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自然全是参劾李钦载的,里面的内容无非是钦差在江南横行不法,草芥人命,数百年的江南望族被他一言而灭族,江南各地州县动荡不安,臣民因钦差暴虐之举而与朝廷离心等等。
一道又一道奏疏,车轱辘话来回说,李钦载毫不意外,也根本不着急。
离开长安前,他已跟李治和许敬宗等人深聊过,此行江南必然是要开杀戒的,有些事必须杀人才能做下去。
而李治对这些所谓的世家望族向来厌恶,一辈子的精力都用在如何削弱他们,李钦载做事又有分寸,李治对他完全信任,既然李钦载要杀人,那就杀,李治在长安城为他兜底。
姑苏到长安路途遥远,奏疏一时难至。
古代交通讯息不发达,一件事来去至少一个月才能见结果,各大望族当然也不能傻傻等着京城的回复。
于是在朱氏覆灭的第五日,李钦载在城外大营终于等到了七大望族的拜帖。
僵局必须要打破,尤其是目前的形势对望族极其不利的情况下,更要破局求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钦载破坏了江南数百年固有的平衡,接下来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七大望族家主拜会李钦载,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试探李钦载的态度。
李钦载接到望族家主的拜帖后,立马吩咐大营内设宴,款待各大望族家主。
寂寞已久的薛讷跳了出来,主动担负起准备酒水菜肴的任务。
“酒要姑苏城有名的黄酒,菜要姑苏城最负盛名的酒楼的菜……”
薛讷披甲大步走在大营内,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群李家部曲,将薛讷的话记下来,转身飞奔执行。
李钦载远远地站在帅帐外,含笑看着薛讷睥睨纵横的模样,也不知安排个酒菜怎么就“睥睨”了,但莫名就是有这种情绪。
孩子长大了,至少能打酱油了。
李钦载看着薛讷风风火火办事精练的样子,不由老怀大慰,下意识一捋须,嗯,自己还在发育,也没有留胡须的习惯,长一茬剃一茬,现在下巴光溜溜的。
然而薛讷接下来的话,令李钦载和李家部曲们纷纷变色。
“……酒宴设于帅帐,冯头儿,七大望族家主进帐后,马上召集五百刀斧手,于帅帐外左右埋伏,只等景初兄摔杯为号,刀斧手便一拥而入,将这些杂碎剁成狗肉之酱……”
薛讷满脸杀气,面目狰狞,由里到外透着一股子邪恶反派的气质。
跟在薛讷旁边的冯肃顿时一惊,欲言又止。
远远观望的李钦载可忍不住了,急忙跑了过来。
“慢着!”
众人转身。
李钦载走到薛讷面前,先笑了笑,然后一脚踹去。
“你特么花样作大死不要连累我,五百刀斧手是啥意思?”李钦载冷着脸道。
薛讷桀桀怪笑,表情越来越邪恶,不是霸道总裁的那种富有魅力的邪恶,纯粹是小人得志张狂。
“劳资蜀道山,你特么给我笑得正常点儿。”李钦载眼神满含警告威胁意味。
薛讷立马止住怪笑,道:“楚汉项刘争霸时的鸿门宴,咱们也原样干一回,宴时只等景初兄一声令下,整个江南都太平了,费那么多事儿干啥。”
李钦载冷着脸道:“是不是还要安排一个人舞剑,然后意在沛公啊?”
薛讷挺胸自豪地道:“这个愚弟可担之,舞剑嘛,刷刷刷比划,保管这群家主吓出尿来。”
李钦载叹了口气:“杀了七大望族家主之后呢?想过咱们回长安后是啥下场吗?”
薛讷一滞,吃吃地道:“你不也灭了吴郡朱氏吗?朱氏可杀,其余的七大望族不能杀?”
“我灭吴郡朱氏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如果再把七大望族全灭了,说实话,我……遭不住。”李钦载老老实实地道。
薛讷表情顿时有点失望:“你都遭不住,愚弟更遭不住了,此事……作罢?”
见薛讷的表情仍有些不甘心,李钦载好心地道:“你如果实在是精力旺盛无处发泄,不如去姑苏城玩玩,尝一尝江南女子的滋味儿,身子被掏空了,心境自然成圣成贤。”
薛讷一咧嘴:“愚弟早已玩过了,不瞒景初兄说,江南女子的滋味果真……哈哈,妙不可言!”
李钦载沉默半晌,突然又是一脚踹去,怒骂道:“又特么不叫我!”
“兄弟没法做了,绝交!”
悲愤望天,无语凝噎。
来到江南之后,李钦载发现自己的桃花运好像被老天没收了。
江州刺史府夜宴,十几个美貌歌舞伎被老丈人截胡,薛讷这个做兄弟的独自快乐也不叫上自己。
已婚已生育仍独具魅力的男人,难道不配拥有甜甜的江南美女吗?
