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百花船是海上的一头巨鲨,那么秦逍这边的小舟便像一尾小鱼。
这时候秦逍却是看的清楚不少,只见到百花船的船体有着十分清晰地雕刻,那些雕刻十分特别,花草之中,各种奇怪生物摆出舞蹈姿势,有的人头兽身,有的兽头人身,亦有兽头兽身,精美之中透着诡异。
秦逍此时隐隐明白,为何这艘船被称为“百花船”,船体一圈雕刻着各类奇花异草的图案,称之为百花船实在是名副其实。
船上的鼓乐此刻自然是清晰无比。
百花船竖起的桅杆上,一名水手早就发现了秦逍这边的小舟,向下做出手势,等到小舟靠近,百花船头冒出两个脑袋,居高临下俯瞰,乙支元磐见到百花船依然前行,知道这边的小舟若是再靠近,百花船只需要轻轻一撞,这小舟便会瞬间倾覆。
他站起身,冲着百花船叫了几声,秦逍听不懂他话中意思,知道那肯定是渤海话。
很快,百花船竟然停了下了,不过这时候小舟与百花船已经是咫尺之遥,片刻之后,便见到又一人从上面探出脑袋来,秦逍见到那脑袋戴着极为奇特的花帽子,看上去十分滑稽。
乙支元磐和妍妍见到那探出的脑袋,都是迅速跪倒在地,显得异常恭敬。
他心下一凛,立时明白,这看起来十分滑稽的老头子,竟赫然就是大婆娑罗中行登野,毕竟除了中行登野,乙支元磐和妍妍也不可能向别人下跪。
“大磐?”那人却是兴奋起来,脸上满是笑容:“你怎么在这里?是在这里钓鱼吗?”说的却是颇为地道的唐国话。
乙支元磐忙道:“大婆娑罗,大磐不是钓鱼。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能说。”中行登野立刻摇头道:“我离岛出来,是有事情要做,承诺的事情不能反悔的。你们别说见过我,我要偷偷过去。”
秦逍闻言,和乙支元磐一样,一脸疑惑。
中行登野这话说的有些颠三倒四,秦逍实在是听不明白。
“老兄弟,一别数十载,一向可好?”陡然听到黑衣老僧笑道:“你是否已经忘记了故友?”说话间,已经抬臂将罩着脑袋的斗篷褪到脑后,显出面孔来。
中行登野这才看向黑衣老僧,一脸疑惑地打量黑衣老僧一番,似乎小半天也想不起来,摇摇头道:“你是谁?咱们可不是老兄弟。”
秦逍顿时有些尴尬,看了黑衣老僧一眼,心想大师你这下面子上可有些不好看了,你当人家是故人,可人家却并不认识你。
黑衣老僧却是镇定自如,抬起左手,猛一运力,妍妍那支划桨却是直指飞到了黑衣老僧手中,秦逍看在眼里,心中赞叹,寻思要将劲气化为剑气打出去都不容易,但这黑衣老僧却能够凭借劲气吸附东西,这门技艺当真了得,不愧是大天境修为。
黑衣老僧拿桨在手,十分从容地比化了几个动作,秦逍看在眼中,便知道黑衣老僧是以桨为剑,比划出的几招剑法,不过粗粗看去,这几招剑法十分平常,并不如何巧妙。
孰知上面的中行登野瞧见,却是哈哈笑起来,大声叫道:“原来你是,你是那个剑童,苏宝瓶,你是苏宝瓶!”
黑衣老僧也是长声笑道:“大婆娑罗原来还记得我。不错,我就是当年那个剑童苏宝瓶!”秦逍和乙支元磐都是愕然,看着黑衣老僧。
苏宝瓶!
这名字秦逍从未听过,秦逍也没有想到这老和尚竟然是如此古怪的名字。
不过苏宝瓶当然是苏家姓名,这老和尚已经出家,自有法号,中行登野唤出老和尚苏家名姓,可见却是在黑衣老僧出家之前便即相识。
不过“剑童”二字却让秦逍有些疑惑,心想中行登野为何会说黑衣老僧是剑童?
“苏宝瓶,你怎么做了和尚?”中行登野哈哈笑道:“做和尚很好玩吗?”
