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比不得京都城内张灯结彩,但却也是热闹非常。
神策军大将军左玄机练兵有方,一年到头都会让麾下兵马严格训练,军中戒酒,一年中除了几个特殊的日子,官兵们都只能滴酒不沾,否则从重惩处。
所以真正能让官兵们好好喝一顿的,也只能是在除夕之夜。
中军大帐内,不但宽敞,而且因为生着几只火炉子,所以温暖如春。
帐中摆放着一张大长桌,摆满了酒肉,围着长桌一圈,竟是坐了三十多号人,济济一帐。
上首居中而坐的,却正是神策军大将军左玄机。
除夕之夜,众将共聚吃肉喝酒,这也成了左玄机上任之后,多年不变的习惯。
神策军中包括校尉在内的以上将官,几乎都聚集在此。
除了今晚负责巡夜执勤的将官,以神策军大将军为首,麾下三员副将、八名中郎将以及二十来名校尉,按照身份,围坐在长桌边,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左玄机是宦官出身,白面无须,年过五旬,今晚没有着甲,而是一身便装,显得颇为儒雅。
圣人登基之后,神策军的大将军一直都是由宦官担任。
对神策军的骄兵悍将来说,被一名宦官骑在头上,当然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几任宫里出身的大将军始终无法让神策军官兵心服,根本做不到令行禁止,为此神策军一度出现混乱状态。
直到左玄机上任之后,局面才开始有所好转。
左玄机能够服众,道理其实很简单,比起之前的几任,他曾经在北方四镇担任过监军,而且在图荪十万大军南下之时,亲自上阵杀敌,虽然当时唐军大部分兵马连连败退,但左玄机却带着少数兵马打了几次胜仗,振奋了士气。
左玄机虽然样貌俊雅,但在沙场之上却是骁勇善战,担任监军多年,熟读兵法,晓畅军事。
如此人物,与大部分宫里出身的监军甚至武将而言,自然是鹤立鸡群。
唐军将士最看重的便是军功,左玄机当年抗击图荪人的军功,足以让他在神策军中得到大多数官兵的敬畏。
而且左玄机御人有术,这下年下来,神策军上下对左玄机自然是唯命是从。
只是宫里为了更好地控制住神策军,默许左玄机安插了不少太监进入军中为将,于是神策军自然而然地生出两大派系,一派自然是行伍出身的军方派,而另一派则是宫内出身的宦将派。
双方虽然谈不上你死我活,却也是明争暗斗,互相制衡,但正因如此,却反倒是让神策军保持了微妙的平衡,局面反倒异常的稳定。
酒桌之上,觥筹交错。
除夕酒宴,约束自然就少很多,不少将领猜拳行令,气氛着实热闹。
只等到左玄机抬起手,众将看到,声息才渐渐平静下来,随即看到左玄机直直盯着帐门,众人不由自主地顺着左玄机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到帐门处不知何时多了几道身影。
当先一人身材魁梧,身着褐色甲胄,身后却是跟着数名带刀侍从,只看那几名侍从的装束,分明不是神策军中的人物。
一阵沉寂过后,中郎将乔瑞昕第一个站起来,盯住来人,沉声喝道:“好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大帐?”
乔瑞昕是宫内出身,受左玄机提拔成为了神策军中郎将,算得上是左玄机的心腹。
江南之变的时候,左玄机便是派出乔瑞昕作为先锋营大将,跟随夏侯宁率先前往杭州,本来是想趁火打劫,为神策军谋取巨大利益,但最终却被秦逍逼得退出杭州,铩羽而归。
来人上前两步,却是冲着左玄机拱手一礼,恭敬道:“相府侍卫统领文熙泰,参见左大将军!”
乔瑞昕一怔,本来冷厉的神色顿时和缓下来。
对方既然是相府的人,就不算是敌人。
至少在江南之乱的时候,国相与神策军这边走得很近,左玄机甚至直接调了一队兵马由夏侯宁率领去往江南平乱,仅此一事,就表明双方就算不是朋友,也绝不是敌人。
而且国相是大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来人既然是相府的侍卫统领,当然就不是泛泛之辈,也绝不好得罪。
左玄机倒是淡定自若,露出一丝浅笑,道:“原来是文统领,今夜是除夕,家家团圆吃年夜饭,文统领不与家人团聚,却来神策军中,不知有何指教?”
