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有云: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其中“理财”二字,即为此意。
“理财?”夏允彝闻言一愣,随即追问道,“不知殿下欲如何理财?”
“不外乎开源节流,双管齐下而已!”张顺见这夏允彝不再咄咄逼人,不由耐心的讲解道。
“所谓开源,曰贸易,曰殖民,曰开疆扩土!”
“所谓节流,曰尚节俭,曰抑豪强,曰禁贪污,曰整税收!”
“然在此之前,又有两处大关键之处,一曰整吏治,二曰均贫富……”
一说起未来的规划,张顺忍不住滔滔不绝起来。
张顺所说理念,大多数来自后世,自有体系。
那夏允彝第一次接触,短时间哪里理解的透彻?
他忍不住向董小宛讨要了执笔,竟一边和张顺探讨,一边奋笔疾书起来。
一旦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停下来请教一番,直到完全明白,这才动笔录下。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秉烛夜谈。
就在两人说得起劲之时,忽闻一声鸡鸣,吓了两人一跳。
张顺忍不住笑道:“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来偷鸡?”
“什么偷鸡?”正在打瞌睡的董小宛,闻言不由抱怨道,“马上天就亮了,这是公鸡报晓呢!”
“啊?”夏允彝闻言一愣,忍不住致歉道,“不意耽搁了殿下休息,真是死罪,死罪!”
“哎,客套了,客套了。”张顺连忙摆了摆手道,“听君一席话,强似睡上三宿好觉!”
夏允彝听了张顺这话一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这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他只好揭过不提,站起来施了一礼道:“殿下生而知之,怠有天授,以期天下大治也!”
“学生虽然才疏学浅,情愿附骥尾而随殿下致千里之遥,还请殿下允许。”
“先生说笑了!”张顺闻言亦笑道,“至本王南下以来,所见士子,多尚气节,别种类,党同伐异,而无真心治天下者。”
“今见先生,方知天下未必无士,独本王不曾遇之。”
两人客套了一番,那夏允彝正待辞别,不知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不由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殿下用兵如神,本不当允彝置喙,不过有一言不吐不快。”
“如今鲁王数败,又有‘苍头军’起兵于金华,正值首尾不能相顾之际,杭州、宁波两地空虚,守备不严。”
“若殿下提轻骑一支,倍道兼行,则杭州、宁波可下。”
“杭州乃浙省治所,宁波乃沿海大港,此两处一下,鲁王一系不得不别走福建。”
“如此繁华之地尽得,然后挥师西进,夹击江西、湖广,则天下定矣!”
“呃……”张顺一听夏允彝这话,差点当场骂娘。
你特么还让老子睡不睡觉!
第687章 狂热
“你是不投靠了‘顺贼’?”当陈子龙看到夏允彝被几个士卒护送了回来,一点也不像阶下囚的模样精神,不由大声的质问道。
“投靠?也可以这么说吧!”夏允彝点了点头。
“贰臣贼子,你难道你难道忘了你我当初的誓言了吗!你对得起死去的沈军门吗!你对得起驾崩的陛下吗!”陈子龙听到这里,不由痛心疾首的质问道。
原来这夏允彝、陈子龙两人,一个性子沉稳宽厚,一个刚烈如火,素来相善,又颇有文名,故而被人称之为“陈夏”。
这两人也不曾辜负“陈夏”之名,素来切磋学问,砥砺气节,相约共扶国事。
不曾想刚稍有挫折,这夏允彝便“背叛了自己”,顿时让他怒不可遏。
当然,陈子龙却不知道,“背叛”他的又何止夏允彝一人?
他前一世的老相好柳如是,在这一世也早早的投向了张顺的怀抱。
虽然他对此一无所知,但是并不妨碍他依旧如同原本历史上那般,除了四处游学结社以外,多留恋于青楼妓院,故而于俗务一途并不精通。
而夏允彝则不然,两人虽然意气相投,其实他却要比陈子龙大上十岁,学问也更为精进。
他听了陈子龙这话,不由解释道:“‘顺贼’知识之渊博,学问之精进,犹如龙也,不可以‘贼’视之。”
“哦?那你的意思是,他是个有学问的贼了?”陈子龙不由冷笑道。
“我视其为贼,彼亦视我为贼矣!”不意夏允彝摇了摇头,不由苦笑道。
眼见陈子龙开口又要骂,他连忙又阻止道:“人中,你且听我把话说完,再骂不迟。”
“好,你说!”陈子龙两手一摊,冷笑道,“让我攒着,一起骂!”