黑衣老僧只是笑道:“多年不见,大婆娑罗性情一如既往。”
“来来来,赶紧到船上来。”中行登野大声吩咐道:“赶紧帮他们上来。”
船上立刻有人答应,黑衣老僧却是笑道:“不必客气。”探手抓住秦逍的腰间,手臂抬起,秦逍便感觉自己身体被一股劲气托起,身轻如燕,再回过神来,已经落在了船头。
这百花船有数丈之高,黑衣老僧轻易将自己送上船头,确实了得。
随即又见到乙支元磐和妍妍先后稳稳当当落在船头。
秦逍这时候再看中行登野,却见到中行登野个头很高,但一身衣衫却是极为古怪,花花绿绿,就像是衣衫缝补了无数的补丁,但细细一看,却又是用各色锦缎绸布拼凑而成,十分滑稽。
他脖子上挂着一串用贝壳做成的项链,与身上那怪异的服饰相比,他头上那顶花帽子倒是正成许多。
他脸上的肌肤白的发亮,与大部分常年生活在海上的渔民那古铜肤色完全不同,而且没有一根胡须,乍一看去似乎并不老,也就四十出头年纪,但仔细去看,却能看到他额头上有很深的褶皱,脖子上的肌肤也是松弛,年纪显然很大。
等到黑衣老僧飘落在船头甲板上,中行登野更是兴奋,绕着黑衣老僧转了一圈,宛若欢喜的孩童,最后盯着黑衣老僧光秃秃的脑袋问道:“苏宝瓶,你为何要出家?出家就不能娶妻生子,你不要老婆了?”
“这些年发生很多事。”黑衣老僧微笑道:“所以想要远离是非,出家是最好的选择。”
“不错不错。”中行登野对苏宝瓶这句话十分赞同,道:“别人怎样与咱们无关,咱们自己躲在一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好。苏宝瓶,咱们有多久不见了?”
“三十三年了!”黑衣老僧叹道:“老僧还记得,那年大婆娑罗才三十二岁,这一晃大婆娑罗已经年过六旬了。”
秦逍更是吃惊,心想原来这位渤海高手竟然年过六旬,只是乍一看去,中行登野比黑衣老僧似乎小上许多。
“你那年二十八,我记住的。”中行登野哈哈笑道:“你和我比斗,三天三夜,胜负难分,你还说我比你大了几岁,少了几年修为,如果打成平手,就该是我输。”
“原来大婆娑罗都还记得。”苏宝瓶叹道。
中行登野笑道:“记得,当然记得。咱们还有一场架没有打,你找我是不是要补上?”挥手向四周道:“你们都退下去,我要和大和尚打架了,三十多年才见到他,这次若不能比个高低,说都不能走。”
秦逍闻言,此时却有些紧张。
他心里很清楚,乙支元磐和妍妍虽然屈服于苏宝瓶的修为之下,但对自己却依然是虎视眈眈,哪怕只有一丝机会,都会将自己带回渤海。
他本已经将苏宝瓶当作靠山,但谁能想到竟然会在海上匪夷所思地遇上中行登野。
虽然能够见到这位渤海大天境高手也算是缘分,但他知道对自己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局面对自己其实很不利。
乙支元磐后面有中行登野做靠山,自己是否能够和苏宝瓶全身而退,尚是未知之数。
本来还以为这两位大天境是故人,叙叙旧之后,自己和黑衣老僧便可离去,但中行登野这几句话一说,却是情况有些棘手。
现在的局面,对乙支元磐和妍妍肯定是更为有利。
甲板上有不少仆从水手,甚至还有几位乐师,方才的鼓乐之声,正是这几名乐师演奏。
听得中行登野吩咐,众人非常恭顺地后退。
“大婆娑罗就如此着急?”苏宝瓶微笑道:“故人相见,我登上了你的船,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要款待的意思?你是百花船的主人,我在你的船上就是客人,总不至于连杯茶都喝不了吧?”
中行登野马上道:“不错不错,苏宝瓶,你说得对,你是我的客人,我先要款待你才对。”吩咐道:“来人,准备酒菜,我要款待客人。”这时候才看向乙支元磐,又看了妍妍一眼,笑眯眯道:“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们了,你们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妍妍,你不是说要给我做好吃的吗,怎么说话不算话?”
他虽然年事已高,却完全没有长者的沉稳,一身怪异服饰配着他的笑脸,竟有几分滑稽。
妍妍却是异常恭敬,恭敬道:“大婆娑罗,妍妍现在就去给你做菜。”
“好姑娘,好姑娘,快去快去!”中行登野连连挥手,等妍妍退下之后,才向苏宝瓶道:“苏宝瓶,妍妍厨艺很好,会做很多好吃的,我让她做菜招待你,你会很欢喜。”伸手拉住黑衣老僧的手臂,道:“来,我带你看看我的船。这艘船是我自己画出来的,然后让人打造,你看看好不好。”竟是从头到尾看也没有看秦逍一眼,也不管乙支元磐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很兴奋地拉着黑衣老僧苏宝瓶去观赏他的宝船。
第1142章 神师
中行登野很热情地领着苏宝瓶观赏百花船,这时候看去,倒还真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故友。
“你可知道他们早就认识?”秦逍和乙支元磐互相看了一眼,秦逍才叹道:“苏宝瓶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过?”
