连滚带爬扑到朱盛州面前跪下,一脸惊恐地道:“家主,咱们宅子被官军围了!”
“宅子四周巡弋的家丁护院,已被朝廷大军击杀,此刻大军正在撞门……”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朱氏宅院大门被撞开,一队队如狼似虎的将士扑进院子,见人便拿下,胆敢反抗者便一发火铳当场击毙。
朱氏祖宅内,主仆们狼奔豕突,逃窜惨叫,府中护院抄刀冲上前护主,没等近前就被击杀。
朱盛州瞋目裂眦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此刻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谁敢屠戮我吴郡朱氏族人!谁给你们的胆子!”
“来人!速报姑苏刺史府,折冲卫,请官军带兵来救……”
话没说完,却见满院火光和惨叫声中,身披战甲的李钦载昂然而入,负手立于朱盛州面前。
“不必报知姑苏刺史了,他救不了你。”
朱盛州眼中瞳孔迅速缩小,咬牙道:“李钦载!”
二人曾经在长安见过面,当初李钦载废了八大望族的府邸后,在李治的拉偏架下,八大望族的家主不得不亲自赴长安,不仅带上重礼,还得向李钦载赔罪道歉。
冲天的火光将朱氏的宅院照得亮如白昼。
摇曳的火光中,李钦载英朗的面容却像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厉鬼,朝朱盛州龇牙一笑。
“朱家主,长安一别,久违了。”
第1391章 杀一儆百
查抄吴郡朱氏,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看起来温和友善的天子钦差,在这一夜突然亮出了獠牙,狠狠咬住了吴郡朱氏的脖子,偌大的望族血流不止,生机渐失。
江南将会出现怎样的动荡,官场将会发生怎样的地震,其余的望族将是怎样的反应,李钦载在动手前已三思过了。
三思之后,仍是罪不可恕,那么,就动手吧。
朱氏祖宅此刻已是处处起火,处处惨叫。
无数族人在火光中奔逃,尖叫,有的人很聪明,在将士们冲进来的那一刻便知大势已去,非常老实地抱头跪下。
有的人惊怒交加,不敢相信朝廷会对望族动手,只想着逃出去,报灭族之仇,结果被将士们一刀劈翻。
朱盛州没逃,他知道自己逃不了。
朝廷既然决定对朱氏动手,必然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翻墙跑出宅子外,相信外面也有官军的层层包围。
此刻的他,心里有无数疑问,他很想知道答案。
身边的大火和族人的惨叫,朱盛州浑然不觉,一双充血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钦载的脸。
“李郡公,为何不计后果也要灭了我吴郡朱氏?”冷静下来的朱盛州轻声问道。
“因为你朱氏出头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难道不懂?”李钦载微笑道。
朱盛州皱眉:“我朱氏远在江南姑苏,出了什么头?”
“江州都昌县的命案,别说你不知道。”
朱盛州冷笑:“证据呢?无凭无证,构陷我朱氏杀人,岂是天子钦差所为?”
李钦载眼神古怪地看着他:“你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家主也当了几十年吧?为何还如此天真?”
“这种情势下,你要证据?呵呵,证据正在炮制中,容我几日,你要多少证据就有多少证据,量大管饱。”
朱盛州心头一痛。
君子可欺之以方,但这位钦差显然不是君子,没想到他真的一点顾忌都没有,便如此坦然地构陷吴郡朱氏。
他要的是朱氏被灭的结果,至于过程,他并不在乎,而且也有信心能将过程里不合规矩的地方填补上去。
八大望族针对这位下江南的钦差,已互相串联商议过许多次,对李钦载足够重视了,然而朱盛州此刻才察觉到,望族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没出手时,他是走马章台的纨绔,收礼赴宴样样不落,一旦出手便是雷霆万钧,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率五千兵马长途奔袭,从江州赶到姑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杀朱氏,屠戮朱氏族人如宰猪狗,手段之狠辣,活了大半辈子的老杀才亦远远不如。
破家灭门的这一刻,朱盛州突然头脑清明,骤然间明白了许多。
“老夫还是那句话,为何?为何要灭我朱氏一门?朝廷与朱氏固然有嫌隙,但没到灭门屠家的地步,这是你个人的决定,还是天子授意?”朱盛州继续问道。
李钦载淡淡地道:“将死之人,何必再给天子拉仇恨,是我个人的决定,至于原因,为社稷除后患,为黎民争一口喘息之机。”
朱盛州大笑:“社稷,黎民……哈哈,多么正义的理由!李钦载,我且问你,朱氏灭门之后,可知后果?今日朱氏尽死,可考虑过你明日的下场?江南望族一损俱损,你以为灭了朱氏江南就太平了吗?”
李钦载微笑道:“明日,我还打算与其余的七大望族当面聊一聊,就不劳朱家主操心了。”
宅院内仍然四处火起,朱氏族人有的已跪伏在地上,被将士粗鲁地捆绑了手脚,还有的则倒在血泊里,朱氏祖宅内数百直系旁系的族人,悉数已被拿下。
显然李钦载不单单是查抄满门,他打的主意是将朱氏连根拔起,从世上彻底抹去痕迹。
看着朱盛州颤抖的身躯,和努力忍住的愤怒,李钦载微笑道:“你还是不明白,为何我要灭掉朱氏。”
“其实数日之前,我还没决定对哪家动手,但可以确定的是,此行奉旨下江南,必须有一两家望族是要被灭的,这是我临行前便已做出的决定。”
“为何非要灭一两家望族?因为我这个钦差初来乍到,一则要立威,二则,江南被你们望族祸害得不成样子。”
“看你们终日安享富贵,锦衣玉食,而下面的农户百姓却民不聊生,土地被你们占得干干净净,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
“朱家主,你们搞得有点过分了,朝廷必须纠正你们一下,让你们安分一点,否则社稷国库会被你们一点点掏空,江南子民也将一步步失去生存的空间,只剩下你们八大望族渐渐坐大,真成了土皇帝。”
“所以,我来江南,必须挑一两家望族灭掉,算是敲山震虎,给其余的望族和权贵地主们一个警告。”
“灭哪家望族,我本来没想好,毕竟是要人命的事儿,没那么轻易能做决定,可就在此时,都昌县发生了命案……”
李钦载的笑容愈发和煦:“啧,这不就是主动给我递刀子吗?本来还在犹豫对哪家下手,都昌县命案一出,好了,不用犹豫了,就你了。”
“朱家主,我该夸你高瞻远瞩呢,还是夸你自作聪明?制造命案,酿造舆情,想让我这个钦差在江南成为过街老鼠?呵,主意打得挺好,下辈子别打了。”
李钦载将前因后果说完,朱盛州怒目圆睁,身躯突然摇晃了一下,接着怒气攻心,弯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原来,是自己亲手将吴郡朱氏推进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