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李钦载来到江南,对付望族的手段越来越激进,稍有不慎便能闹出大事,顾成章认为李钦载的激烈举动,天子不一定赞成。
江南乱了,天下粮仓可就不稳了,朝廷刚刚东征结束,无数将士需要抚恤,北方各州县需要恢复生产,国库的支出更是一笔笔天文数字。
这样的情势下,江南若乱了,对朝廷可是很不利的。
天子习帝王术,帝王术的精髓是什么?
因利弊而制衡。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江南乱了对朝廷都是有弊无利的,顾成章有信心让天子下诏,将李钦载召回长安。
“顾家主,朝臣参劾怕是没那么管用……”一名家主小心翼翼地道:“李钦载此人,咱们都打听过,出身英公府,其祖功高,已封太子太师,可谓人臣之巅了。”
“而这李钦载也颇有几分真本事,据说朝廷装备军队的火器都是出于他之手,又为朝廷打败吐蕃,取来吐谷浑之地,灭倭国,血战高句丽……”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为天子立下如此多的功劳,朝中有风声,据说天子对其非常器重,或许再过些年,便将任其为相,圣眷之隆,天下无人可及。”
“咱们指使朝臣参劾李钦载,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天子一定会偏袒李钦载的。”
顾成章捋须,不慌不忙微笑道:“社稷与私谊,哪一个更重要?”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顾成章笑道:“若江南因李钦载而生乱,而致社稷动荡,天子还会偏袒他么?”
“顾公的意思是……”
顾成章浑浊的老眼突然暴射精光,捋须喃喃道:“江南也该乱了,不能总是看着他一步步蚕食咱们,咱们也该主动出一回手。”
“数百年望族,真以为能轻易拿捏?呵!也该给年轻人一个教训了。”
……
年轻人最近睡眠质量不错,倒头就睡,日上三竿才起。
如果有温婉可人的江南小姐姐侍寝就更美好了。
可惜薛讷这货吃独食,每次都是偷偷跑进姑苏城里玩耍,从来不叫上他,而李钦载身份太显赫,公然入城逛青楼,不大不小也是个把柄。
如今李钦载正是四面皆敌,被人拿这种风月之事当参劾理由,虽说不至于伤他分毫,但癞蛤蟆趴脚面,也太膈应人了。
要说陆松溪属实也有些不懂事,那么贵重的礼物都送了,就不知道送几个江南绝色美女。
我虽是钦差,但也是凡夫俗子,你把美女硬塞给我,我难道真把她们扔出大营外?
美女力气那么大,我反抗几下终究还是会被制服的……
待此间事了,百无禁忌之时,必须亲自去体察一下青楼民情,看看那些美丽的青楼女子们日子过得有多苦。
大营里没有美女,李钦载只好拿食物发泄。
中午时分起床,命部曲搬来一套烧烤用具,又弄来整只羊腿,十几个鸡翅,炭火点燃,羊腿鸡翅搁在架子上滋滋冒烟,一股肉香味很快蔓延开来。
“哎呀!先生烤肉了!”
一道黑影像大耗子似的从阴沟里窜了出来,蹲在李钦载身前,一脸馋相地盯着烤架上的羊腿。
李钦载吓了一跳,仔细一打量,赫然惊道:“李素节?你为何在此?”
李素节也惊了:“先生,弟子一直在大营里呀,从江州跟到姑苏。”
李钦载恍然,用力一拍脑袋:“哦,好像还真是……”
李素节惊容未复:“先生该不会把弟子忘了吧?”
李钦载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正色道:“胡说!我怎能忘了自己的弟子呢,这段日子主要是磨练你的心性。”
“一个成功的人,不仅要打得过怪兽,也要耐得住寂寞……最近你寂寞吗?”