夏允彝见好容易劝住此人,这才继续道:“昔韩非子云,国有五蠹,今舜王亦以为天下有五贼。”
“一曰:农贼,占天下之田以为己有,使民无所耕,流离失所,故而流民四起。”
“二曰:税贼,据膏腴之地,衣锦罗绸缎,而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遂使朝廷无财,兵马无饷。”
“三曰人贼,将吃空饷,麾下无兵;士蓄奴婢,国家无役,致使天下全赖一端,苦不堪言!”
“四曰士贼,以文乱法,结党营私,妄议朝政。表面上大义凛然,实际上蝇营狗苟,使朝廷法令不能行,国家制度几近瘫痪。”
“五曰官贼,高居庙堂之上,不能为国家分忧,反倒以捞钱为务。”
“上下其手,使朝廷不能上通下达,使钱粮多为所贪,以至于外不能御敌,内不能平贼。”
“如此朝廷,自弃其民,天下士人何以偏之耶?”
“你……我……”那陈子龙听到这里,指着夏允彝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
这一番话没有一句是指责陈子龙的,然而落到他耳朵中,却是每一句都砸在了他的心头。
夏允彝从张顺那里引用过来的几个观点,大致涉及到土地兼并、士绅抗税、士绅和将领和国家争夺人口、儒以文犯禁和吏治五大问题。
显然除了最后一项以外,他们在其中并没有起到什么好作用。
“难道……难道我们错了……我们才是国之大贼?”陈子龙不由难以置信的反问道。
“你说呢?”夏允彝苦笑一声,回答道,“是啊,我们总喊着为国为民,可是万万没想到我们才是导致国家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
“难道……难道就没救了?”陈子龙沉默良久,忍不住开口追问道。
“有!”夏允彝脸色更加古怪道,“须从这五处着手,分田地,厘税负,核兵员,释奴仆,规言论,清吏治!”
好家伙,陈子龙一听夏允彝这话,差点跳了起来。
你道为何?
原来这办法倒是好办法,但是一刀刀却是要砍到自己身上,这谁接受的了?
“不行……不行……”陈子龙不由声音嘶哑道,“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夏允彝笑了。
“因为……因为这……这不是要对付咱们吗?”陈子龙不由歇斯底里的大吼道。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
“国家只有行王道,施王政,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而不是残害国家栋梁……”
“陈子龙!”就在陈子龙滔滔不绝的辩解之际,突然只听见夏允彝大喝一声道,“莫非你要做欺心贼不成!”
“啊?”陈子龙吃此当头棒喝,顿时醒悟了过来,一时间只羞得无地自容。
正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这陈子龙自幼受圣人之教,几乎融入到自身骨子里。
然而,他的家世,他的生活以及他近些年的意气风发,却又全都建立在“五贼”的基础上,几乎融进了他的血肉里。
如今血肉和筋骨相逆,一时间难免让人心里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好在这个时候,儒学以心学为正宗。
这心学以“致良知”为主旨,以“欺心”为贼。故而那陈子龙发觉自己自欺欺人,不由大惭。
“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就在这时,夏允彝趁机又补了一刀道。
意思是,现在你知道良知了也不行,是时候开始践行知行合一了。
“你说得对!”陈子龙沉默了良久,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只是这致良知的代价,未免有点太大了!”
天下事,说着容易做着难。
如今要他陈子龙不仅背叛自己的阶级立场,还要背叛自幼学习的忠君思想,确实有些难。
而且,因此还会遭千人唾弃,万人咒骂,那更是难上加难!
“行圣人之教,做圣人之事,哪里有容易的呢?”不意就在这个时候,夏允彝带着几分狂热地说道。
“殿下以布衣之身,不惜以身饲贼,终成大功。而后又要谋朝篡位,行那操莽之事,遗臭万年,尚且不怕。”
“你我自幼受圣人之教,独不如殿下一二耶?”
夏允彝此话一出,顿时惊得陈子龙目瞪口呆,忍不住深深一拜道:“谨受教,陈某粉身碎骨亦无悔亦!”
第688章 闇公
话说夏允彝、陈子龙二人计较已定,决定“以身殉道”开万世太平,两人便想起另外一位好友来。
此人姓徐名孚远,字闇公,乃前明内阁首富徐阶之弟徐陟的曾孙,学问人品不下他们二人。
一念至此,两人连忙向士卒请求道:“烦劳通传一下,就说夏允彝、陈子龙要见舜王殿下。”
“殿下刚刚离去了,留下话来,两位可在城中自便,待他回来,再行相见!”那士卒不由笑道。
“啊?”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忍不住对张顺的宽宏大量佩服不已,愈发坚定了跟着张顺之心。
且不说这两人如何心思,且说他们二人好容易赶到徐府,不曾想那徐孚远竟然不在,反倒听那仆人说道:“我家公子已经避祸远去,不知何日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