“听过。”乙支元磐点头道:“大婆娑罗牵挂的人少之又少,甚至连我和妍妍都很少被他牵挂。”顿了顿,才道:“但有两个人却是大婆娑罗一直牵挂之人,苏宝瓶就是其中之一。”
秦逍道:“看来他们果真是故友。”
“不只是故有,更是对手。”乙支元磐瞥了一眼,唇角泛起一丝浅笑:“三十多年了,看来这一次他们终归要分出胜负了。”走到船舷边,背负双手,遥望沧海,平静道:“大婆娑罗三十多年的夙愿,这一次应该可以完成了。”
秦逍颇为疑惑,也是走到船舷边,问道:“分出胜负?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实在没有想到,这几天跟我们在一起的这位佛门高僧,竟然是那位剑童。”乙支元磐叹道:“三十三年前,那个人就是带着剑童苏宝瓶到了渤海,他们在渤海游历了半年,当时大婆娑罗也只是三十出头,修为只有五品。”
秦逍道:“和你差不多。”
“差很多。”乙支元磐摇头道:“我现在的年纪和当年的大婆娑罗差不多,可是武道之径完全不同。十几年前乙支家族被屠戮之时,我只是二品修为,被大婆娑罗救到黑水岛,在他的指点下,到现在才有了五品境界。”瞥了秦逍一眼,缓缓道:“但大婆娑罗当年修到中天境,没有受过任何人指点,完全是靠自己的悟性突破。”
“哦?”
“大婆娑罗在武道上的天赋,世所罕见。”乙支元磐道:“其实对他而言,武道只是他的喜好,而非他的最终追求。他的精力更多是用在美食和服饰之上,还有养花弄鸟、雕花作画,这每一项要出类拔萃,都需要耗费不少精力。以大婆娑罗的悟性,如果真的将所有的精力全都放在武道之上,只怕很多年前他就已经成为了九品大宗师。”
秦逍也不知道这是事实还是因为乙支元磐对大婆娑罗太过崇拜。
“你以为我是在抬高大婆娑罗?”乙支元磐笑道:“其实这也难怪,九品大宗师在人世间凤毛麟角,而且无一不是耗尽了半生之力,想要达到大宗师境界,那是难如登天。”微一沉吟,才道:“当年大婆娑罗在五品修为的时候,就停滞不前,大婆娑罗也一度怀疑自己在武道上的修为已经无法突破,一度想要放弃武道,直到那位神师出现。”
“神师?”
“不错,大婆娑罗牵挂的另一个人,便是苏宝瓶的主人。”乙支元磐显出敬畏之色,道:“大婆娑罗称他为神师,从没有提及过他的真名。”看向秦逍道:“大婆娑罗虽然点拨了不少人,譬如我和妍妍,还有渊盖无双,但却从没有正式收纳一位门人弟子,你可知道是何故?”
“你不是说过,大婆娑罗不愿意被世间的礼律束缚,所以才会如此。”
乙支元磐点头道:“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当年神师点拨大婆娑罗后,也没有收大婆娑罗为弟子。大婆娑罗的性情与人不同,他喜欢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不喜欢的事情谁也劝不动。当年神师认识大婆娑罗,很喜欢大婆娑罗的性情,而且看出大婆娑罗在武道上遭遇了困难,出言点拨,这才让大婆娑罗在武道上破解了最大的难题,此后在武道上日渐精进。大婆娑罗很清楚,神师不收他为徒却出言点拨,这样就没有上下之分,是给他留了颜面。”叹道:“所以大婆娑罗因此便定下永不收徒的规矩。”
“原来如此。”秦逍心想怪人就是怪人,那神师稍微点拨一下大婆娑罗就能让他突破桎梏,由此可见修为更是了得,这样的人物,多少人想要拜他门下而不可得,大婆娑罗却因为神师没有收徒心存感激,看事情的角度果然与众不同。
“大婆娑罗对神师自然是敬畏无比,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神师的点拨之恩。”乙支元磐缓缓道:“不过那位剑童……!”说到这里,抬头向主舱上面看了一眼,秦逍也瞧过去,见到大婆娑罗领着苏宝瓶上了舱顶,那上面就像是一处观景台,十分的宽敞,大婆娑罗正在津津有味向苏宝瓶介绍什么。
“苏宝瓶就是那位神师的剑童?”秦逍问道。
乙支元磐颔首道:“据大婆娑罗当初提及,苏宝瓶是神师游历天下途中遇见,这苏宝瓶的天赋过人,也是受到神师的点拨,他对神师既存感激又有敬畏,愿意跟着神师游历天下,随在身边伺候。那位神师的武道境界出神入化,大婆娑罗与他相识的时候,神师就已经是大天境,而且他在剑道之上的造诣据说是无与伦比,所以苏宝瓶随在神师身边,就以剑童自居,不过那时候苏宝瓶的年纪已经不小,而且同样也是中天境修为,甘愿成为剑童,亦可见那位神师确实是非同常人。”
秦逍奇道:“你说神师在剑道之上的修为无与伦比?”