在场大多数将领也都是一脸茫然,心想相府侍卫统领突然前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国相派来手下的侍卫统领前来神策军,意欲何为。
第1177章 传令
除夕之夜,国相府内也是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但相爷的书房之内,却是一片肃穆。
包括兵部尚书窦蚡在内的几名国相心腹重臣都在书房之内。
“兵部的调令已经送到了唐将军的手里。”窦蚡神情肃穆,手指挂在画板上的一副地图,恭敬道:“按照计划,武卫军分四路封锁皇城,分别困住皇城北边的重玄门、西边的安福门、东边的延禧门和正南边的丹凤门。这其中丹凤门的守军最众,所以主力部署在丹凤门外。如果一切顺利,天亮之前,武卫军就能抵达指定位置。”
边上一名大腹便便的男子道:“如果澹台悬夜果真与叛贼勾结,我们就只能强攻皇城,先解决龙鳞禁卫军,然后直逼皇宫。”
“武卫军的兵力无法发起攻击,只能围困。”窦蚡正色道:“所以神策军也必须在天亮之前入城,支援到皇城下。神策军和武卫军两支兵马加起来,兵多将广,要攻下皇城并不难。”
夏侯元稹叹道:“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杀进宫内,而是要迫使宫内的叛党交出圣人,只要圣人安然无虞,我们尽可能不要流血。”
窦蚡点头道:“相爷宽仁,下官明白。”顿了顿,才轻声道:“不过现在最麻烦的问题,就是神策军是否真的可以准时抵达,如果神策军按兵不动,武卫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时候可就……!”
“老夫知道诸位的担心。”夏侯元稹却是信心十足,含笑道:“老夫可以保证,天亮之前,神策军必然入城。”
一名官员却还是有些担忧道:“相爷,左玄机是太监出身,这些太监,和我们不同,他们是将皇宫当成了自己的家。让他领兵攻打皇宫,他……他当真愿意听从?”
夏侯元稹摇头道:“左玄机不但不会领兵攻打皇宫,甚至不会领兵入城。”
此言一出,在场几名官员都是变色。
“宫里虽然定有变故,但左玄机没有确定到底是谁在宫中作乱之前,没有胆量出手。”夏侯元稹目光深邃,平静道:“他的心境和我们一样,十分矛盾。像他这样宫内出身的将领,根基扎在宫里,就在圣人那边,所以这些人是绝不愿意看到圣人受难。”冷笑道:“圣人如果出了变故,那些太监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相爷所言极是。”
夏侯元稹又道:“可是他更不敢在没有确定真相之前,领兵入城。”抬手抚须道:“如果圣人安然无恙,他没有得到圣人的旨意却擅自领兵入城,那就是谋反,他担待不起如此天大的罪责。”
“相爷,既然如此,那左玄机……?”
“他是聪明人!”夏侯元稹含笑道:“聪明人,自然有聪明人的办法。老夫已经派人前往,配合他演一场戏,老夫相信他应该知道如何去做。”
聪明人左玄机此刻正面带微笑看着文熙泰,等待着文熙泰的答复。
文熙泰并没有废话,从怀中取出了金剑令牌在手,高高举起。
在场包括左玄机在内,看到金剑令牌,都是变了眼色,没有任何犹豫,纷纷起身来,面朝文熙泰,单膝跪下,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剑令牌代表着皇帝陛下,见令牌如今天子。
“左大将军,宫中有贼,奉相爷之令,请左大将军即刻调兵入城勤王护驾!”文熙泰沉声道。
此言一出,在场众将更是变了颜色。
神策军入城?
这可是非比寻常之事。
神策军驻守京都郊外的古云山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卫戍京都,以应付地方叛军攻入京城,不过自神策军设立至今,大唐京都稳若泰山,从无外敌杀到京都城下,所以神策军也几乎从没有真正参加过什么京城保卫战。
为了不至于让神策军武功废弛,朝廷还会时不时调动神策军离京平叛,以锻炼神策军的战斗力。
但神策军却几乎没有踏入过京城大门一步。
此时文熙泰手持金剑令牌,竟然传令让左玄机领兵入城,众多将领都是一脸骇然。
左玄机抬起头,皱眉道:“文统领,圣旨何在?”
文熙泰扭头使了个眼色,身后一名侍从取了两份公函送了过去,左玄机跪在地上,结果两道公函,先后翻阅了一遍,这才摇头道:“文统领,这不是圣旨,你拿错了。”
“两份公函,一分是兵部的调令,一份是相爷的手令,能有什么错?”文熙泰神色冷峻,沉声道:“事不宜迟,左大将军能否赶紧调兵?”