第1396章 家主齐聚
踏着清晨的霞光,姑苏城外大营缓缓行来几辆马车。
一共七辆马车,前呼后拥的随从加起来大约近千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出了姑苏城,缓缓行向城外大营。
一行人来到大营外,却被辕门外值守的将士拦住。
奉李郡公之令,大营内只准入七位望族家主,随从亲卫人等,皆在营外等候。
七位家主神情一滞,还没入营便给了自己一记下马威,今日之宴怕是没那么简单,说不定人家效法鸿门宴,帐外埋伏了刀斧手……
站在辕门外,七位家主顿时迟疑起来。
进,还是不进?
按常理来说,李钦载纵是权势滔天,也不敢把所有的江南望族全灭了,后果非常严重,天下世家门阀唇亡齿寒,不可能饶过他。
但,那只是“常理”。
李钦载这货是遵循常理的人吗?自从他灭了吴郡朱氏后,李钦载这个人便在七位家主的心中打上了问号,意思是不可揣测的变数,战斗数值不详,行事风格诡异,做事没有底线。
连个罪名都没有,便一口气灭掉了一个数百年底蕴的望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何来底线可言?
一个说话做事都不可测的人物,确实会让别人感到害怕,因为未知,所以敬畏。
无论七位家主愿不愿承认,事实上,李钦载灭吴郡朱氏的举动,确实起到了杀一儆百的效果。
此刻七位家主站在大营辕门外,听着营内传来将士们操练时的喊杀声,家主们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迈步入营。
终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吴郡陆氏的家主陆松溪身上,眼神里的意味很清楚。
你是跪得最快,也跪得最稳的人,你先进去,李钦载剁谁也不会剁了你。
家主们的眼神有点玩味,陆松溪看懂了,他知道这些人其实心里是很鄙夷陆氏的,如果说江南望族是一块铁板,那么吴郡陆氏便是瓦解这块铁板的人。
简称“败类”,或是“江南之耻”。
面对家主们鄙夷或不善的眼神,陆松溪却冷冷一笑,毫不介意。
你们站得稳,站着把钱挣了。
你们特么的倒是进去啊,进了这座大营,谁还能继续站得稳,那才叫汉子。
潇洒地拂了拂衣袍下摆,陆松溪当仁不让,首先迈步走进了大营。
其余的家主飞快互视一眼后,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大营军帐呈梅花状散布,虽然才五千人的营帐,但也布置得非常严谨。
帅帐位于中军,被四周无数梅花状的营帐团团拱卫,这种布局令人特别有安全感,所以李钦载打死也不愿住在城里。
帅帐外,李家部曲披甲戴盔,雁形排开,人人按刀而立,七位家主刚走近帅帐,迎面便感到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家主们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江南望族势力再大,但也列不出这等排场,仅只是区区数十披甲之士的列阵,便已是他们世代可望不可及的顶峰。
这就是地方势力与王侯将相的区别,底蕴再深厚,终究少了那股子气势,相比之下,高低立见。
冯肃站在帅帐前,见诸位家主已至,于是掀开了帅帐的门帘,表情冷漠地侧身,示意诸家主入内。
帅帐内,李钦载穿着一身正式的官服,圆领紫袍,头戴璞巾,坐在帅帐正中含笑望着家主们。
时隔大半年,上次长安初识之后,今日又再见。
家主们站在帅帐内与李钦载的目光对视,片刻之后,陆松溪率先躬身行礼。
“吴郡陆氏,拜见李郡公。”
有人带了头,其余的家主也不得不躬下腰来行礼。
面前的钦差还不到三十岁,家主们大多已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但此刻帅帐内只论尊卑,不论长幼,家主们只能向李钦载行礼。
见众人行礼后,李钦载这才哈哈大笑,起身回礼。
“诸位家主,长安一别,久违矣。”
然后李钦载请众人入座,家主们坐定后,部曲们端着酒菜入帐。
大唐的酒宴不管是什么场地,酒宴的规矩是不能少的,尤其对这种底蕴深厚的望族来说,他们在外面行走的招牌之一,便是滴水不漏的礼仪。
无论遵循周礼还是汉礼,酒宴的礼仪都是非常繁琐且啰嗦的,敬天敬地敬鬼神,敬主人敬天子敬古今。
祝酒词说得一套一套的,但一个字都听不懂,佶屈聱牙的词汇令李钦载一脸懵逼。
最后轮到主人回敬客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钦载的脸上,等着李钦载说出一番深奥的祝酒词。
李钦载有点尴尬,特么的请客喝酒前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啊,我该说点什么?要不装醉晕过去算了?
沉默许久,李钦载端杯,干巴巴地道:“……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
举杯饮尽,家主们愕然互视。
陆松溪微微一笑,带头陪着一饮而尽。
家主们也跟着干杯。
酒过三巡,宾主席间开始没完没了的寒暄废话。
首先介绍江南的风土人情,然后便是江南的物产,当然,男人们聚作一堆,不管身份再高贵,总免不了讨论女人。
李钦载含笑听着众人畅言,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少插言。
不知为何,帅帐内寒暄的话语越来越少,直至最后,帐内陡然安静下来,每人都端着酒盏,凝视着琥珀色的酒水。
寒暄的话已说完,该说正事了,今日望族家主们齐至大营,难道真是为了喝这顿酒?
良久,李钦载举盏敬了众人,饮尽后搁下酒盏,缓缓道:“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主动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