他心里却是立刻想到,若论剑法之高,天下无出剑谷,按照小师姑所言,三十多年前,剑谷就已经存在,那时候剑谷就已经被天下剑客奉为剑道圣地,在剑谷面前,没有人敢自称剑法了得。
而天下最强的剑客,当然就是剑谷那位大宗师。
除了那位大宗师,又有谁敢自称剑法无与伦比?
不过剑谷远在昆仑,与渤海何止千里之遥,剑神总不至于千里迢迢跑到渤海。
“大婆娑罗见过神师使了一套剑法。”乙支元磐叹道:“直到几十年后,大婆娑罗依然是赞不绝口,自称那位神师剑法之玄妙莫测,他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企及。”
秦逍微微点头,心想大婆娑罗既然如此夸赞那位神师,看来那位神师在剑道之上确实有着极高的造诣,天地之大,奇人异士众多,也许在剑谷之外,确实有极高明的剑客。
“大婆娑罗和苏宝瓶又为何要分出胜负?”
“当年苏宝瓶随在神师身边,也认识了大婆娑罗。”乙支元磐道:“两人的年纪相差不多,而且同样是被天赋过人,按照神师当年的说法,这两人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终究都能修成大天境,甚至能够达到九品大宗师造诣。当时大婆娑罗就询问神师,最终他和苏宝瓶谁在武道上能够率先成为大宗师……!”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道:“这话也只有大婆娑罗会问,神师当时只是一笑,说大婆娑罗在武道上的天赋或许更高一些,但苏宝瓶或许会先一步成为大宗师。”
秦逍笑道:“大婆娑罗不服气?”
“大婆娑罗那时候还年轻,自然有些不服气。”乙支元磐笑道:“他立刻向苏宝瓶挑战,神师也没有阻止。据说两人连续三天三夜打了数场,胜负不分,神师说以二人的修为,难以分出胜负,可以等上十年二十年,那时候两人在武道上的修为各有突破,到时候若有机会,可以再切磋一番。不过大婆娑罗后来知晓,神师没有阻止他二人连斗三天,是有心要点拨二人,两人比斗之时,都存有很大的破绽,神师细心指点,也正是那几天比斗,成就了这两人日后在武道修为上的造诣。”
秦逍心想那位神师果然是气度非凡,能够提携后辈,这样的气度本就非常人可比。
“那一次分别之后,三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乙支元磐道:“大婆娑罗一直牵挂着神师的点拨之恩,心存感激,可是也没有忘记和苏宝瓶一分高下的约定。当年没有约定再战的时间,神师只说有机会相见再战,只是两人三十多年不见,自然没有机会切磋。”抬头望着舱顶兴致勃勃的大婆娑罗,缓缓道:“这次既然见到了,大婆娑罗也就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了。”
秦逍见到两位故友有说有笑,想不到两人竟然几十年前还有这段渊源,心下却想到那位神师,暗想大婆娑罗和苏宝瓶都已经年过六旬,那位神师的年纪只能是更大,却也不知道是否还在人世间。
大婆娑罗让人将餐桌就摆在了舱顶,按照他的说法,一边吃饭一边观海,秦逍还担心天寒地冻,饭菜端上桌子就凉了,不过上桌之后,发现桌上摆着火锅,酒菜也很是丰盛,边烧着火锅边饮酒吃菜,倒也是十分惬意。
大婆娑罗虽然并不在意秦逍是谁,但毕竟是客人,所以吃饭的时候请上了桌,乙支元磐也在桌上作陪,妍妍也被叫了上来,五人在舱顶围着饭桌吃火锅,乍一看去,倒也是宾主和谐,其乐融融。
饭桌之上,大婆娑罗不谈往事,更不谈武学,至于乙支元磐为何与秦逍同在一叶小舟上,大婆娑罗更是问也不问,只是非常详细地向苏宝瓶介绍桌上的每一道菜,确实如同乙支元磐之前所言,大婆娑罗对美食的喜好,果真是深入骨髓,面对美食,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