左玄机摇头叹道:“文统领,看来你并不知道,要调动神策军,不但需要兵部的调令,更需要圣人的旨意。本将就说的更明白一些,你手中可有调兵虎符?”
“没有!”
左玄机笑道:“没有虎符,就请恕本将不能听从调令了。”将手中两道公函竟是递还给那名侍从。
文熙泰皱眉道:“左大将军,有金剑令牌在这里,难道你要抗旨?”
“金剑令牌确实威严无上,持有金剑令牌到地方各州,不但有调兵之权,而且还可以任免地方官员。”左玄机正色道:“但调动神策军,只靠金剑令牌做不到,必须要有虎符。神策军的职责是保护京都,非比寻常,如今文统领只靠金剑令牌便要调兵入城,这自然是万万不能。文统领如果想要本将领兵进京护驾,就必须拿出虎符,否则本将无法从命。”
文熙泰冷声道:“左大将军,你这岂不是有意抗命?如果圣人能够颁下旨意,也就不需要你们入城护驾了。正因为圣人蒙困,我等要勤王护驾,这才以金剑令牌调兵。”
左玄机却依然摇头,显然是拒不领命。
文熙泰见状,冷笑一声,猛地喝问道:“可有忠臣?”
“末将尽忠!”一声低吼,左玄机身侧一道身影闪动,等众人回过神来,那人已经站在左玄机身后,手握大刀,从背后架在了左玄机的脖子上。
这一下变故异常的突兀,众将先是一怔,随即条件反射般纷纷起身,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跄当跄当响成一片,大部分将领的刀锋指向了那人,大家也都看到,那突然出手的,赫然是神策军三大副将之一的庄召阳。
副将在神策军中是仅次于大将军的存在,也都是手握兵权。
庄召阳是军人世家出身,三代人都是行伍出身,其父也曾是神策军的中郎将,在三州七郡叛乱之时,随军平叛,战死沙场,庄召阳继承父亲遗志,调到了神策军,多年下来,一步一个脚印,却也是坐上了副将的位置。
虽然距离神策军大将军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却是无法再踏出,道理很简单,神策军大将军的位置,只能由宫里派人来担任。
庄召阳素来沉默寡言,但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在军中有着赫赫勇名,毕竟是三代从军报国,在神策军将士的心中,威望也是极高。
这时候看到庄召阳竟然拿刀架着左玄机脖子,众将都是变色,很快众将却又看到,并非所有人的刀锋都是指向庄召阳,竟有五六名将官迅速移动,握刀在手,护在庄召阳身侧。
“庄副将,你要叛乱吗?”左玄机长叹一声:“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末将绝无叛乱之心。”庄召阳道:“如果不是为了护驾,末将绝不敢如此对待大将军。”环顾一圈,道:“诸位,设立神策军,就是为了保护京都,保护圣人,如今圣人有难,神策军却按兵不动,这又如何算得上效忠圣人?庄家三代受皇恩,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必要入城护驾。”
众将面面相觑。
左玄机虽然从宫中提携了不少宦官进入军中为将,但如果军中遍布太监,必然会让军中将士心中反感,所以帐内这三十多名将校,却只有七八人是出身自宫里。
这些人自然是左玄机的心腹,不过其他将领虽然对左玄机十分敬畏,却也对庄召阳敬重有加,此刻突生变故,大多数人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玄机虽然被刀架在脖子上,却还是镇定道:“军规如山,没有虎符,如何调兵?”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庄召阳沉声道:“有圣人的金剑令牌,有兵部的调令,还有国相的手令,这些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圣人身陷困境?救兵如救火,我们若是耽搁,圣人有所损伤,谁来担待?”
在场众将面面相觑。
忽听得帐外传来脚步声,随即一人进入帐内,凑近文熙泰耳边低语几句,文熙泰点点头,这才道:“左大将军,大帐已经被我带来的兵部官兵所围,你若是抗命不从,鄙人也只能得罪了。”沉声喝道:“来人!”
话音刚落,从帐外立时冲进一群兵士。
“文统领,这里是军营。”左玄机笑道:“这里有三万大军,就凭你手下这么点人,若真的敢伤及本将一根头发,你以为能够走出大营?”
文熙泰神情冷峻,淡淡道:“为保护圣人,粉身碎骨又有何惧?”