李素节叹道:“弟子倒是不寂寞,薛讷经常带弟子进姑苏城,弟子与他一同那啥……嗯,玩耍。”
李钦载心头不知为何突然堵了一下。
特么的连李素节都叫上了,就是不叫他。
薛讷这货真的飘了,回头跟薛仁贵告黑状去,就说他家犬子逛青楼,专挑跟妾室后妈容貌极似的,给父子俩的日常生活添点精彩内容。
羊腿表面已金黄,香味越来越浓。
李素节吞了口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李钦载。
李钦载当然不能让弟子失望,热情地朝他招手。
“野猪,来吃细糠。”
李素节一怔,咬了咬牙,决定忍辱负重,人格可以被侮辱,但羊腿不可辜负。
小巧的匕首轻轻地割下一块烤得金黄滴油的腿肉,一口咬下,李素节被烫出了猪叫声,但还是一边倒吸凉气一边大口吃下。
来江南多日,但师生俩单独聊天的机会不多。
主要是李钦载太懒,每天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没什么兴趣跟人聊天。
“跟为师下江南多日,你可有感悟?”李钦载一边慢吞吞割着羊肉,一边淡淡地问道。
李素节用力吞下嘴里的肉,整了整表情,恭敬地道:“先生的决断,弟子全看在眼里,这段日子感触颇多。”
李钦载含笑道:“说说。”
李素节想了想,道:“先生对江南望族似乎隐隐有些敌对态度,弟子妄自揣度,大约是因为江南豪强兼并土地,其中以八大望族为首恶。”
第1406章 立威怀柔
李钦载虽然有个老师的身份,但在教育方面,他并不喜欢跟弟子滔滔不绝讲大道理。
世上的真理往往是在沉默中发现的。
老师念叨得口干舌燥,下面的学生却昏昏欲睡,这样的教学方式在李钦载看来根本没意义。
他比较喜欢以身为教,让学生在旁边跟着,看着,看老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然后自己去思考老师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这样做。
若能领悟,自是一笔人生财富,若不能领悟也不强求,一辈子做个庸碌凡人没什么不好,世人亿万,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站在金字塔尖的。
说实话,李钦载这么多弟子当中,李素节的资质其实是比较平庸的。
无论对知识的领悟还是生活中的为人处世,李素节都算不上最好。
作为李钦载的大弟子,李素节内心的压力其实比别的弟子更大,因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在世人的认知里,大弟子应该是最聪慧,也应该最被老师所倚重的,说是未来的嫡传掌门也不为过。
然而李素节资质尚平,怎么努力却仍无法做到最优秀,这个事实近年反复折磨着他,都快成了他的心魔。
这次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先生下江南,李素节未尝没有补课开小灶的心思。
当然,补课不是补课堂知识,而是近距离贴身观察李钦载的一言一行,他想成为像先生那样的人,就算未来活得像先生的影子,那也必须是最像先生的那个。
这次李钦载下江南,李素节一直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他在沉默中观察李钦载的一举一动。
李钦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他都用心记在心里,夜深人静之时,他便反复思索先生这么做的用意,有什么深远的布局,出于怎样的目的等等。
不得不说,李素节确实用心了,作为资质平庸的大弟子,未来成就如何并不可知,但他的努力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
“先生奉父皇之旨下江南,临行之前应该已有整治江南望族的心思,毕竟江南粮仓之地太重要,本地望族势力坐大,对父皇对社稷不是好事。”
李素节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说出口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李钦载割下一块羊腿肉塞进嘴里,笑道:“继续说。”
李素节又道:“但先生下到江南后,其实是有心态变化的……最初在荆州之时,荆州刺史阳奉阴违,阻碍大军渡江,薛讷解决了此事,事后先生却并未追究荆州刺史。”
“那个时候的先生,想必还是打算用温和一点的办法整治江南。”
“然而到了江州后,先生领着咱们微服私访,去了一趟江州附近的村庄,村庄那些老弱妇孺的惨状,或许对先生的刺激比较深,那时候起,先生应该已渐渐坚定了决心,心态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本打算用温和手段整治望族的,那一天过后,先生便决定改用雷霆手段了,江南土地兼并,祸从望族而起,说他们是‘首恶’也不过分。”
“欲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一味怀柔安抚是没用的,土地是望族的根本利益,朝廷的怀柔他们不会买账,先生只能降下雷霆风暴,对江南来一次彻底的清洗。”
“但是先生清洗江南,手段太激烈的话,恐会引起望族联手反弹,于是选择了吴郡陆氏,从吴郡陆氏身上打开缺口,瓦解望族的联手……”
李钦载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赞道:“不错呀,最近有没有觉得头皮痒痒?”
李素节一愣,下意识挠了挠头:“好像有点……”
“恭喜你,你正在长脑子,为师很欣慰。”
李素节苦笑道:“先生,您能正经点吗?”
顺手拈起一串烤焦了的鸡翅递给他,李钦载宠溺地道:“为师赏你的,趁热吃。”
李素节一脸为难地看着手里的焦黑鸡翅,几番犹豫,还是没敢下嘴。
李钦载又割下一片羊腿肉塞进嘴里,含糊地道:“今日为师心情不错,便破例给你讲讲道理。”
李素节立马站起身,垂手恭立道:“弟子愿闻先生教诲。”
“不必那么正式,随口聊聊。”李钦载摆手。
咀嚼了几下,李钦载满嘴流油边吃边道:“刚才你的揣测还是比较靠谱的,但你说错了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我没离开长安前,就已打算用雷霆手段整治江南,不是什么看了江州农户的惨状才改变的心态,如何用雷霆手段,临行之前我与你父皇已密谈过几次,我的一举一动你父皇都很清楚。”
“第二,雷霆手段并不意味着要‘清洗’江南,这样太激进了,容易逼反望族,立威之后,宜当怀柔,我手中最大的筹码不是刀剑,而是利益。”
说着李钦载笑道:“小小年纪,杀性不必那么大,强悍如先生我,也不敢在江南大杀四方,总的来说,我对江南望族的手段还是比较善良的……”
李素节仰天翻了个白眼,然后迅速恢复原状,一脸恭敬假笑。
弟子不敢言师过,但……八大望族你生生灭掉了一家,另外七家被你整得惶惶不可终日,江南官场也被拿了几十人押送长安,现在你好意思夸自己“善良”?
李素节试探着道:“不知先生接下来对望族又有何手段?”
李钦载慢吞吞地道:“接下来要看望族的手段了,不然我这几日如此无聊在大营里什么都不干,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李素节愕然:“望族还敢对先生使手段?”
“数百年基业摇摇欲坠,上负祖宗,下负子孙,换了是你,你会不会拼死挣扎一下?”
李素节想了想,道:“会。”
李钦载笑道:“所以,我在等着,看望族如何挣扎,他们的反扑应该有点分量的,我倒想见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